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遇袭,徐予和的心猛然揪起,不由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又看了一遍。
赵洵按捺住心头窃喜,当着她的面转了一圈,“请娘子放心,我毫发无损,不过是一群败寇,还没资格能伤到我。”
徐予和没好气地笑了笑,“不过你也无需多虑,听说梁太后有女中诸葛之称,几次领兵亲征,同为女子,我很佩服她,我觉得像她那样的人物,使不出这样卑劣的手段,如果她真的想兴复西羌,这个时候也应该在河西路聚集西羌旧部。”
“梁太后的确巾帼不让须眉,但我不能让你身陷险境,昔日汴京困局,已让你受了许多苦,没想到你反而不惧生死,冒险出城调兵筹粮,也让我着实佩服,”赵洵道:“其实我把私印留给你,是怕你把我忘了,没想到范义他们会错了意,不过歪打正着,刚好派上了用场。”
“调兵非我一人之策,当时情况危急,这也是范指挥他们的主意,我只是放心不下我爹爹的安危,才想去河州看看他,”徐予和沉默一瞬,沿着连廊往前走出几步,声音逐渐低了下去,“如果不是因我一时私心,范指挥使他们也不会为了救我而丢掉性命。”
赵洵走到她身侧停下,“非你之故,刘圭私藏的火药甲胄便是从那条暗道运进城中,是以早有防备,刘微的身手我是知道的,你们想从那里出城,必然不能全身而退。”
人非草木,眼睁睁看到那么多人死在自己眼前,任谁都会内疚,他低头看着她,“御龙直皆是忠义之士,没有你,他们也会为了传递军情甘愿赴死,这几个月,我见过太多这样的场面,朝夕相处的兵士随时都有可能死在我的眼前,但他们为了家国安定,无怨无悔。”
风过檐廊,桑叶簌簌,地上树影婆娑,徐予和盯着地面,“不一样的,你说的那些兵士是死在了战场上,至少死得其所,但他们是因为我,他们完全可以弃我而去。”
“他们不会,就像你没有放弃乔焕,你没有把他们当作仆从,而是当作朋友真心待之,他们自然也不会弃你于危难,”赵洵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温声安抚:“而且你出城所做的事,正是他们要做的事,这就足够了。”
徐予和思虑许久,方抬起眼眸,看向前方的檐角,“你来找我爹爹,应当是让他加强府上的守卫吧?”
赵洵点头,“知我者,夫人也。”
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怎么,听到这个称呼,徐予和耳后笼上一层浅红,她拧着他的胳膊,低声问道:“夫人?还未成婚,哪门子的夫人?”
赵洵咧起嘴角乐在其中,继续逞口舌之快:“没揪耳朵,看来夫人还给我留了几分薄面,这不年底嫂嫂生了个小皇子,娘娘催我催得更紧了,婚期就在下月,我当然要守好夫人,”低头瞧见她红透的耳多,又连忙改口:“要是你觉得仓促,我再求求娘娘,把婚期往后推一推。”
徐予和松开手,把脸扭到一旁,“不用推迟婚期,照你所说,若梁太后他们等不及要对你下手,最有可能选在亲迎这一日,婚期越快,他们越难准备周全,你可趁此将其一网打尽。”
赵洵揖起双手,“谨遵夫人教诲,我也正是作此打算。”
“燕燕。”
一声轻呼,扰断了徐予和的思绪,转头看去,桑叶簌簌,陆霄孤身独立在树下,单薄的身影无端染上几分落寞。
赵洵也转过身,将眉峰一挑,“是陆监丞啊,不知陆监丞这会儿到徐中丞府上有何贵干?”
看着他们二人比肩而站,陆霄扯动唇角,心间泛起无尽苦楚,拱了拱手,望向徐予和,道:“燕燕,有些话……我想单独对你说。”
赵洵没想到他今日竟然说得这么直白,不由握紧十指,“陆监丞,官家已赐婚我与徐小娘子,你这样怕是不妥吧?”
陆霄反问:“那宁王之前明知燕燕与下官有婚约,还三番五次的纠缠,就说得过去吗?”
