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理寺刑狱边上是一座废弃的寺庙,庙里的钟楼一个时辰一响,裴邵下马时正值戌时,钟声震天,班房轮守的狱卒习以为常地揉了揉耳朵,眼都没睁开,正打着哈欠,就听“笃笃”两声叩在桌上,周泯道:“诶,醒了!”
狱卒一怔,眯眼一瞅,冷不防看见跟前站了两个人,他麻溜直起身,吓醒了。
“殿、殿帅怎么来了?”
一想里面关了两个殿前司给押来的人,那狱卒很快反应过来,忙赔笑道:“人都在里头,好生看着呢,殿帅这是要提审?就、就是……这案子姜大人看得紧,没有批条我们不敢提人呐。”
“还要批条?”周泯哈了声,往前一步,怒冲冲地说:“你们睁开眼看看,那人是我们殿前司亲自押送,公主懿旨说是大理寺主审,但也说了殿前司协理,要批条?行啊,去找长公主要!”
“呃这……”
裴邵慢悠悠看了周泯一眼,“周泯。”
周泯忍了忍,往后退开两步。
裴邵撂了枚令牌在桌上,食指在那牌面的“御”字上点了点,说:“天子御令,还要不要姜大人的批条?”
“不、不用,不用的。”狱卒适才是睡懵了,竟忘了这位主行走御前,出门在外无论做什么那都是替圣上办事,何况宫里宫外的巡防都由他调令,只有他拦别人的份,皇城之内哪有他进不去的地儿。狱卒肠子都悔青了,忙说:“是小的糊涂,殿帅随小的来。”
他说罢把人往里面引。
这里是关押朝廷重犯的地方,不比普通牢房乌烟瘴气,今日之前还相当冷清,武德侯的声音因为空旷而荡起了回声,听起来中气十足——
“这点米汤焉能果腹?你们胆敢如此怠慢,我告诉你们,没有证据你们无权缉拿本侯!本侯不过是配合查案,过不了三日,待我出了这牢门,有你们好看!”
“听到没有,外面的人都死光了?我要见姜澜云,我要上书奏请,面见圣上!”
他来的路上心里还发虚,但适才一听赵宗正反口,顿时有了底气,已然这么吵闹了两个时辰,嗓音哑了也不肯消停,对面牢房的赵宗正趴在地上奄奄一息,几度感觉自己要昏死过去,又被吵得不得不回过魂。
“都这个时辰,哪有人来,歇歇,歇歇吧……”
武德侯捶桌道:“若非你胡说八道,我怎么会在这里?你好歹是个大理寺卿,什么手段没见过,一点酷刑竟逼得你什么都招了,丢人现眼——”
话音未落,忽闻脚步声渐近。那是鹿皮短靴叩地才会发出的声响,武德侯当即起身,抓着铁门的栏杆道:“姜——裴邵?怎么是你,姜澜云呢?”
“怎么,是我来让侯爷失望了?”高大的阴影笼罩住武德侯,裴邵垂眼他,唇角勾着,眼里却没带笑,“这么见外,往常也没少打招呼,侯爷有什么是能和姜大人说,不能和我说的?”
“我没什么好说的。”
大抵是许敬卿吃了他不少暗亏的缘故,武德侯对裴邵是下意识犯怵,再看赵宗正被打成这样,他更是脚底生寒,也不叫唤了,回到角落里老实坐下,盘腿道:“你们若有证据,我自伏法,若没有,我无话可说!”
说罢便闭起了眼。
俨然是耍无赖的样子。
“呸,你以为装哑巴就能逃过?”那狱卒开了锁,周泯不顾武德侯反抗,强行将人提了出来,“有的是法子撬开你的嘴!”
“你你你放肆!”武德侯还要挣扎,被周泯一巴掌拍得半晕过去,只感觉到下半身被人拖在地上,待那晕眩的感觉褪去,四肢已经被定在铁链上,目光所及之处无不是血淋淋的刑具。
裴邵在旁挑拣,那铁锈碰撞摩擦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
“你、你们要干什么!”武德侯吓得腿抖,只听他颤声说:“这是大理寺的案子,你们殿前司无权审我!”
