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在这里多呆一刻, 话音才落, 就低着头歪斜着身子疾步而出。
徐予和也重新戴好帷帽,双手托抱起箱箧。
“卖身契已然到手, ”赵洵走近她身侧,“咱们也该走了。”
“香雪姐姐说柳绦没来得及跑出去,”徐予和仰头看着他,“方才那般惊险, 她也去不了哪里,应当还在楼里面藏着, 我打算帮着香雪姐姐找到她再离开。”
赵洵垂眸相视,积极为她分担,“正巧我闲着无事,也可以帮你们找。”
徐予和道:“这种小事,怎能劳烦王爷?”
“你既说了是小事,还谈什么劳不劳烦的,”赵洵眼角带笑,盯着素纱后的面庞,“反正,我愿意帮你。”
春风拂过镂花窗棂,帷帽上的素纱随之飘动,徐予和稍稍低首,透过两片素纱的缝隙,瞥见他臂上有一处破损,浅金色的衬袍隐隐露出,带着些暗红。
“你的手臂?”
赵洵闻之一愣,抬起两臂低头一看,这才发觉方才混战之中衣袖被利刃划破,他笑了笑,毫不避讳地捋起宽大的袖子向她证明,“不碍事,那是旁人的血,就凭他们,还伤不到我。”
确实如他所说,只是划破了衣料,并未伤及皮肉,徐予和顿时放心不少。
看来她真的有关心自己,否则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些,思及此,赵洵不禁抿起唇,整个人都显得有些飘飘然。
“啊!”
霍然一声惊呼。
两人俱是一惊,随即循着声音赶了过去。
只见孟香雪跌坐在地,面色煞白,满脸惊恐地望向房内。
他们循着视线看过去,一名身着翠绿衣裙的女子躺在血泊之中,唇色泛白,俨然死去多时。
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徐予和脚底一滞,险些站不稳,赵洵慌忙伸手扶住她。
徐予和稳住心神,慢慢往前几步,“柳绦娘子……怎会如此?”
孟香雪伏跪在柳绦身侧,抓住她的手抽泣不止,“她想学制香脂,就去替我拿记有香膏面脂配方的本子,可谁知道转眼间这里面就打起来了……”
赵洵走上前蹲下身子,凑近一看,“从伤口来看,是利器刺中要害,一击毙命,应是刚刚那些西羌人所为。”
徐予和垂下眼睑,“若是我来的再早一点,把你们都赎出去,或许柳绦娘子也不会……”
“娘子莫要这样想,你做得已经足够多了,自从那次娘子说要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便觉得日子都有盼头了,”孟香雪撇下两行泪珠,哽咽道:“那会儿柳绦还问我,等娘子将我们从秋月楼里救出去,是不是就能恢复良籍了?”
“能的,香雪姐姐,你们都能脱去贱籍。”徐予和将箱箧抱得更紧,尝试着安慰她。
此时,范义也赶到这里,拱手道:“王爷,除了一人逃掉,其余活口全数擒住。”
赵洵站起身,敛眉问道:“派人去追了吗?”
范义道:“杜承旨已经去了。”
赵洵稍加思索,又吩咐道:“范义,你再找几人好生安葬这位娘子。”
范义应声道是,随后对着徐予和问道:“适才徐小娘子所提的那位柳绦娘子可有何相貌特征?”
“不必找了,她就是,”赵洵看向地面。
范义也不再言语,转身便走,不过没走几步,他突然顿住身形,手里还提溜着个人,“你在这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抱着包袱的刘微被范义扯着肩膀猛地拽过去,打了个趔趄之后,腿脚不停打颤儿。
“我……我是来替二弟收拾衣物的,没有鬼鬼祟祟。”
刘微转过身,低着头小声解释。
看着他一副小鸡仔模样,范义觉得自己手劲儿有些重了,赶紧松开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好意思地笑笑:“没想到是大郎君,真是对不住,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大郎君见谅。”
刘微被他拍得面色发白,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咳咳咳……范指挥使公务在身,在下不敢有所怨言。”
“大郎君不必如此低声下气,我们并非你家中人那般不讲道理,”赵洵瞥他一眼,“范义,你且先向大郎君好好赔礼道歉,之后再请位郎中医治。”
范义听后,大步上前朝着刘微拱手作揖。
刘微这会儿看到他的手就发怵,慌忙往后退了退,眼角余光正好瞥到屋内死去的柳绦,他心中一惊,脸上血色全无,腿脚颤得更厉害。
“范义一时心急,不分青红皂白伤了大郎君,实在惭愧,”范义说了一半,抬起头见他情绪不对,走上前皱眉问道:“大郎君莫非大郎君是嫌我诚意不够?”