这句话赵洵还真挑不出错,他捏着拳头,眸中闪过一丝狡黠,笑道:“可你已经被退婚了。”
陆霄如遭雷击,低头自嘲一笑,“是,宁王果真好手段。”
徐予和心下歉疚,“退婚是我的意思,停云哥哥,对不起。”
陆霄看着她,黯淡的眼眸恢复些许光采,“我知道,不会太久的。”
“好。”
徐予和犹豫片刻,还是应下了。
赵洵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腕,她回过头道:“现在我已知道我心向何处,退婚之事错在我,与他相谈也是为了把这件事说清楚,解开他的心结。”
有些事情唯有摊开道明才是更好的解决办法,赵洵纵使不情愿,也只得点头。
徐予和走到园中,指了指建另一侧的四角亭,“去前面的积翠亭吧,小时候外祖常在那里教我们写字。”
陆霄点了点头,“原本不信的,直到刚才,我信了,我们一起长大,记得小时候,你一遇到喜欢的东西,眼睛就会笑,你看他的时候就是这样。”
“其实我给你写信,不是想纠缠你,也不是让你难做,爹爹和叔父为人中正,当初因避讳才未向外人提及你我婚约之事,爹爹与叔父曾多次请辞或是自降官职,都被官家驳回,官家虽明事理,但与宁王更为亲近,我是怕他们逼你、逼叔父提出退婚,不过事情并非我想的这样,他是真心对你,你也倾慕于他。”
徐予和垂眸良久,轻声道:“对不起,我辜负了你,也辜负了伯父伯母。”
陆霄朝着她轻轻笑了笑,“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谁不想和所爱之人共度一生?”
第103章 赠衷情(三)
十余日后, 太后择使者送来花钗翟衣。
“娘子,”在屋内侍候的一名内人轻轻唤了一声。
徐予和心领神会,跟在她们身后走出寝屋, 庭下左右各立着一列内人内侍, 她目光游弋, 尽可能记住这些人的样貌,可惜他们都低着头,只能勉强看清站在跟前的三四人。
待到香案前,使者依制说起念词,徐予和也不好再将视线窥向旁处。
彼时两只飞燕归来,瞧见这番景象, 啼啭数声,好似商量一般,双双落在琉璃瓦上探着脑袋往下看。
檐廊上遍处张挂红绸,日光下照, 满庭红彩, 一片燕语呢喃声中,亲迎之日眨眼便至。
孟春抱着毛团儿跑上石阶, 惊飞庭前成双燕影, 才踏过门槛,便迫不及待地喊道:“夫人, 娘子,找着毛团儿了。”
一看到徐予和,毛团儿就跃跃欲试,巴不得立刻跳到她身上, 孟春按住它的脑袋,边哄边说:“许内知把毛团儿给我的时候, 说方才主翁接迎宁王入府,它也跟着去了。”
徐予和笑着摸了摸毛团儿的头,“多亏许内知心细,外头那么多人,若是跑出了府,丢了就难办了。”
翟衣上的翟鸟纹饰绣得栩栩如生,小家伙好奇地盯了会儿,忍不住伸爪扑按上去。
孟春哎呦一声,小心翼翼地把毛团儿的爪子从翟衣上挪开,“小祖宗,你可得轻点,千万别把娘子的衣裳给抓坏了。”
张氏背过身拿帕子抹了抹眼角,笑道:“它聪明着呢,知道你今日成婚,也想为你送亲。”
母亲眼角泛着红,徐予和不用想便知她刚刚落了泪,一股难以名状的滋味自心底抽丝而出,她鼻头酸了酸,跑过去抱住母亲,“娘要是舍不得女儿,女儿就不嫁了。”
“说什么傻话,娘是替你高兴,”张氏又笑了笑,掩盖住眼底的不舍与难过,半晌,她慢慢松开女儿的胳膊,转身吩咐女使:“今日亲迎礼,你们一定要看好毛团儿,免得它又出去捣乱,扰了亲迎的仪仗。”
闻言,几名女使点头唱喏,其中一人上前从孟春手里接过毛团儿。
庭中窸窣声响越发清晰,又在阶前停住。
听着动静,张氏望了女儿一眼,喉间一哽,剩下的话卡在嗓子里怎么也说不出,她低头悄悄抹了把泪,笑着移步堂前向赵洵行拜礼。
徐予和微微颔首,太后派来服侍她的两名内人立时上前再度为她整理冠服,等她们退回一旁,孟春也挽着她的衣袖缓步走向屋外。
赵洵身服九旈冕端立在阶下,斜阳穿树,在他肩头落下一道道碎金浅影。
徐予和没走两步,毛团儿便跟了过来,她正想让孟春把它抱回去,未料毛团儿突然弓起身子看着外面,背上的毛发也近乎竖直。
她顿生疑窦,今日府中生人是多了些,但毛团儿不怯生,从没像现在这样惊惧过什么,眸色扫过前方,她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若说不同,也就檐廊上多了成亲用的朱红绸幔,其他与往常无二。
不过,庭中还站着两列亲迎女使。