他朝旁边姗姗来迟的寺丞大喊,“你们都死了吗,他这是越权!还不快报给姜大人!”
这寺丞今夜当差,也是听到风声匆匆赶来,刚平复了呼吸,说:“殿帅,姜大人尚未从侯府搜出有力罪证,此刻动刑恐怕不好,要不等姜大人来了再……”
“磨磨唧唧,等你们搜出罪证,这案子还要不要办?”周泯嗤道:“不让动刑,你们可真有意思,就光用嘴皮子审吗?怪不得平日圣上老让殿前司帮着料理,原是大理寺办事效率实在低下。”
“你——”
殿前司的手伸得太长,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掺和大理寺的案子了,两个衙门共事本就容易冲突,早就两看相厌,只是碍于裴邵,大理寺回回只得忍气吞声。
寺丞最终甩了甩衣袖,背过身去重重一叹,
周泯是上过战场的兵,到了京城后虽也穿甲配刀,但却少有使得上力气的时候,白日里看大理寺审问他就手痒痒,这会儿摩拳擦掌,兴致高昂,就等裴邵问话,他好动手上刑。
早看这老东西不顺眼了。
那指夹板刚拿起来,武德侯就开始鬼哭狼嚎,“我说我说!你们要问什么,我说就是了!”
然裴邵什么都没问,只是凉凉地说:“先戳瞎他一只眼。”
第12章
姜澜云赶到的时候,裴邵已经离开。
寺丞在铁门外左右徘徊,见了人来,赶忙迎了上去,道:“大人可来了,这殿前司也太不把咱们放在眼里了,我们的犯人他们说提就提,还提前动了刑,根本不按章程办事,这案子头绪都还没理清,唉,这不是添乱吗!”
姜澜云行色匆匆,“里面如何了?”
寺丞紧跟其后道:“大夫来看过,武德侯那只眼睛恐怕是保不住了。”
话音落地,姜澜云已经推开门。没了门板阻隔,武德侯的惨叫震耳欲聋,还能有这么大声量,姜澜云下意识松了口气,走近了瞧,只见他左眼缠着纱布,纱布已经被血渗红,旁边的托盘搁着一根同样染着血的粗针。
寺丞指着那根针,发指道:“瞧瞧,瞧瞧!这也就算了,关键这动了刑后还什么有用的都没问,这是闹的哪样呢!”
姜澜云若有所思地看着武德侯的眼睛,平静地说:“过两日再让大夫来瞧瞧,案子还没办完,别因为这伤口死了人。”
寺丞一噎,“哦……行。殿帅还派了几个禁军留守在外,也不知是什么意思,不会日日都要来这一出吧?要不,呈报案情的时候与公主提一嘴?”
姜澜云撇头看向门外的禁军,“不会,就让他们留着吧,呈报案情时也不必与公主提及此事。”
武德侯是公主要拿的人,殿前司这时候守在大理寺撑的是谁的腰不言而喻,姜澜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落,他顿了顿,缓声道:“算了,如实呈报吧。”
……
月没参横,暗巷静谧空旷。
裴邵一言不发地骑在马上,那施施而行的步调,比用两条腿走路还慢。周泯远远跟在后头,也不敢催,他算是看出来了,今夜武德侯挨的这顿不全是他活该,更多是他倒霉,这会儿裴邵的情绪显然坏得厉害,不比前几日还能忍忍,这大抵是今日见过公主的缘故。
上回迎公主回宫,他转头就把沈文芥丢出京去了。
周泯感慨,看来他真是恨极了公主。
虽然周泯也恨公主,但整日这么气着也不是回事。周泯清了清嗓音,有意转开他的注意力,说:“我看过大理寺从侯府搜出来的账本,都是些无伤大雅的烂账,这些年他在朝中必还留有证据,那才是顶顶要紧的,也不知这老狐狸究竟把东西藏在哪里了。”
“他不傻。”裴邵看着前方的夜色,情绪寡淡地说:“只要证据在他手里,所有与他勾连的人都会想方设法保他性命,一旦交出来,他便是烂命一条,死不足惜。”
周泯点头,“也是,这人真鸡贼,只怕最后长公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糟糕,周泯轻轻抽了自己一嘴巴。
正探头去打量裴邵的脸色时,不远处的暗巷忽然传来动静,紧接着似有人“啊呀”了一声。周泯勒马,本能地靠近裴邵并拔出了刀,眯眼道:“什么人!城中已戒严,何人在此逗留?”