刘微也随之再退,谁想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到血渍上,当即晕死过去。
赵洵想拉也没拉住,无奈道:“范义,你冲上去作甚?难道你就看不出来他惧怕你?”
范义挠头表示:“王爷,我没想到他胆儿那么小,好歹肃国公府也是武将世家。”
“这刘微从小备受苛待,是出了名的软弱,”赵洵叹气,指着范义的脸说道:“你把你脸上那血擦擦,不怨他胆小,瞧着就是怪渗人的。”
闻言,范义挥袖在脸上一阵乱抹。
“行了行了,别擦了,”赵洵嫌弃道:“你先把刘微送到医馆,待郎中为他瞧完伤再送回肃国公府,他也是个可怜人。”
范义道:“是。”
赵洵抬脚又踢了踢地上的包袱,“还有这个,别忘了。”
“得令。”
范义抓起刘微的胳膊扛到肩上,另一只手则拎着包袱,大步朝外走去。
坐在地上的孟香雪眸中含泪,仍在望着柳绦失神,徐予和劝道:“孟娘子节哀。”
孟香雪放下柳绦的有些泛僵的手,抬头冲着徐予和笑了笑,“小娘子,我想给柳绦换身干净的衣裙,这样她去了那边,也能穿得漂漂亮亮的。”
徐予和轻轻点头。
赵洵转过身,拿过她手中的箱箧,“我差人去官府帮这些娘子尽快脱去贱籍。”
徐予和道:“好。”
孟香雪把柳绦的手臂搭在自己脖颈上,使出浑身解数,试着把她抱起来,可是一连几次,柳绦都从她手臂间滑下。
徐予和想过去帮她一把,却被孟香雪红着眼婉拒:“多谢小娘子,我一个人来就好,柳绦既认我做了她的姐姐,我总不能连送她最后一程都要人相帮吧。”
孟香雪坚持一个人背着柳绦回到自己房里,徐予和看着她擦洗掉柳绦脸上的血渍,随后又褪去柳绦身上沾血的衣裙。
褪到里衣时,徐予和也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便退回门外等候,可她突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焦味儿。
环顾四周,并未看到有什么不妥,不过徐予和总觉得不放心,便撩开素纱,嗅着味道寻找来源。
不知不觉间,她又来到了顶楼,一缕白烟透过门缝缓缓飘出,焦味儿也愈来愈浓。
徐予和断定就是此处,她推开那扇门,呛鼻的烟味扑面袭来,可定睛一看,又发觉白烟是从书架后面冒出的。
“走水了!走水了!”
她先是一喊,知会一声楼里的其他人,随后挥动着衣袖,在书架上来回摸索。
很快,徐予和便发现其中一尊青铜香炉有些古怪,香炉下有一块略微凸出的底座,她便将手伸上去又拧又按,书架果然缓缓移动,一分为二,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咳……咳……”
里面竟然有人?
徐予和顿时怔住。
里面火光摇动,烟雾弥漫,她犹豫再三,拎起茶壶将水倒在身上打湿衣袖,随即捂住口鼻,贴着书架弯腰走了进去。
但见其间摆设一应俱全,唯有烛架倒落在地,想来是火烛滚落,引燃了帘幔所致。
可是方才自己分明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徐予和捂着鼻子左顾右盼,忽觉裙摆被人拽住。
她回头去看,才发现那男子在她身后,他靠坐在墙壁上,捂着胸口,奄奄一息。
“救我……”
徐予和用力将裙摆从他手中揪出,提起衣裙转身欲跑,哪知男子不依不挠地爬过来,死死抓住她的脚。
“救我,否则,咳咳咳……”浓烟呛得男子说不出话,可他还是拼着口气,恶狠狠道:“否则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徐予和被他绊倒在地,吸了一大口浓烟,趴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
“我不能死,”男子道:“倘若我死在大梁,你们就等着开战吧。”
第042章 水波兴(二)
“好, 我救你。”
徐予和没有丝毫犹豫,当即答应了男子的请求。
火势渐大,烟雾也愈来愈浓, 好在她的衣袖湿了水, 可以隔绝一些呛鼻的烟气。
“松开我, 否则你可真的要……咳咳……死在这儿了,你不想就这样死了吧。”
那名男子迟疑片刻,稍微松了些手上的力气。
徐予和也不敢耽搁,乘隙爬坐起来,看到身旁的火盆中还有一份未烧干净的羌文文书,焦黄的纸张卷着黑边, 有一张上面印着朱红的印信,她摸起残存的文书攥在手里,而后端起火盆朝着男子砸过去。
男子的瞳孔骤然变大,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躲开, “你敢骗我!”
