裴邵道:“我有猜测,但目前还不好说。”
程慕宁盯了眼桌上的油焖大虾,这是厨娘新研究的菜式,很合程慕宁的胃口,但银竹不在,没有人给她剥壳,于是她没有动筷,只喝着鱼汤,说:“与细作有关?”
裴邵道:“你知道?”
这件事没有确凿的证据,他还没来得及与程慕宁详说。
程慕宁道:“今早我在城门口见了许敬卿一面,他明里暗里似有这个意思。方才我来之前正与沈文芥说话,经他提点,才把这两件事联想在一起,但这只是我的猜测。”
“我这次来,也是有件事要提醒你们。”裴邺说话间忽然一顿,他见裴邵夹了只大虾在碗里。裴邵打小不爱吃鱼虾,他嫌麻烦,不愿意废这劲儿,这会儿见他竟然剥壳剥得利索,不免惊奇。
但很快,就见裴邵把这只虾放进了公主碗里,程慕宁神色自若,还认真看着裴邺,等着他继续把话说完,显然是对此习以为常。
裴邺不由眯了眯眼,咳嗽了声说:“乌蒙近来政权动荡,斯图达年纪大了,底下几个儿子铆足了劲表现,我得知他们在防线上多增了一倍的兵力,眼下盘弓错马,只怕不妙。”
斯图达就是当年统一了草原各部,从延景帝手中夺走瀛都六州的乌蒙可汗,如今已然年过半百,此人好战,残暴,妻妾成群,他的儿子众多,乌蒙不缺可以继位的王子,但也因此竞争格外残酷。
想要拿到可汗的位置,必定要有点殊勋茂绩,没什么是比大周皇帝的人头更卓越的功勋。
裴邺知道斯图达身边还有一位年轻的公主,他看向程慕宁,果然见她脸色冷恹恹的。
裴邺不打算触及这个话题,说实在话,本朝送去和亲的公主,就没有能活着回到故土的。他道:“不过对面尚未有明确的动作,战事未发,地方不会贸然呈上军报。乌蒙也不在朔东抵御范围内,此事不宜由我上报,你还是拐个弯把消息传给冯誉为好,尽早防备。”
这话是对裴邵说的,裴邵擦着手,看向旁边走神的程慕宁说:“我明白。”
“另外,许敬卿是圣上迫于压力下丢弃的棋子,但没有了他,圣上首要忌惮的人就是你,我今日这趟进宫,又把他得罪了,之后对你必定更为防范。”裴邺打量他二人,“恐怕牵连公主。”
程慕宁眼睑微垂,思绪归拢道:“不妨事,我能应对。”
原本假装与裴邵生嫌是因为当时她还能在程峥跟前吹一吹耳边风,与许敬卿争个高低,可如今诸事皆了,南边的战事也已经停了,朝廷迎来短暂的风平浪静,可越是这个时候,程峥𝒸𝓎越不会允许她继续插手朝中政务。
但程慕宁这趟回京,不是来洗心革面的,她在入京前就已经知道,姐弟之间的表面和睦不会长久。
她做好了一切准备。
裴邺点下头,没有在此事上多言。他一年进京的次数就这么一两趟,此次也是借机来跟户部讨要战时装备和物资,不能久留,他得争分夺秒地和裴邵祥谈朝廷和朔东的情况,毕竟许多事白纸黑字难聊透彻。
程慕宁拿捏着分寸,听到关键处便寻机退了出来。
裴邺望向廊下走远的身影,又看了眼裴邵,“可惜了,她若是男子就好了,也不至于走到如今两难的地步。”
裴邵没有去接他这话。
裴邺话锋一转,语气也变了,说:“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还是那句话,裴家人不做悖逆之臣。如若将来你不得已走到那步,身为兄长我盼你赢,身为大周臣民,我盼你赌的这个人能赢,但我仍旧会请族中长辈出面,将你剔除族谱。所以裴邵,你最好不要走到那步,她也是。”
裴邺说罢,碰了碰他的酒杯。
清酒不醉人,那点微醺的醉意站在廊下,风一吹就散了。
两三点秋雨从檐上落下来,迅速连成一片雨幕。裴邵疾步回到院子里,见程慕宁站在廊下,盯着那些已经凋得七零八落的紫藤花看。
“不高兴?”裴邵吩咐侍女拿来斗篷,把程慕宁拢紧了说,“担心乌蒙要开战?”
