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醒了?”程慕宁察觉到他的目光,搁下折子,起身说:“郑昌说你午膳也没多用,我估量你这个时候该醒了,备了几道清粥小菜。”
程峥推开田福要搀扶的手,缓慢地走上前,低头瞥了眼已经摆好的菜肴,虚弱地笑了一下,“阿姐时辰掐得真准。”
他坐下拿起象牙银箸,说:“那怎么这几日都见不到人,阿姐是故意躲着朕吗?”
程慕宁给他添了碗汤,说:“圣上一病数日,朝中堆积了太多政务,大臣们找不到圣上,每日都堵在扶鸾宫外,我也是分身乏术。”
“这不是正合阿姐的心意吗。”程峥说。
程慕宁面不改色地说:“我只是在替圣上分忧。”
程峥懒得在此事上再分辨,他现在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只恹恹地问:“阿姐今日来,是有什么要紧事吧?”
程慕宁垂目一笑,从一摞奏折中挑出最上面几本,递过去说:“皇后为圣上诞下皇嗣,如今皇子与公主都安然无恙,诸臣上奏立储之事,不知圣上如何考量?”
如何考量她不都已经替自己考量好了吗,这个小皇子是程峥唯一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太子人选,根本容不得程峥选。
程峥早就看清了眼下的局势,他沉默须臾,语气平静地问:“阿姐想杀了朕吗?”
程慕宁也静默片刻,“为什么?圣上从前也想过杀了我吗?”
“我没有!”程峥倏地提高声量,片刻又低下头,喃喃自语说:“朕没有。朕,不想。”
“我知道。”程慕宁说:“我也不想。”
程峥眼眶微红,“阿姐也很不甘心吧……”
程慕宁望着他,“阿峥,我给过你机会。”
她说:“很多次。”
是啊,那些比较的声音,惋惜的声音,怎么可能只影响到程峥,所以她陪着程峥读书听学,催促程峥奋发向上,因为只有程峥足够当一个好皇帝的时候,程慕宁才可以按下她心中悖逆而蓬勃的欲望。
可惜,程峥从未达到她的预期。
所以她一次又一次往前侵蚀他的地界,她终于要出手,将他拉下那个他从没坐稳过的位置。
程峥忽然笑起来,他边笑边咳嗽,面目显得有些狰狞:“我常常想,为什么父皇没有第二个儿子,为什么,非要我来当这个皇帝……我本不愿卷入这场争权夺势的是非里,是你们推着我过来的,明明是你们要我坐稳这个位置,可又是你们说我不配这个位置!”
程峥说到这里,已然耗光了力气。
听他咳嗽不止,田福正要上前去倒水搀扶,就被远处郑昌的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殿内宫人不约而同地都低下头去。
程峥咳出了眼泪,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弱地说:“可既然有了我这个皇帝,又为什么要有你这个处处都比我强的公主……”
第112章
立储的旨意下来了,礼部紧接着安排册封典礼。皇后产后元气大伤,还要卧床将养,便由程慕宁抱着小太子完成了仪式,好在太子乖巧,折腾了半日也没有闹腾,反倒是留在殿内的小公主嗓音嘹亮,哭得昏天黑地。
奶娘无法,又不能劳动皇后,唯恐小公主哭坏了身子,只能央程慕宁想想法子。
裴邵来的时候,就见程慕宁抱着小公主哄,平日遇事冷静的人此时一脸焦头烂额。
裴邵一时新鲜,靠在门边看了片刻。
程慕宁说:“别看了,你快过来。”
裴邵眉峰微挑,上前说:“纪芳人呢?他不是最会——”
裴邵话未说完,程慕宁就已经把小公主塞到他手里。
也是奇了怪,小公主生性倔强,谁哄都不好使,唯有放在裴邵手里才能安静片刻。果然哭声当即就止住了,程慕宁长长松了一口气,说:“纪芳有差事,你帮我抱一会儿,我得先给沈文芥回封信。果然抓了那些老狐狸之后,陇州的清田就快得多,案子也有进展了,我整理完让人一并送到殿前司去。”
显然裴邵不是第一次被使唤做这种事,他手上动作只僵硬了一瞬,而后便调整好姿势,斜眼看她,“叫我来就是帮你哄孩子?公主殿下,你知道我在当差吗?”
