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礼识趣地作个好奇的样子,将藤墙掀开些,装模作样地打量:“赵美人入宫许久,还未见过天颜呢。”
“你这奴婢,浑说什么!”皇帝知道何礼的意思,然而他不是好色之徒,岂会看见美貌女子就动心。
“这赵美人样貌也好,看着又是个好诗书的,哪日与皇上对坐清谈,也是一桩美事。”
皇帝正是心烦意乱时,听了这句,倒有些意动,又看向赵美人。
宋才人将诗句悉心改好,吟哦两遍,笑着问:“赵美人看我改得可好?”
赵美人胡乱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宋才人改的,一定是好的。”她说着,搁下手里的花笺,凑近些道:“姐姐可曾听过冯美人说的那些话?”
“什么话?”宋才人似笑非笑,神色分明是知道,口里却推脱,“做姐姐的只知道低头做人,不曾听过。”
“冯美人说,她前次没得皇上赐花,是孙美人侍寝那天在皇上面前进了谗言,这才致使她失宠呢!”赵美人说起闲话来眉飞色舞,全没刚才那文绉绉的模样,“这话传得满宫都是了,主位娘娘们面前恐怕还无人敢嚼舌,下头谁不知道?”
宋才人自然知道这事,闻言不过笑一笑,将那诗句又捧起来看,隔了许久,才出声应答,“那,妹妹觉得,这事究竟是怎么个模样?”
赵美人说的什么,皇帝已无心再听,他重重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何礼无声跟了上去,心里却重重叹口气。
宋才人和赵美人日日痴守在御花园等皇上,然而自个儿不修口舌,皇上真到了身边,也没本事留得住。
尤其是那位赵美人,头一次拜见皇后,就一口气得罪了惠贵嫔和丽嫔两个,也算是个少见的笨人。
丽嫔当场把火发了出来,过后便只当没这回事了,惠贵嫔却往张贵妃面前去说了些是非。
一个新入宫的七品美人,与一位养育三皇子的二品贵嫔,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张贵妃想也不想,当着惠贵嫔的面吩咐下去,搁起了赵美人的绿头牌。
这么着,赵美人入宫尚未侍寝,便已在失宠的边缘了。
宋才人和赵美人,学了孙美人的偶遇,却没学会人家的涵养和谨慎。
此时想想,孙才人懂得静口修身四个字,到底是有福气的。
何礼一边想着,一边服侍皇帝更衣洗手。
“今天晚上,翻孙美人的牌子,让轿辇去接了孙美人,往乾泰宫去。”
何礼心中猛地一跳,面上丝毫不露,“是,奴婢这就去给敬事房传话。”
乾泰宫是皇帝寝宫,从前只张贵妃和丽嫔得进过乾泰宫,如今孙美人一个小小的七品宫嫔也能有这份恩宠,可谓是贞平朝头一份恩宠了。
“还有那个冯美人,以后她的事,不必再到朕的跟前了。”
君心似海,不可捉摸。
冯美人前头送了许多针线来,皇上瞧她殷勤,也点头收了,众人只当冯美人马上要复起的,谁知这就失宠了。
何礼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到了屋门外,才长长叹口气。
唐孝凑了上来:“师父,您有什么吩咐?”
“去给敬事房传两件事,第一,今晚翻孙美人的牌子,早早备好轿辇,接了孙美人去乾泰宫。”
唐孝猛地一抬头,看见何礼饱含深意的眼神,立刻低下头去:“是,徒弟一定办好这事。不知第二件是什么?”
“冯美人的消息,以后不准到养怡居来。”
唐孝眉头微微一皱,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何礼:“师父的意思是……”
那位冯美人,送了许多针线活来养怡居,皇上可是都收下了。
何礼掸一掸衣袖上沾着的几星桂花,看一看万里无云的天:“皇上不喜冯美人话多,所以叫她好好修身养性,这话,你好好记在心里,若是旁人问起,也有话好答。”
冯美人话多?她连皇上的面也没见几次,怎么就惹得皇上不喜了?
如今后宫风平浪静,只一些小小波澜,其中有一件,就是冯美人与孙美人的官司。
皇上这是要替孙美人撑腰了,并且,还要叫旁人都知道。
唐孝心里一紧,不敢想其中缘由,也不敢再多嘴:“何总管放心,奴婢一定把事情办得妥帖。”
原本唐孝是想叫下头小的跑腿,这时也不唤人,自个儿拎了袍子跑得飞快。
到了敬事房,唐孝三言两语把话说清,又把差事分派清楚:“孙美人那里的事,我去吩咐,冯美人那里的事,有劳各位公公办好。”
众人面面相觑,待唐孝出去,有人啐他一口:“混账东西!拣着高枝儿攀,好差事自己抢着做,得罪人的事,就扔给我们。”
“罢了,他是养怡居的人,又是何总管的得意弟子,谁敢招惹他?”
