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身份挑明, 沈琴央在周嫂眼中已不是那个在房中与她秉烛夜谈, 说着各自夫君的姑娘, 但周嫂心中还是十分喜欢她, 决定临了同她说几句心里话:
“娘娘, 事到如今我再说这种话, 也许有些僭越了。”
沈琴央覆上周嫂的手:“承蒙这些日子周嫂的关照, 切莫顾虑身份,但说无妨。”
周嫂回头看了看正在同林挚谈笑的贺成烨, 又看了看面前的沈琴央, 嗫嚅道:
“先前你们夫妻的身份是假的没错,但在我眼里,你们二人对彼此的情谊却是没有假的。”
沈琴央愣了愣,面上飞快闪过丝慌乱,“周嫂...”
“我知道, 这种事乱说不得,你们隔着身份,皇后与王爷是绝不可能的。”
周嫂率先否定了, 才继续道:“但万事不破不立,你们回京后要做的事早晚会有结果, 若有事成那一日,便没有什么能拦在你们面前了。”
说实话,沈琴央还没考虑过这件事。
她将贺景廷带回去后,相当于正式与贺成衍宣战,从前两人维持着帝后表面的和谐,沈琴央也一直仅做制衡,并没有彻底夺权的心思。
但有了贺景廷,一切都不一样了——
贺成衍就可以去死了。
那么到时候,舒王与自己的关系,又该走向何处呢?
周嫂看出她的迷茫,点破道:“他对你的心意,整个浔江派上下都看在眼里。但...你呢?”
军师受伤回来时,沈琴央的神情周嫂还记得,她活到这个岁数也算是阅人无数,一眼便知沈琴央的担忧绝没有假。
按理说,沈琴央贵为皇后,又常年在深宫之中,她的事远不是周嫂这种乡野妇人能多言的。但抛开这层身份,周嫂只心疼她。
如此年纪轻轻的姑娘,却徒然生出些心如死灰的淡漠。名义上的夫君却是一心要她死的仇敌,所以她对任何人都保持着绝对的警惕,好像没有人能真正近她的身。
沈琴央也的确凭着这份决然,避开了一众的明枪暗箭,但也意味着她身边没有人是能真正信任的。
周嫂担心的是未来,未来她赢了皇帝,赢了一切,没有什么可以威胁到她了之后回首却发现,自己孑然一身。
沈琴央密而细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周嫂,我和他不...”
周嫂却拉着她的手摇了摇头,“现在还早,这些放到以后考虑也来得及,你只问自己的心意,便好。”
自己的心意。
沈琴央心里挂念着这句话,同贺成烨坐上了马车,挥别了浔江派众人,离开了这里。
“也不知道下次来浙北,是什么时候。”贺成烨看着马车外掠过的景色,感叹道。
沈琴央没答话,脑子里却突然联想到了周嫂刚刚说的,以后。
她很喜欢浙北的风土人情,也许...一切尘埃落定后,真的可以回来逛逛。
继而看向眼前人道了一句:“以后吧。”
贺成烨闻言笑了笑,只当她是安慰自己的随口敷衍,“以后”这种词太笼统,大概就同拒绝差了些许余地罢了。
“不过也不遗憾,和皇嫂一道看了西北的草原,又逛了浙北的山水,我已经满足了。”
不到短短一年的时间,沈琴央竟与他有了这么多经历。
西北凶险万分,浙北又何尝不是步步惊心?老实说,哪怕曾经与贺成衍这个真正的男主走过《隐玉匣》的剧情,其中虽也是刀光剑影,但远没有同贺成烨一起经历的精彩。
是的,精彩,哪怕踏错一步都是万劫不复,但沈琴央依旧觉得这一路是精彩的。
与其囿于一方宅院里终日想破脑袋地去算计人,去盘算那点得失与权力,她宁愿在西北的草原之上做个亡命之徒,在浙北上刀t山下火海。
哪怕见刀见血,见魑魅魍魉,她也想用自己的脚走,用自己的眼看。
在宗亲王府在后宫的日子,她如同一只坐井观天的青蛙,甚至有的时候会怀疑,在这本设定好剧情的书里,压根没有所谓的“外面的世界”。
类似游戏世界建模,主角到达不了的地方,场景做了也是白做。
她这么安慰着自己,也下意识地认为世界就是如此。
原来不是的,原来哪怕是书中世界,这里也有大江大河,也有崇山峻岭,其中又有人情百态,万家灯火。
这让她开始觉得自己做回了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角色。
“贺成烨,要是没有这一切,你会去哪?去做什么?”
沈琴央没头没脑地这么问他,也没有解释“一切”包括了什么,但贺成烨还是想了想答道:
“首先,咱们去江南看荷花,吃鲈鱼,听说那里的夏天,荷叶能在遮天蔽日,划船游于其间甚至能隔绝了毒日头,可以听着虫鸣和渔女的小曲在荷叶下面睡觉。”
“其实我也挺喜欢西北的,但估计上次你在那留下的记忆不太好,你我不如再去一次,这次我们只在大草原骑马,累了就去游民家里讨奶酒喝,晚上可以躺在草地里看星星。”
“浙北,当然也是要回来看看的,周嫂做菜好吃,我猜你也没吃够,上次喝酒赌输给林挚的钱我还没赢回来,下次你得帮我...”
沈琴央听他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多,笑出了声,“贺成烨,我问你想做什么,但你知道你刚刚说的这些都有我吗?”