“我知道的呀。”程慕宁挽袖洗笔,说:“一会儿留在这儿用午膳吧,天气冷,我让厨房给你准备群鲜羹,嗯……还是你更喜欢黄鱼羹?”
裴邵很轻地嗤了声,早已深谙程慕宁的手段,“随便吧。”
他坐在桌角看程慕宁回信。
小公主精力旺盛,半响也没睡下,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盯着裴邵看,见裴邵长时间没回望过去,眼看扯着嗓子又要嚎起来,就被裴邵一声轻“嘘”制止住了。
程慕宁写信间隙瞟了一眼,见裴邵一根食指攥在小公主手里,他抖腿颠了两下,小公主便张开了小嘴。她还不会笑,但神色显然是愉悦的样子。
“仁悦好像挺喜欢你的。”
她的视线缓慢转到裴邵脸上,见他垂着眸子,唇畔亦轻轻勾着,眉眼少了几分冷硬的姿态,难得显得柔和。程慕宁微微一愣,“裴邵,你是不是……”
“不是。”裴邵敛了神色,“我只是觉得她哭起来太吵。”
程慕宁拉长语调“哦”了声,不再说什么,扯了两张纸,埋头却顿了笔尖。
须臾纪芳赶了回来,擦着汗说:“公主,路上马车坏了,奴才回晚了——”
他绕过屏风,见裴邵在此,神色更为恭敬,行过礼说:“殿帅也在。”
程慕宁搁下笔,道:“今日还是没见到太傅?”
自打皇后诞下这对双胞胎后,程慕宁便每日让纪芳给葛太傅府上送药,美其名曰是打着宫里的幌子探视,实则是想邀太傅回朝,但次次碰壁,显然纪芳这回也没见到人。
他摇头叹气道:“公主,依奴才看,太傅是铁了心辞官,只怕再去多少趟都一样。”
程慕宁抿了抿唇,“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诶。”纪芳瞥了眼小公主,“那仁悦公主……”
纪芳这阵子担着照看两位小主子的差事,他心知肚明,如今这两位皇嗣关系着他的前途,是以百般上心不敢懈怠,就连回宫的一路都紧赶慢赶。
程慕宁一时晃神没应声,纪芳心头一紧,裴邵才说:“抱下去吧。”
“诶!”纪芳松了口气,小心翼翼接过小公主,边逗着边退下去。
“你着急立储,不止是想稳定人心。”裴邵站在桌边,边替她洗笔边说:“也是想定太傅的心吧。”
程慕宁回过神来,说:“储君是天下的希望,也是太傅的希望,他是毋庸置疑的帝师,必定要给两位殿下当老师的。按理说储君已定,他也该……或许,是因为我吧。”
裴邵看她,“你觉得,他不想让你代天子执政?”
“太傅崇尚孔孟之道,最是讲究仁义礼法,我如今越俎代庖,于他而言,是大逆不道,若不是对我还有师生情谊在,他恐怕早就联合天下文臣弹劾我了,太傅在朝中声望非凡,那时无论我有什么对策,都无能为力。”程慕宁说罢深吸了口气,“我真该庆幸,他不止是程峥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眼下他闭门不出,已是对我手下留情了,我却还盼着他能站在我这里,的确是我痴心妄想了。”
“未必。”裴邵说:“再等等看吧。”
……
程峥因病停朝已有月余,政务堆积,百官汲汲皇皇,偏呈上去的折子又都经殿前司的手,众人知道要越过殿前司这道门槛,首先要公主点头,未免耽搁了要事,只能先在政事堂将诸事与公主议定。
这样的形式,除了不在太和殿,与早朝也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诸臣还谨守着最后那道君臣伦理,不敢坏了规矩。
与乌蒙的和谈已经商定得八九不离十了,和亲事宜也已经安排妥当,王冕道:“钦天监算定的吉日有两个,一个在三月十八,一个在五月二十,只是三月仓促了些,臣以为五月更为稳妥些,但是岱森似乎不想等太久,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程慕宁翻看奏本说:“公主和亲是大事,仓促不得,五月吧。”
“那岱森那里……”
程慕宁抬目,“是我们嫁公主。”
“呃。”王冕摸了摸鼻,“是。”
“冯大人。”程慕宁合上奏本,说:“你呈给圣上的折子里,弹劾了汶州知州潘长鸿?”
