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长长了,也该要剪了。平日里,李菜喜欢留恰好到肩膀下面一点的长度,干活时能绑起来,散下去也算长发。
她正想着,一边摸脖子后面一边往前走,背后传来喊她名字的声音。
邵远鑫追出来,问她周一有没有空。
“我们去游泳。”他说。
李菜问:“去水库?”
“怎么可能。没人带,会淹死人的。”邵远鑫哭笑不得。他笑起来还挺好看的,好神奇,不论多么普通的脸,只要掺杂了感情色彩,就会无声无息地整形。
李菜也稀稀拉拉地笑了几声,最后换了周天。那天妈妈上班,爸爸也在家,不用她做事。
走之前,李菜翻出了泳衣,在卧室坐了一会儿,从抽屉里翻出在格子铺买的唇彩。
梅子的颜色适宜梅子成熟的季节。
她涂了一点,对着镜子微笑。还不错,很衬她的皮肤。头发散开来,她拎了包,东西带得很齐,穿着无袖连衣裙出门。
二中校内有个老游泳池,每年都有消息说要拆,但至今仍在夏天开放。邵远鑫办了张卡,说是卡,其实也就是名片大小的纸张,上面有数字代表次数。看门的阿姨先点人头数,然后用打孔器按下一排孔。
李菜被塞了游泳圈,讪讪地笑着,从浅水区的台阶下去。邵远鑫也陪她。他那些朋友都发出嘘声,坏笑着瞎起哄。
冰凉凉的水溅开来,周围都是小孩子,有拍水溅到脸上的,李菜着急闭眼,等睁开就忍不住笑。两个人慢慢踱到深一些的地方,人才变少。李菜的脚挨不着地了,邵远鑫漂在她身边,时不时伸手去扶她一下。
她惊慌时伸出手,碰到他裸露的肩膀。他也抬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他们聊天,聊暑假,聊期末考,聊初中,聊高中,聊熟悉或不熟悉的同学和老师。
沾了水的东西都滑滑的,笑声也湿答答的,填补干涸了很久的生活。李菜不否认自己玩得很快乐。
她去用纸板写着“女”的那一侧冲洗身体。
四肢和头发都变得干涩,手指也被泡得皱巴巴的,身体很沉,就像做了一场湿润的梦。浸淫在愉快中,被玩乐的时光抽干了身体。
李菜用钥匙打开储物柜,发现跳出来很多提醒。
她一面读一面往外走,邵远鑫他们还约好了吃晚饭。半个钟头前,同桌发来消息,说她们要去二中找李耀祖,他在奥数班,七月要补课。女生不服气,还是为了上次的事。
脑海里浮现出李耀祖从楼下跑步经过的画面。
邵远鑫在喊李菜的名字,李菜懵懵懂懂地抬头,接应了一声。
“你先回去吧,”李菜说,“我朋友过来了。”
今天玩得很开心。
邵远鑫问:“你怎么回去?”他们是骑摩托车过来的。
“坐五路车。”李菜回答。
其他人走了。李菜跟他们挥手,同时打了同桌的电话,问她们在哪。同桌用往常说别人坏话时那种可恨的劲儿告诉她:“你打得太是时候了!快来!看我搓谑八胎祖宗!”
泳装在袋子里,滴了一路水。李菜跑过去,后悔自己穿了拖鞋。
奥赛班还没下课,李菜和同桌还有另一个女生打了招呼,空出手去拧头发里的水。同桌和她更熟,问她说:“去游泳了?”
“嗯。”
“难怪你不接电话!和谁?”