程慕宁侧目看他,“开不开战,斯图达死了,草原都要换新可汗,你了解这些部落,作为老可汗的可敦,永昭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裴邵没有回答。
因为草原的陋习对于女子来说分外残酷。
程慕宁抿了抿唇线,说:“其实,当年许敬卿想要送去和亲的人是我,但不知道圣上是还念着那点同胞的情分,还是碍于你,他没有完全听从许敬卿的安排,选择送走了永昭。”
“如果我当时开口,或许能把她换下来,可是我没有。”程慕宁眺向远处的视线格外淡薄,“你知道吗,永昭生性胆小,她最信任的人,就是我。”
裴邵站在她身后,大掌覆住了她的眼睛,那温温热热的潮意烫了他的掌心,“换了你,我就不会疯吗。”
【📢作者有话说】
久等
我超级喜欢永昭。
第79章
不久便是祭祀典礼。大周以仁孝治天下,程峥自登基以来,在祭礼这件事上从来不敢马虎,每年烝祭虽规模不大,但未免落了那群读书人的口舌,他向来是礼数周全,在这前一天就进行了沐浴斋戒,天不亮便整衣戴冠,来到中和殿阅视祝版。到了日出三刻,再一路由侍卫司护送至崇圣祠外。
侍卫司如今的两个指挥使是卫嶙和岑瑞,按规矩该是他二人护在圣驾左右,但眼下岑瑞的这个位置站着陆戎玉。料想这是程峥的意思,看来圣上已经决心扶持陆戎玉来与殿帅分庭抗礼了。
但陆戎玉显然不适应这身行装,双肩都快被铁甲压垮了,手里那把大刀更是沉得他要两手抱起,显得十分滑稽。
见卫嶙看过来,陆戎玉苦着脸笑了一下,想与他打个招呼,奈何一只手撒开,那大刀就要往下滑,他只好紧紧抱住,窘迫地朝卫嶙点了点头。
卫嶙颔首回应,而后目视前方,不再分神。
越是靠近崇圣祠,擂鼓声就越大。
殿前司禁卫列队以待,将崇圣祠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王公大臣和后宫嫔妃也已经依次分立在前殿台阶下的两侧,程峥一下轿,肃穆之气扑面而来,裴邵领着赞引官过来了,“神位已安奉完毕,圣上请吧。”
程峥“嗯”了声,气度拿捏得倒是得当,只有这个时候,他眉眼间才流露了几分与程慕宁的相似,但这样的状态没有维持很久,他一整日没进食,这会儿风又大,直将他吹得腿软,刚从抬舆上下来就是一个踉跄,正好歪向的是陆戎玉的方向。
陆戎玉吓一跳,他反应不能算慢,的确是想扶他,奈何被手里的大刀拖累,刚一松手就听“锵”地一声,那把钢刀正正砸在他脚背上。
陆戎玉“哇”地就叫出声来,单脚往后一蹦,后面几个禁卫顿时乱了队形。
这时候程峥已经被裴邵扣住小臂扶住了,回头见状,额角突地一跳,陆戎玉这……
自己挑的人,大庭广众下,不能在此时斥责他,程峥忍了忍,佯装没看见地说:“走、走吧。”
陆戎玉悻悻捡起钢刀,忍痛追了上去。
步入前殿,仪式便正式开始了。程峥依次给列祖列宗的牌位上香行礼,程慕宁与皇后紧随其后。这还是自中秋宴后程慕宁头一次见到皇后,五个月的身孕已经极为显怀,身体臃肿而笨重,下巴却尖了一圈,厚实的脂粉也遮不住她面上的苍白虚弱。
孟佐蓝暗里给程慕宁递过消息,因为这胎是双生子的缘故,皇后怀得幸苦,身子一直就不太好,中秋宴上受惊落下点毛病,再加心绪不宁,因而格外羸弱。
程慕宁今日见到,便知孟佐蓝没有夸大其词。
要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后缓慢地跪下去,有宫女撑着她的身体,可她动作依旧艰难。程慕宁目视上方的牌位,没有转眸,却出手撑了她一把。
姜亭瞳微顿,在她的余光下递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这时,忽然听程峥深吸了一口气。
程峥盯着自己手里的线香愣住了。
程慕宁在他后方看不清始末,倒是前边一个太监叫出了声,“这、这香怎么断了?”