“你肯让着他,那冯美人的差事,你去办。”
“我为什么要去?你怎么不自己去?”
许公公眼瞧着下头拌起嘴来,厉声呵斥两句,见下头人不吱声了,理一理袖子,带了个小太监往外去。
“许公公,咱们当真去丽嫔娘娘面前说冯美人的事?丽嫔娘娘那张嘴,不吐脏字,能把我祖宗八辈都给骂一遍。”
“蠢材,这事哪用得着去丽嫔跟前说?”许公公冷哼一声,“谁掌管后宫,便往谁跟前报一声,这不就结了?”
第23章 乾泰宫
火似的夕阳烧得西天云霞灿烂,恍若最华丽的锦缎。
孙云儿抬头看一看天上的霞光,搁下绣针,轻轻转一转肩膀。
“美人累了就歇歇吧,做针线哪儿就那么赶了,犯不着吃这样的苦。”连翘端了碗红枣茶来,轻轻搁在边上。
不是赶着吃苦,而是要报答。
江才人待自己一向照顾有加,皇帝待自己不算殊宠,到底也还算疼爱,如今孙云儿不名一文,也只有做些针线回报。
“这是做给江才人和皇上的,一位是我最要好的姐姐,一位是我的主子夫君,哪儿就说得上吃苦不吃苦了。”
连翘明白主子的心意,除了叹主子懂事,也张不开嘴劝说了。
“主子用眼多,我换了这红枣茶,泡个枸杞菊花来。”
连翘才端起茶碗,便见萍儿满脸喜气地进屋,她知道主子不喜萍儿,便冷了脸训斥:“美人要静心绣花,谁准你进来的?”
扇儿紧随其后,满脸的窘迫,进屋后仿佛想解释两句,却又作罢,只道:“唐公公来了。”
连翘没空搭理萍儿,对着扇儿一招手,两人齐齐迎了出去。
唐孝满脸笑容,一见连翘就拱手作礼:“孙美人大喜了!”
连翘喜上眉梢,对着唐孝作个请的手势,迎了他进屋。
唐孝进屋,把话说得讨巧喜庆:“皇上今晚翻的是美人的牌子,届时有轿辇接了美人去乾泰宫,这份荣宠,只张贵妃和丽嫔有过,如今美人算是独一份的了!”
乾泰宫是皇帝寝宫,等闲妃嫔不能进入,今上勤政,也少宿在乾泰宫。
他怎么忽然想到要去乾泰宫了?
不知怎么,孙云儿想到了先前皇帝到宣明宫的情景来。
那时,他微笑看着自己,仿佛有无数话要和自己说。
后来,却被容贵嫔请到了正殿去。
他……难道是为了和自己独处?
孙云儿想到这里,脸上烫了起来。
当着旁人,孙云儿勉强持住,对着唐孝微笑颔首:“多谢唐公公走这一趟。”说着又往几子上抓一把香榧:“这点子零嘴,公公请拿着解闷。”
唐孝推也不推,笑逐颜开地接了,恭敬谢过赏便出去了。
连翘想一想,跟了出去。
扇儿左右一瞧,将探头张望的萍儿拉了出去:“走吧,别吵着美人绣花了。”
二人走到门口,却见唐孝与连翘说着什么,萍儿又想凑近了听,却被扇儿一把攥着拉走了:“咱们去给美人准备梳洗的东西。”
唐孝看一眼两个小丫头,心里明镜似的,对着连翘,也不提起,只微笑着掂一掂手里的干果:“往孙美人这里走一趟,便得些果子,不枉我抢着当这差事。”
他来当差,岂是为了这把果子,分明是为了在皇上和美人面前讨好。
连翘也不揭破唐孝的话,只笑着附和:“我们美人就是这么副直性子,谁待她好,她就待谁好。”
“你好生服侍孙美人,以后必有前程。”唐孝轻轻拍一拍连翘的肩膀,见连翘轻轻闪避,连忙收回手,低声道,“好叫你知道,冯美人说孙美人的是非,已被皇上给冷落了,我猜着,只怕张贵妃明早就能知道,她知道了,这事也就作准了。”
连翘一下子顾不上别的,追着问一声“当真”,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便自己猛地一拍大腿,“冯美人说的那些话,我怕美人难过,特地瞒着她,如今皇上这样恩遇,倒不好不告诉她了。”
“罢了罢了,既是孙美人不知道,那便不说了。”唐孝摆摆手,又高看连翘一眼。
“晚上记得给孙美人带件斗篷,夜来风霜重,回宫时别着凉了。”
连翘恭谨应下,避开唐孝亲昵的手,“多谢唐公公提点。”
进得屋去,连翘还以为要看见一个手足无措的主子,谁知孙云儿面色沉静,有条不紊地吩咐,“给我换那身浅橘色交领夹衣,配那条碧色闪缎裙子。”顿了一顿,又道,“再去尚衣局知会一声,以后不必给我送粉色衣裙了。”
连翘也不问缘由,低声应了下来。
夜色四合,一顶四人抬的青帷华盖轿辇,静静停在宣明宫门口。
大小罗美人唯恐旁人不知,站在西侧殿门口,吱吱喳喳地闲聊。
“怎么有一顶轿辇停住门口,贵嫔娘娘夜里还要出门吗?”