冯誉抬了下眼,“是。”
程慕宁道:“据我所知,这不是你第一次弹劾潘长鸿了。”
“的确。”谈及正事,冯誉也不再计较与程慕宁的那点恩恩怨怨,正色道:“此人虽为一州知州,但公务上极为懒怠,汶州又挨着瀛都,是大周与乌蒙的交界,互市也设在此处,就因潘长鸿的不作为,这些年汶州可谓民不聊生。据我所知,潘长鸿此人与乌蒙私底下还有生意往来,有以公谋私之嫌。”
程慕宁沉吟,“但此前为何没有严查?”
冯誉道:“潘长鸿担着边防军政与互市,若是要查,只怕查的不是他一人,圣上的意思是,未免汶州乱起来让乌蒙趁虚而入,暂且不动为好,但我看如今乌蒙王庭也是大换血,无瑕顾及其他,这正是我们清查汶州的好时候。”
此时张吉出言道:“但若要查办就要先择好接手的人选,知州反倒不是关键,关键是那守备军指挥使要不要跟着查办?眼下瀛都六州将要回到大周,边境势必要有一番整顿,一个不慎,只怕麻烦。”
“回回都怕麻烦,那何时才能查?”冯誉不悦道:“难不成就放任此人在边关之地为非作歹,再养出第二个武德侯不成?”
“你这个急性子,我又没说不能办。”张吉道:“不过就是问问你守备军指挥的人选,总不能什么都没准备就将人拿了吧?你是兵部的你最清楚,军中乱起来,可是要出大事的。”
这显然也是冯誉的难处,他拢眉道:“我已拟了几个人选,倘若圣上允准,此事可以再议。”
程慕宁听他们议论,起身踱至台阶前,思忖道:“我这倒是有一个人选。”
冯誉一顿,没想程慕宁这么快就同意了,“公主请说。”
程慕宁道:“裴邵如何?”
冯誉闻言一惊,诸臣亦是交头接耳。
裴邵执掌殿前司数万禁军,让他去汶州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接管一个烂摊子,他愿意?
此事只是一提,并未议定,但裴邵很快就得知了消息。当夜下职他没有离宫,而是轻车熟路摸进了扶鸾宫。程慕宁正对镜拆着发髻,从镜中窥见他满脸郁色。
“你想让我离开京城?”
程慕宁白日见朝臣精心打扮过,发髻尤为难拆,费了好大劲才拆下一缕,“别看汶州眼下是一滩子事,可地方屯兵数万,是能真刀真枪任你摆布的,虽然短时间看的确不如你在京中声势烜赫,但瀛都将要回归,假以时日汶州必是要塞之地。”
裴邵声色愈沉:“所以,你想让我离开京城。”
程慕宁手上动作一顿,在镜中与他对视,“裴邵,乌蒙与大周议和,汶州有兵有互市,我要用人,除了你,我实在想不到别的人选。”
裴邵脸色并未缓和,走近几步说:“你事先怎么不与我商议?程慕宁,你非要先做决定再通知我?”