拧完头发,李菜觉得无袖的裙子穿着不自在。可惜没有衣服可以披,只好用一只手搭住另一侧手肘,不经意地说:“邵远鑫。”
同桌扑哧一声笑了,同桌的朋友也关心起来。这多有趣,比作业写完没有、几号开学有意思得多。
“他喜欢你吧。”
“隔壁班那个要气死了。”
“她也喜欢邵远鑫?好尴尬哦。”
女生叽叽喳喳聊着天,李菜闷不作声。就算到傍晚,太阳也还是太晒了。
教室门打开,不认识的人陆陆续续往外走。李耀祖出来得很晚,单肩背了个土里土气的黑书包,吊梢眼,好看,但显得不好打交道。
“李耀祖,姐看上你了。你别给脸不要脸……喂!我跟你讲话……”
就算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情况也不大理想。李耀祖理都不理她,一个字都不听,直接走掉。
他绕过她们,恰好走的李菜那一侧。明知绝对不会撞到,李菜还是差点避让。天忽然阴了,就在短短一瞬间。人们都仰起头看云。
她站在原地,目视前方,不去看他。擦肩而过时,李耀祖抬起眼来。他确凿地望向她,走开以后,又回头,漫无目的地多打量了几眼。
要下雨了。
女生们的谩骂声风起云涌。李菜抿着嘴唇,眼神放空。同桌问她怎么想,她也跟着骂了几句,颠三倒四,什么都不想地就说了。
李耀祖肯定经常被人骂。听她们说,他成绩也就中游,偏科,独来独往的,不合群。跟他去网吧开黑,他总瞎玩,要么就嘴巴犯贱,素质很差,搞得大家都一肚子火。
听到她们这样说,李菜忍不住笑了,刚才游泳的疲惫一扫而空。出校门的路上,她不假思索地追问:“然后呢?还有吗?”
她们却又聊起了邵远鑫。说他身高怎么样,人怎么样,家里有没有钱,和李菜有没有可能。李菜的笑容好像晒干的酱油,脏兮兮地粘在脸上。她们催她赶紧“收”了他。李菜对他不是没有意思,是会特意为了他涂唇彩的意思。
另外两个女生骑单车回去,李菜准备坐小巴。
离公交停车的点也就几步路。她走过去,雨就在这时候下起来。水的腥味是温热的,像要把人煮熟了一样。李菜缩到店面的屋檐下,从装泳衣的袋子里拿出伞。
折叠伞卷在一起,生了锈。她撑开,被夹到手指,于是吃痛地松开。
远处小巴慢悠悠地到站。
她需要坐上去。
她着急坐上去,即便要淋雨。李菜向前迈开了步子。
陌生的手攥住衣服后背,她被拉回去,在踏入瓢泼大雨之前。李耀祖不说话,李菜终于看向了他。他从她手里夺过伞。
打开雨伞,他也被压到了手,疼痛时蹙眉,却不知道是不是要面子,始终没吭声。
李耀祖撑开伞,塞到李菜手里。没给她道谢的机会,他把肩上的包往里提,随即冲进雨中。
从头到尾,他没说一个字。
突然的雨天,莫名其妙的人,够她慢慢走过去搭乘的小巴。李菜坐到靠窗的座位。骤雨是空中的潮,不知不觉又退却了。雨变小了。
她侧过头,看到骑自行车的李耀祖。他没有伞,只能淋雨,但因为年轻所以不要紧。李菜的祖母迷信,在家供菩萨,经常去算命,认为人的骨相和运气有关系。李菜不关心,单纯觉得李耀祖长得好。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多肉盆栽
回去路上,李菜接了一个妈妈不回家吃饭的电话。到楼下,她碰到送泉水的三轮车,于是买了一桶。师傅要先送其他家,说等会儿帮她拎。李菜等了好久,着急淘米煮饭,所以自己提了上去。水重得要死,进门时,脚趾还撞到了门框,虽然痛,可她居然被自己滑稽的处境逗笑。
李菜笑得很畅快,收了衣服,转头进厨房。下过雨,天黑以后又降温。她心情很好,好得不得了。凉爽的天气给了她乐观的理由。
爸爸进了家门,就看到李菜在给病人剪脚趾甲。她把他的腿从膝盖上拿开,卷起铺在身上的报纸,哼着歌拿去扔掉,弯腰把指甲刀扔到抽屉里,一副很有耐心的样子。见他进来,李菜喜滋滋地说:“饭在灶台上。我做了绿豆稀饭,煮得好沙,放冷了,在冰箱。你拿出来吃。”
李菜她爸“嚯”了一声,本来想调侃两句,但一揭开锅就什么都忘了,拿着粥勺就开始吃。
绿豆粥煮得很稠,放了白砂糖,带点锅底的焦味,冰冰冷冷,好吃惨了。李菜没别的本事,饭做得很香,这时候绕到他背后,帮忙关了冰箱门,得意地笑:“好吃吧?”