“哪儿呢,是东侧殿的孙美人,皇上今儿翻了她的牌子,这是要往乾泰宫去啦。”
孙云儿沐浴完毕,正对镜梳妆,听见外头的闲言碎语,丝毫没有波澜。
从镜子里瞧见连翘脸色铁青,孙云儿还反过来安慰一句:“和她们置这些闲气做什么,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们。”
连翘气得眉毛都快竖起来了,手上动作还记得轻柔些,“她们说天说地,我都不搭理她们,可是说美人,我偏听不下去!美人你这么好,她们怎么好意思说你!”
“就是张贵妃,受了太后一个冷脸,她们不也照说不误,更何况是我。”
“她们前头还想着来拉拢美人呢,这会又不修口德,也不怕老天爷打雷劈了她们!”
孙云儿微微一笑,从匣子里取出皇帝赏的那支嵌宝簪子递给连翘,“叫扇儿去门口说一声,事关宫务,两位美人谨言慎行,保管有用。”
连翘半信半疑,唤了扇儿来吩咐下去。
扇儿依言去门口,仿佛发泄一般,大喊一声,“事关宫务,两位美人谨言慎行!”
话音刚落,就听见正殿廊下传来了墨风的声音:“天黑了,贵嫔娘娘要歇息了,两位罗美人请安静些吧!”
西侧殿门口,一下子没了声音。
连翘转怒为喜,满脸惊讶地问,“美人这句话,怎么这样灵光?”
孙云儿抿嘴一笑,“事关宫务,这句话扯上了张贵妃,也隐隐带了皇上,容贵嫔自诩重规矩,怎么能放人手下人胡说八道损了体面?”
连翘又是骄傲,又是佩服,“我们美人就是聪明,贵嫔娘娘借着绣花来敲打,美人也能用规矩拿捏她!”
拿捏?自己一个小小的美人,哪有本事拿捏容贵嫔?
不过是扯虎皮拉大旗罢了。
幸亏容贵嫔重规矩,倘若是和嫔那样的,孙云儿还真不知道怎么好。
孙云儿转身嗔一眼连翘,“你呀,也要谨言慎行!”
方才连翘一时得意,又拿出从前的做派,这时被主子提点,连忙掩口,“奴婢再也不敢了。”
孙云儿不再责备,抽出妆盒最下层的小抽屉,取出一只赤金的嵌宝镯子来。
连翘见了那镯子,惊得瞪大眼睛:“美人,这镯子,是不是太招摇了?”
“你也想到了?容贵嫔的用意,就是要我们招摇。”孙云儿赞许地看一眼连翘,“替我扣上这锁扣吧。”
“我明白了,容贵嫔赏这镯子的意思……”连翘说到一半就不说了,转个话头,“两位罗美人,倘若把这镯子戴出去招摇,只怕要惹是非。”
主仆两个,脚步轻巧,由一盏羊角风灯照着路,到了宣明宫门口。
抬轿辇的小太监训练有素,步伐又轻又齐,很快就把孙云儿送到了乾泰宫。
孙云儿四处一望,便知道乾泰宫位于建章宫和永宁宫中间,夜色中巍峨恢弘,屋脊上的瑞兽好似有灵一般,静静注视着世间一切。
唐孝早侯在廊下,见了孙云儿,连忙迎上来请安:“美人请先进殿稍候,皇上批完奏章就来了。”
孙云儿迈进殿内,回头想要搭着连翘的手,却见连翘不知什么时候已退了下去。
殿中只一个大宫女站着,见孙云儿进屋,默默施了一礼,也退了出去。
深秋的夜,寂静无声,仿佛能听见空气中落叶的声音。
偌大一个宫殿,只剩孙云儿一个人了。
屋里并未如她想象中那样遍设明黄,椅子上铺陈着墨蓝色锦垫,地毯是暗青挑深褚色花样,处处显得沉着稳重,只梁上高高悬着杏色帘子,略增些飘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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