程慕宁怔了怔,仰头笑说:“裴邵,我好像第一次听你喊我名字,我还以为我名字烫嘴呢。”
裴邵面无表情地俯看她。
程慕宁唇角微敛,抵唇轻轻咳了声。她搁下珠钗,起身拉住他一只手,说:“冯誉临时上了道折子,话赶话说到那儿了,我实在来不及再与你商议,何况此事尚未议定,你若不想去,我不会强迫你。”
裴邵眉心有所松动,“我若去了汶州,殿前司怎么办?”
“不是还有卫嶙吗?”程慕宁道:“他原本就是为接替你的位置而来到京城。”
裴邵没情绪地笑了一下,单挑起眉梢说:“这你都想好了,你不是临时才想的这事,早在岱森提议将互市交由你接管时,你就已经想好了吧。”
程慕宁道:“我只是觉得——”
“你是觉得胜局已定,不需要我了对吧?”裴邵往前将她抵在妆台上,一双深瞳幽幽地盯着程慕宁,像是想在她脸上盯出个窟窿,“你解释,你最好能给我一个汶州非我不可的理由。”
四目相对,程慕宁沉默了片刻,说:“你离开朔东五年,朔东早已没有你的位置。”
裴邵微怔,扶在程慕宁腰上的那只手轻轻收拢。
“京城不适合你,宫里也不适合你。”程慕宁道:“雄鹰应该有自己的天空,一无所有的汶州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我也需要你,为我开疆拓土,这个理由可以吗?”
裴邵久久不言。
半响才哑声说:“那么远,怎么见?”
程慕宁闻言当即笑了,她两手攀上裴邵的脖颈,说:“能见的,我每旬都去看你,就当做巡查关塞了。”
裴邵斜眼看她,“来回二十日,你的马再走慢点,要一个月。”
程慕宁说:“那就每三个月。”
“算了吧,就你这身子,来回一个月你再病上一个月。”这个人哄他都不打腹稿的,裴邵心口堵了半响终是泄气,他冷酷地捏住她的下颔打量,这个眼神让程慕宁觉得危险。
第113章
“噹——”
钟鼓楼传来报时的回响,亥时了。
各宫灯火接连熄下,扶鸾宫也只剩一片半明半昧的昏黄。银竹捧着刚温好的药往内殿去,红锦替她提着灯笼照路,说:“近来怎么这么快就熄灯了,公主不是喜欢亮堂么?”
银竹道:“公主只是怕黑,倒也无需阖宫通明。本来国库就紧张,宫里缩减着用度,公主说了,扶鸾宫蜡烛用量超了定额不好。”
红锦推开门,嗤声说:“定是有人嚼舌根了,拿这么点小事做文章,这些人惯会欺负公主。”
银竹朝她“嘘”了声,将药搁在案几上,隔着屏风说:“公主,用药了。”
无人应答。
屏风那边还透着光,隐约有缓慢的呼吸声。
银竹迟疑道:“公主?”
“公主是不是睡着了?”红锦说罢就要上前,“我去叫——”
银竹却在这时伸手将她一拽,在红锦疑惑地看过来时朝她无声摇了下头,匆忙拉着人往外走。
红锦尤为不解,“你做什么?药还没喝呢,无人盯着公主她又要忘了。”
“别说了。”银竹压低了声音,迅速将殿门阖上。
红锦这才察觉她的不对,提灯靠近她的脸,说:“你脸怎么红了?”
裴邵坐在椅上,额角细密的汗从仰起的脖颈滑落,待那脚步声远去他才克制地粗喘出声,低头看着程慕宁被自己紧紧摁住的脑袋,哑声道:“谁又欺负你?”
趁裴邵松了力道,程慕宁才得以抬头缓口气,她的声音都在打颤,“你。”
这一个“你”字险些让裴邵缴械投降,男人的喉结下意识地滑动了一下。人前仪态万方高高在上的公主此刻跪在他身下,嘴角都被磨红了,仰首时两眼含着泪,倒映着晃动的烛火,看起来熠熠生辉又我见犹怜。这样极致的反差让裴邵爽到了,他呼吸紊乱,捏着程慕宁的脖颈往下摁,用哄骗的语气说:“给你买蜡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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