她爸初中学历,夸不出什么来,索性竖了个大拇指。
爸爸想全吃完,又想起李菜她妈,硬生生从嘴边留了几口下来,把保鲜膜盖回去。
等他们都洗完澡了,妈妈才下夜班回来,嘴上说“哎哟不吃不吃肚子很饱”,手却还是接了过去,稀里呼噜把碗底刮一遍。
晚上病人不太舒服,爸爸出去打地铺。李菜睡到妈妈床上,妈妈在梳妆台旁边涂脸,吃饱了的嘴巴也没闲着,一直说李菜她爸的坏话。李菜趴着写作业,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跟着哧哧地笑。
这天晚上,李菜早早地关了灯。
雨里的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她在床沿翻来覆去,轻轻蹭着被伞夹过的手指头。白天的小巴上,李菜扭过身子,就为了看男生拐进路口的背影。他对她留了印象,肯定是这样。想都没想过,还能有这样的事。
她觉得很开心,虽然不打算做什么,也没有更多的打算,可确实很开心。就好像不小心上了电视。
隔天早晨又下了雨。
李菜的妈妈换了衣服,在镜子面前转来转去,问李菜:“我穿这个好看不?”
试卷被风扇吹起,李菜把它们按下去:“你要出去?”
“你奶来了。我们中午去大伯伯家里吃饭,顺便接你奶过来。”李菜她妈说。
去之前,妈妈先跟李菜到水果市场买了一袋柚子,又去单位超市买了一箱牛奶。李菜觉得柚子买错了,她们娘俩拿起来特别费劲。不单这样,妈妈还带了给奶奶买的新衣服,很透气,准备过去,当着大家伙的面拿出来。
李菜的大伯当过兵,回来以后,被安排了工作。到了这把年纪,虽然不会用电脑,但还是混成了领导,裤腰带上挂着钥匙,走起来哗啦啦地响,一杯茶,一包烟,上班就是打个卡,专门满办公楼巡逻,在亲戚面前最爱随时随地讲两句。
李菜考上高中,大伯给了她发了个四百块钱的红包。就因为这个,上高中一年了,不管大伯找李菜唠叨什么,她都没顶撞过。
大伯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大女儿上了本地的大专,早就参加工作,年纪比李菜大很多,也就没太打过交道。二女儿比李菜小四个月,成绩比她好。李菜爷爷死的时候,碰上吃酒,堂妹在饭桌上都刷题。大伯动不动就要李菜向她学习,李菜也就“嗯嗯嗯”“好好好”地对付。
大伯的小儿子才刚上小学,超生罚了钱,家里很宠他。李菜的妈妈背地里嘲笑,说家里又没有皇位要继承。
大伯家要换鞋,李菜快中午才知道要来,穿了双破洞的袜子。她干脆脱了,赤脚穿凉拖鞋进去。
只叫了李菜和她妈,加上大伯家几口人,人不多,可是很热闹。妈妈把衣服拿出来,奶奶连连摆手,说她乱花钱,可还是接了下来。说要换衣服,大伯就出去了,留了大妈、李菜她妈和奶奶在主卧。
李菜她妈压低声音问大妈:“外面那个是玲玲的男朋友?”
玲玲是李菜大堂姐的小名。
大妈也是本地人,跟大伯和其他家里人一样。
“是!”大妈说,“我叫她带回来看看。”
“之前那个大学同学呢?”