上香时最忌讳断香,这不是什么好兆头。内侍省新来的总管叫黄进守,碍于上任总管才刚被杖死不久,他自当差以来便格外上心,这次祭祀更是刻不容松,千防万防,眼看仪式就要结束,没成想还是出了变故!
黄进守当即傻眼了,但在那小太监高喊出声时,他也立刻回过神,一巴掌拍在太监的官帽上,“喊什么!近来多雨,想必是礼部置办的这些香烛受了朝,还不去给圣上换香!”
他说话间还不忘带上礼部。礼部负责此次祭礼的官员就站在一旁,张嘴欲要解释,可此时又不是个好场合,只得一甩袖,吃下这个闷亏。
那呼出声的小太监自知失态,惊恐地捂了捂唇,立即从香案上取了新的线香和火折子。
然而这间主殿东西通风,那穿堂风呼呼吹过,任他换了几个方向都没能将火绒擦着。
眼看程峥的脸黑了下来,黄进守也顾不上吩咐旁人,赶忙上前就要把窗阖上。
可也是真邪门,只见黄进守撅着个屁股趴在窗边,怎么使劲儿,那窗子就跟焊死了似的!
黄进守纳闷,“这、这……这怎么回事?快来两个人!”
程峥眼皮子一跳,怒斥道:“工部!这就是你们修了几个月的崇圣祠?!”
工部经过整顿,至今好多空位还都没填补上,程峥一时也想不起来负责修缮崇圣祠的是哪个官吏,直到闻嘉煜上前,他才想起来这么个人,今年春围拔得头筹的状元郎。
程峥凝眉道:“崇圣祠是你修的?”
闻嘉煜俯首跪地,露出右手上缠的白纱,说:“是,圣上息怒,可否容微臣先将窗子关上,待上香祭拜结束,微臣再向圣上请罪。”
闻嘉煜说话平静沉稳,一下将程峥安抚下去。断香令人不安,仪式不能在这个环节中止,他挥了挥手,示意闻嘉煜起身。
黄进守让出位置斜了他一眼,似是在怪他办事不力牵连了自己,却见闻嘉煜往窗子上方拨了个什么东西,竟然不费吹灰之力把窗阖上了!
黄进守傻了眼,只听闻嘉煜道:“原先殿中的窗子常年被风吹来晃去,于是我重新改进过,在上面多加了个固定位置的横条,还特意差人去告知过内侍省,怎么没有人告诉黄公公吗?”
黄进守昨日特意找来工部的施工图纸细细研究过,就担心哪里不对磕着圣上,可没有看到图纸里的窗户加了什么横条,何况他一直盯着崇圣祠的工序,工部若真有人来报,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定是他们工部偷了懒!
可惜哑巴吃黄连,眼下不是争执的时候,他只好勉强一笑,亲自去给圣上点香。
程峥这会儿饿得两眼昏昏,也实在计较不起来,闷闷接过线香,并未深究此事。一个小插曲过后,仪式仍然有条不紊地操办着。
程慕宁持着三炷香,随着程峥的拜祭动作弯下脖颈,但注意力显然不如方才集中。她倏地转目看去,就见闻嘉煜跪下殿门外的长廊下,随百官一并俯首跪下。
但他的视线并未放在上方的牌位上,而是不轻不重地看着程慕宁。
被她这么一转眸逮了个正着,他脸上也没有半点惊愕心虚的表情,甚至没有及时把视线移开,反而坦然地朝她提了提唇角。
【📢作者有话说】
稍微有点短
降温中招烧了一天,醒来再写。
大家注意保暖QAQ
第80章
繁冗的仪式结束时已经过了午膳的时辰,程峥再也撑不住,命人烧掉祝版与玉帛,便要乘撵还宫。临出门的一脚稍稍一滞,望向还磕跪在地上的状元郎,实在是他手上的纱布太惹眼,还渗出了点红,程峥方才就想问了,“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祭礼见血乃是对先人不敬,没人提醒你么?”