徐予和赶紧抬头去看,那些女使都低着头,但较之其他女使,有几人的个子明显高出许多,所以身上的衣袍也或多或少有些不合身。
脚步倏尔顿住,徐予和紧紧盯着她们的身影。
孟春蹲下身抚平毛团儿背上的毛,托抱起它交给前来的女使。
徐予和压低声音,吩咐道:“孟春,待会儿你去找乔卫士,或是杜承旨,就说他们已经来了。”
“他们?”孟春满头雾水,但看着自家娘子脸色凝重的样子,也猜到了是要紧事,便点了点头。
徐予和又抬眼看向庭中,赵洵眉眼间盈满笑意,不过他的眼神才从那几名女使身上收回,显然也注意到了毛团儿的异常,她心神稍定,步至张氏左侧站定。
看着身着盛服的女儿,徐琢心中亦多有不舍,他提步向前,慈声告诫:“戒之戒之,夙夜恪勤,毋或违命。”
张氏眼中含泪,仍笑着嘱托:“勉之勉之,尔父有训,往承惟钦。”
徐予和也舍不得父母,但敌人在侧,她不敢轻忽大意,忍住心头的酸涩,跪拜行礼:“女儿谨听父母之言。”
只这一句,张氏便又忍不住低头拭泪。
徐予和起身握紧母亲的手,抿紧唇瓣笑了笑,“娘,你别哭,我会常回来的。”
赵洵俯身揖礼一拜,道:“丈母若是放心不下,小婿可从妻而居。”
徐予和微微一怔,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抬眼看过去,但见赵洵言辞切切,仍在说着。
“令嫒柔明端懿,如月之清,如玉之洁,得此贤内,乃小婿三生之幸,请丈人丈母放心,小婿今后唯令嫒之命是从,此生绝不辜负于她,如违此誓言,便让小婿遭万箭噬心之苦,不得善终。”
亲迎礼上发此重誓,还要效仿赘婿从妻而居,赵洵算是头一个,徐琢以前想不明白他究竟给女儿灌了什么迷魂汤药,现在算是知道了,只不过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了,外头人还以为他徐琢不满官家赐婚,有意刁难新婿呢。
他轻咳一声,扶着张氏退到一旁,回揖道:“王爷毋要胡言,子女出阁,为人父母者,难免有所感伤,王爷对小女情之深切,下官与荆妇有目共睹,今后,小女便托付给王爷了。”
赵洵再揖:“丈人今日嘱托,小婿铭记于心。”
然而就在这时,一支箭矢刺破斜阳,直逼赵洵要害。
赵洵似乎早有预料,没等他站直身体,身后便冲出两名内侍斩断箭矢,跨步挡在前方。
有三名女使相互使了个眼色,从衣裳下摸出藏好的兵刃,与檐顶上一跃而下的数名黑衣人不约而同刺向赵洵。
赵洵瞥了他们一眼,翻身避开剑锋,擒住一人的手臂,一记手刀夺过那人手中长剑。
须臾间,藏在暗处的兵士也尽数现身,乔焕则带着一队御龙卫从堂后绕出,将徐予和一家三口护在其中。
赵洵轻挑眉峰,把剑随意丢在地上,扶正头顶的九旈冕,重新将缨带系紧,而后接过元宝递来的剑握在手中,似笑非笑地看向檐顶,“梁太后远道而来,便扰了我的亲迎礼,是否有些太不厚道了?”
四周皆是梁兵,就连房顶墙头也被安排了弓弩手,说明对方早有预料,只等着他们现身,梁太后心知今日难逃一死,冷呵一声,拉弓再射三箭,“不厚道?你杀我儿,亡我国,今日未取她们性命,已是仁至义尽。”
赵洵挥剑挡下迎面射来的箭矢,面不改色道:“今月良辰,什么杀不杀的,梁太后说这些话未免太不吉利,难为我夫人前几日还说,她很是仰慕梁太后的巾帼之姿。”
梁太后攥在弓上的手指咯咯作响,兵败国破以后,昔日旧部忌惮赵洵、岑希,几乎全部选择投诚赵梁,复国大计有心无力,巾帼二字如今听来尤为刺耳,她瞪着庭中的赵洵,眼底的滔天恨意恨不能立时取他性命,“这是你们赵家与我之间的恩怨,我没那么卑鄙,拿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作为筹码。”
“妇人之仁,岂能成大事?”
噼啪数声,庭中骤然翻起滚滚白烟,一道黑影穿梭而过,径直掠向檐下。
赵洵心底一惊,飞身去追。
然而还是晚了一步。
黑影挟住徐予和,跃上屋檐把她带到梁太后身旁,“此举虽然卑鄙,对赵洵却好用得很,都这个时候了,梁太后何必心软?他杀了你的儿子,你杀掉他的夫人,这有何不可?”
“你敢!”
赵洵额角青筋显露,清润的眸子里瞬间结满冰霜,他顾不上其他,踩着黑衣人的肩,足尖在其头顶轻轻一点,提剑追上房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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