“早就分了,那个男孩子家里条件不好。我那天本来想打电话跟你说……这个是她们领导介绍的。”
李菜笑着,像摆设似的站在旁边,不掺合大人说话,只帮奶奶把套上头的衣服拉下去。换好以后出声提醒。
“哦哟,好看!”李菜她妈像在唱戏,一听开场,立刻就跑回来开腔,“我就说这个红色好看。”
大妈也止不住地夸:“老人家这么穿好精神的。”
李菜默默去把门打开了,妈妈也推着奶奶出去给其他人看。大伯不知从哪拿了把折扇,透着一股中年男人独有的土味,扇着风和大妈说话。大堂姐的男朋友站起来打招呼。奶奶和李菜坐到沙发里。
奶奶拍李菜的手,说:“你爸爸呢?”
“他今天没事,在家里照顾那个谁。”李菜回答。
“哦。”奶奶不爱笑,七十岁了,身子骨很好,几年前还在超市做保洁,说是闲不下来。后来人家不敢用她,怕出事,这才歇了,“怎么不你妈去搞?”
李菜苦笑,不回答了。反正也没什么用。
吃饭的时候,李菜的大伯说:“李菜,你学习还行不?”
李菜正埋头扒饭,懵懵地抬起头。她是遇事先赔笑脸的脾气,心里再不高兴,也还是含糊其辞:“就那样。没有彤彤好。”彤彤就是李菜的堂妹了。
“你决定以后上什么大学了没有?你上大学吗?彤彤将来肯定是要留在省里的。你也是大人了,你爸爸妈妈干活,做牛做马,一天下来就那么百来块钱。你也要做一做规划。人生要赢在起跑线,你读书的时候就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办呢?”大伯说。向小辈提这样的问题会让他有成就感,“你看我们玲玲现在也工作了,今天还带了小张过来。小张,小张也是青年才俊,你今天来我很高兴的――”
他们喝起酒,话题也从李菜身上离开。
李菜、妈妈和奶奶回去,叫了出租车,打的表。李菜心里很乱,却还是下意识盯着计价表,快跳价时忽然叫起来。
下了车,奶奶说:“你反应还挺快的哦。”
“要是你不叫,我就叫了。”妈妈也说。
三个女人一起进了家门。
奶奶来了,爸爸硬要关了窗户,在客厅开空调,又去多买了菜,还买了西瓜,叫李菜她妈切了吃。李菜边吃边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西瓜这么好吃的东西。
邵远鑫给李菜发消息,问她出不出来吃烧烤。李菜已经洗了澡,所以拒绝了,闲得无聊,又发信息给他说:“你以后会一直在老家吗?”
“会吧。”邵远鑫这样说。
她觉得,他应该没怎么认真想过。但最后,大概真的会如此。
她也是一样的。
奶奶睡李菜房间,把李菜的凉席擦了一遍,然后坐在李菜床上擦花露水。奶奶不喜欢李菜,源头可能是李菜她妈。每次来李菜家,奶奶总要说她不爱收拾,她一看电视,就催她去看书。
李菜的房间一直没有蚊子,可奶奶来的第二天早上,她就被蚊子咬了。蚊子包不会让人死掉,只会令人烦躁。
李菜早早地起床,上洗手间,洗脸刷牙。窗户关上了,因为前一天开过空调,忘了打开通风。今天还没听到跑步的声音,她想,还没到时间。李菜把窗户向外推。
她也不记得什么时候在窗台上放过盆栽。是多肉,在校门口几块钱跟风买的,瓶子是茶杯大小,长成了傻大个,堵塞盆口,不讨人喜欢。李菜眼睁睁看着它往下掉。
心停跳了,她撑着窗槛,几乎整个上半身都探出去。
以为会有的砸毁声没响起。
不管是酒局、重要场合还是劳累,李耀祖从不手抖。他站在楼下,接住那只小小的花盆。植物险些带着土一起摔出来,但他是竖着拿到的。李菜准备等他今天经过,他却在她的窗户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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