闻嘉煜身形一顿,半抬起身,低头拱手道:“微臣该死。崇圣祠乃臣奉旨修缮,昨日唯恐有什么差池,趁着宫门下钥前来查看了一番,这几日风太大,果真见那窗上的横栏摇摇欲坠,修补之余不小心伤了手,并非有意冒犯,还请圣上恕罪。”
程峥背过手,道:“你一个主事,这种小事要你亲自动手?昨日内侍省的人不是在这里看着?”
这就是妥妥的迁怒了。
都知道圣上近来情绪不佳,方才断了香,他难免窝火,黄进守闻言心头一紧,忙跪下来说:“奴才有罪,昨日紧着礼部布置大殿,实在没顾得上闻主事,闻主事你看,怎么也没知会一声呢?”
闻嘉煜不答,只把头埋得更低了些,看起来卑躬屈膝,倒像是被这些宦官欺负了似的。
程峥忽然想到什么。
这个闻嘉煜之前似乎是许敬卿提拔的人,当时工部大换血,许敬卿还提过这个人,口吻中皆是赞许的意思。前朝后宫最擅长拜高踩低,如今许敬卿倒台,内宦不拿闻嘉煜当回事也实属正常。
不知为什么,思及此,程峥竟也生出一种兔死狐悲的怆然。
场面一时有些僵滞,程慕宁在后面安静看了半响,才出言道:“都是为了今日祭礼能后妥善,只是往后黄公公当更为谨慎才是,像今日这样的疏漏,万不该有下一次。圣上仁德,却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怠慢的借口。”
“是、是。”黄进守趴跪在地,“奴才拜谢天恩。”
程峥闻言不好再继续发作,甩了甩衣袖便登上了圣驾。
裴邵今日忙碌,不得空与程慕宁说话,两人隔着台阶碰了个眼神,很快就分开了。御前禁军随圣驾而去,崇圣祠内外倏地空下大半,底下那些文臣武官也都骤然松下肩颈。
站了大半日,可算是结束了。
众人三两成群地散去。
程慕宁还站在大殿内没有动,廊下的闻嘉煜也没有离开。片刻,人群逐渐远去,程慕宁方迈出殿门,侧目看闻嘉煜手上渗出血水的纱布,莞尔道:“闻大人手上划这一道,很疼吧?要不要找个太医看看?”
闻嘉煜顺着她的目光睨了眼自己的掌心,抬起手说:“下官谢公主挂心,为宫里做事不敢矫情,一点小伤,无需劳动太医。”
程慕宁挑了下唇,没有勉强,只是目光上移,看向他腰间的玉佩,成色一般,不是什么好玉,但符合闻嘉煜的身份。
程慕宁忽然道:“这玉瞧着不衬闻大人的气质,本宫看,倒不如之前的荷包秀气。那荷包针脚精致,一看就是仔细缝制的,我记得布料上用的是莲花纹,下面的络子打的是蜻蜓结?”
闻嘉煜下意识摩挲了腰间的玉佩,说:“兴许是吧,一个荷包,下官已经不记得了。”
程慕宁道:“时下流行如意结和祥云结,倒是少有人会打蜻蜓结。本宫认识这么一个人,绣法极佳,最喜欢的就是莲花纹和蜻蜓结。”
闻嘉煜淡笑着说:“是吗,下官实在不懂这些。”
程慕宁看向他,说:“闻大人可认识永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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