那人还是不停呻.吟叫唤。
周泯看了眼裴邵,得了示意才下马上前。
只见巷子里有一辆马车掀翻在地。这两年突如其来的刺杀层出不穷,周泯在裴邵身边学会了谨慎,他举着弯刀没靠太近,只用刀尖挑开车帘,原来里面的人被压住了,正蹬着脚挣扎个不停。
那人听到声响,扯着嗓子喊:“可是巡查的士兵?我、我乃宫中太医,今夜奉命进宫,小兄弟快拉我一把!”
嘶,这声音有点耳熟啊。
周泯思忖着往旁边一看,嚯,拉车的哪里是马,分明是一头驴,他迟疑道:“孟太医?”
那人也是一愣,听声辨人道:“周侍卫?”
还真是,周泯当即收了刀,掀开车把人扶了起来。
孟佐蓝在太医院资历不浅,只是为人不够圆融而一直不得重用,是以平日闲来就给禁军看点小伤小病,也因此与周泯相熟,他颤巍巍站起来,扶着腰刚要诉苦,就听周泯道:“主子,是孟太医!”
孟佐蓝才察觉不远处还有个人。
他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先朝裴邵行了个礼,“今夜多亏殿帅路遇此地,怪我图捷径走了小道,谁料地面竟是坑坑洼洼,这一不小心就……见笑,见笑了。”
裴邵骑在马上看他,道:“今夜太医院没人当值?怎么要你漏液进宫,难道是圣上身子又不好了?”
“哦,不是圣上。”孟佐蓝道:“是公主犯了胃疾,当差的太医开过药仍不见好,念着前些年公主这病症一直是下官诊治,才遣人来通传。”
裴邵一时沉默,缰绳在掌心多绕了一圈。
他问:“通传的人呢?”
也是怪了,乌漆麻黑看不清人脸,但孟佐蓝隐约嗅到了一丝戾气,他下意识放低了声音,“那通传的小太监想是头回出宫,路上把腰牌丢了,怕上头责骂,只得摸黑回去找,他倒是给我留了匹马,但下官……不会骑马。”
孟佐蓝说着亦是汗颜。
周泯却听乐了,“那你也不能把马换成驴啊,等你这么慢悠悠到宫里,长公主怕已经疼死了。”
说罢,只觉得头皮一凉,周泯下意识敛了笑意。
裴邵看向孟佐蓝,道:“车架已经散了,我送太医进宫。”
“啊?这怎么使得,哪里敢劳动殿帅?!”不仅是孟佐蓝惶恐,周泯也愣了愣,说:“主子,要不还是我送——”
裴邵冷眼扫过来,周泯把话咽了回去。
孟佐蓝道:“其实那车架倒是不妨事,就是车轮脱落了,要不还是请周侍卫替我将轮子安上,再在前头替我驾马,好在此处离丹凤门也不远了。”
裴邵对他的建议置若罔闻,只加重语气说:“上、马。”
周泯了解裴邵,深知他已然没了耐心,不及多想,赶忙把太医提溜上马,安慰他说:“我们殿帅的马术全京城找不到第二个,保管你学了这一回,下回再也不必担心骑马了。”
孟佐蓝惊慌失措,“使不得、使不得啊——!”
话音未落,裴邵已扬鞭策马。
周泯呛了一口尘土,抬手在空中挥了挥。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想不明白主子跑这一趟做什么?
糟糕,他莫不是要胁迫孟太医在药里做手脚?