举至一半, 徐予和将火盆丢到书架外,留着这个人还有些用, 她当然不会让他就这么死掉。
“随你怎么想, 我只是打算弄出些动静,好让其他人知道这里还有人。”
她弯下腰, 发现男子的两个耳垂上皆有耳洞,不禁眉梢一凛,看来自己料想的不错,这个人果然是西羌人, 只有外族男子才会在耳朵上穿孔戴环。
听闻此言,男子面上露出惧色, 弓着脖子看了看周围,用拳头抵住地面,撂出狠话:“若你敢把刚刚那些人引回来,我便杀了你。”
徐予和轻轻一笑,抓住他的胳膊,使劲将人往外拖拽,“如果不是我,你就会烧死在这里,根本没人能认得出你。”
她故意把动作弄得很大,还将他受伤的腿撞到书架上。
男子闷哼一声,蜷缩起伤腿,紧紧捂住胸口淌出的湿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可他越想吸气,窒息感越甚。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徐予和才将这个西羌人从里面拽出来,谁知男子已几近气绝,她赶忙凑上前问道:“之前和你在此碰面的人是谁?”
男子自知伤势过重,已是回天乏术,歪在地上斜躺着,袖中掉出了他掩饰真实面貌的络腮胡须。
原来那人没有逃掉,而是受了伤藏在这里,徐予和猛地揪住男子的衣领,将方才在烧了一半的文书举在他眼前,“这枚印信你可认识?”
男子气若游丝,掀起眼皮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徐予和不死心,再度追问:“八年前,前吏部尚书张斐然是不是你们所杀?”
男子突然咯咯发笑,反手掐住她的脖子,“区区一个梁人女子,也敢这样对我说话?”
常年习武的人到底不一样,就算是濒死之际,力气也比普通人要大上许多,更不必说对方还是一个小娘子。
脖颈被他紧紧扼住,徐予和的呼吸愈发急促,耳边嗡鸣声不断,头脑欲炸,她尝试掰开男子的手指,可是无济于事。
火舌攀上珠帘垂幔,红光跃动,映得男子满脸通红,更显其面目狰狞,“我说过,你也别想活着出去。”
徐予和眼前一阵发黑,伸出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随着一声闷哼,男子吃痛收回手掌,她也终于得到喘息的机会。
丢掉手里的火盆,她也顾不得浓烟飞尘,大口大口地吸了几口气,揉着脖子睨向他,缓缓说道:“和你一样,我也不喜欢被人威胁的感觉。”
男子躺在地上,双目涣散,胸口起伏剧烈。
“说了又如何?”他断断续续道:“张斐然是你们……是你们自己人杀的,哈哈哈哈,你们梁人……都是一样的背信弃义。”
徐予和的情绪突然激动,“谁背信弃义?你说的是谁?”
男子闭上眼,扯嘴一笑,“是……”
书架轰然倒下,火灰翻滚,大火已经蔓延至他们这里,周遭噼里啪啦地烧着,徐予和听不清他说的什么。
她几近崩溃,使劲晃动着男子,“是谁?是谁?快说啊!”
然而地上的男子已然死去,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热浪灼得徐予和唇干舌躁,她又气又恼,心绪更如一团乱麻。
“他已经死了!”
赵洵从身后将她揽住抱起,大步冲出熊熊燃烧的火焰,“问不到便不走了么?你清醒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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