周泯愈发放心不下,骑马追了上去。
然而裴邵早已没了踪影。那马蹄举步生风,过往街景只余残影,马背上的孟佐蓝半路就不吱声了。到了丹凤门,孟佐蓝看着神色如常,实则三魂已经丢了七魄,下马时一个踉跄险些跌倒,裴邵却还稳稳当当,伸手扶了他一把,“太医可还好?”
孟佐蓝双目无神,腿还在打颤,呐呐道:“还,还好,多谢,多谢……”
守门的禁军前来探查情况,裴邵示了腰牌命人放行。
孟佐蓝僵硬地朝裴邵躬了躬身,道:“今夜幸得殿帅相送,公主病情要紧,下官便不耽搁了。”
他说罢急匆匆迈进宫门,逃难似的,几步的路程自己绊了自己好几脚,奈何转头一看,裴邵竟还不慌不忙地跟在身后。
他惊道:“殿帅这是?”
裴邵面不改色,“此时已过宫禁,后宫不可久留,我疑心天黑路滑太医又要走岔路,耽误了公主的病情是小,犯了宫里的规矩是大。”
听着像是好意,孟佐蓝也不好反驳,只好承情道:“那就,那就有劳了。”
只是这一路裴邵也没说话,像是一道鬼影跟在后面,孟佐蓝觉得后背凉飕飕的,心里忍不住打鼓,脚程都跟着加快了些。
此时,扶鸾宫里灯火通明。
程慕宁脸色苍白,疼得侧身蜷缩,但她惯是能抗的,抿着唇瓣一言不发,倒是红锦急得团团转,一把掀开珠帘道:“孟太医怎么还不来?快叫人去催催!”
纪芳也候在帐外忧心如焚,他踮脚往里偷觑一眼,迟疑地说:“我记得三年前公主这胃疾已有好转,怎么今日看着越发糟糕了?而且这趟回京,公主的身子好像也大不如前,都快入夏了还穿着丝锦。”
红锦没好气道:“废话!要不是圣上——”
“红锦。”银竹警觉地打断她,又对纪芳道:“邓州苦寒,公主身子娇贵,少不得要吃些苦头。”
作为圣上派来的人,纪芳也不好再说邓州的事,悻悻道:“我去看看炉子,热水兴许烧好了。”
他出门时正逢孟佐蓝到了,两人打了个照面,纪芳催他进去,自己也匆匆走了。
宫女引着孟佐蓝进到里间,红锦替他掀了帘,“公主方才吃过一剂药还不见好,孟太医快给瞧瞧。”
孟佐蓝都不用掀开帘子看程慕宁的脸色,十分熟稔地就掏出了银针,“我先给公主施针止疼。”
那几针扎下去,程慕宁果然见好。
孟佐蓝紧接着替她把脉,其实程慕宁刚回宫那两日太医院就已经来请过脉,只是眼下个个都巴结着扶鸾宫,请脉的差事轮不到孟佐蓝,他也只看过太医开的调养方子,都是些滋补的药材。
果然脉象有迟,这是气血不足,寒凝内阻所致,结合邓州的气候与公主素来畏寒的身子,这病症似乎合理,可他再仔细探,便能察觉这虚弱的脉象还隐隐有散乱之状,像是还服用过别的药物。
“公主可是吃了什么伤身子的药?”孟佐蓝皱了皱眉,不信邪似的又把了回脉。
程慕宁微微睁开眼,隔着床帐看他,没有打搅。
直到孟佐蓝乍然收手,“嘶,公主可是用过毒?”
程慕宁一叹,盯着头顶的床帐缓缓道:“那么多太医诊过脉,孟太医可知为何无一人直言异状?”
孟佐蓝怔了怔,看这体内毒素不是冲着要人命去的,若长期累积,也只是叫人久病体虚,再难康健。谁会下这种毒,他虽不够圆融却也不是傻子,当即明白过来,忙跪地道:“下官惶恐。”
程慕宁却忽然问:“你身上有血腥味,方才见过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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