贺成烨看着她笑,等她笑够了,才道:
“我知道,这就是我想做的,和你一起。”
见沈琴央不作声,他又补道:
“哪怕不是这些,和你一起也都是好的,即便是回到宫中继续同他们尔虞我诈。”
沈琴央平静地听贺成烨将这些说完,看上去早已对他这般坦率的告白免疫了。
可胸腔中如雷如鼓的心跳声,已经出卖了她。
“贺成烨。”
她深吸了一口气,“这辈子,我只赌过两次,一次令我追悔至今,一败涂地。”
第一次,她相信了贺成衍的人设,与其穿回现实世界继续过朝九晚五朝不保夕的日子,她选择留在看似可靠的完美男主身边,妄想着能一劳永逸做个养尊处优的皇后。没想到he大圆满结局后天翻地覆,可她已经没有回到现实世界的机会了。
“第二次,我赌了相信你。”
这是沈琴央第一次直白地表明了自己对贺成烨的信任,无论是在西北时迫于形势不得不跟他走,还是在浙北孤立无援下只得依靠于贺成烨的力量。
不得不说,他为自己做的一切。找不出一点可以挑剔的地方。
人心都是肉长的,沈琴央只是冷硬惯了,并不是完全变得麻不不仁。她只能承认,自己那颗常年浸泡在阴谋诡计与谎言背叛之中的心脏,的确被贺成烨动摇了。
“别让我再输一次,贺成烨。”
贺成烨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突然停了。
他们将车帘挑开,只见浔江派的车夫急匆匆地赶过来道:
“军师,前面打头阵的马车被逼停了,来了群穿官兵衣服的,打头的听着是个将军。”
沈琴央心中一紧,他们走的官道,这条路上南来北往的镖队有不少,从未听说过官兵还会拦路搜查的,所以林挚才安排了他们走这条道。
贺成烨眼神示意她放心,随后才道:“去问清楚,哪来的将军,什么名号,为什么拦车。”
车夫领了话跑去前头问,半响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那将军霸道的很,什么也不肯说,开口就要见能说得上话的镖头。”
贺成烨脸色冷了下来,“来者不善啊。”
若真是官府例行检查,领头的怎么可能是将军这么大的头衔,又不肯报上名来只闹着要见管事的人,这不是纯找茬吗?
见贺成烨就要下车,沈琴央先扯住了他,低声嘱咐道:
“谨慎些,可能是他派来的人。”
贺成烨点点头,下了车。
还没走到车队最前面,就听到一阵喧闹之声,是浔江派的人同那将军起了争执,眼看就要打起来。
车队里还藏着个贺景廷,若闹大了就不好收场了,贺成烨赶紧快步上前,拦在他们中间。
“你谁啊你,小白脸,叫你们镖头出来!”
这将军吆五喝六地,哪有半点将军的样子?
贺成烨将他上下一扫;蒙头垢面的汉子,脸上的络腮胡都有些遮得看不清容貌,身上穿着件已经磨损发旧的铠甲,一开口贺成烨就闻到了股浓重的酒味。
见贺成烨只盯着他不说话,这将军顿时怒了,“看什么看?就你这小身板,我一拳就能给你锤出二里地去信不?”
说着他就撸了袖子扬起拳头,浔江派这边的人见他就要动手,纷纷拔了刀。
却被贺成烨抬手拦住了。
“都别动,不得伤他。”
“啊这...”浔江派的人都得了林挚的命令无论如何得保证军师的安全,结果军师怎么反倒护着敌人了?
“若他真打算伤人,就和你们一样拔刀了。”贺成烨冷静道。
众人这才注意到这将军腰间的佩刀,那是把一眼便知为神兵利器的宝刀,可他从头到尾哪怕骂得再脏也是挥挥拳头,像是压根不知道自己还佩了刀一样。
“小白脸,你是看不起我,觉得我不敢拿你怎么样吗?”
贺成烨就这么当着他的面分析,他脸上自然挂不住,话音一落就拔了刀,金石之音当空划过,速度之快令众人都没看清那宝刀出鞘,刀锋就已经架在了贺成烨的脖子上。
“军师大人!”
浔江派的人一着急哪里还记得要改口叫镖头,顿时都急了眼。而贺成烨纹丝不动,连目光都不曾偏移半分到那把刀上,自始至终都盯着这将军的脸。
“小白脸,有点胆量啊?还是说,你现在还觉得我不会杀你?”
“你不会。”
贺成烨甚至朝着他上前一步,刀锋也对着他的脖颈近了三分。
“你不会的,阿云。”
哐嘡——
架在贺成烨脖子上的刀,掉在了地上。
第72章 魏林
面前的男人僵住了, 有些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贺成烨的脸上找寻着什么蛛丝马迹,眼中却尽是迷茫之色。
“你...”
贺成烨在他开口前先他一步道:“我见将军面熟, 有些像儿时故友, 看样子是我认错了,得罪。”
这话也令那将军回过神来, 但语气已然缓和了不少:
“不知这位公子儿时的故友姓甚名谁, 我幼时也曾有位至交好友, 只是他后来...遇上了些事, 再也见不到了。”
“是吗...”贺成烨沉吟道, “我那位朋友姓南宫, 单名一个云字。”
很显然, 南宫云的名字一出, 这将军也跟着抖了抖, 瞳孔和地震似的,嘴上却否认道:
“那想必公子认错了, 南宫这个姓氏怕是已经绝迹了。”
贺成烨笑了笑, “是啊,即便有,恐怕也不敢延用此姓了。”
将军没说什么,看了看他身后跟着的车队,转而冷下脸来道:
“你们这批货有问题, 扣留下来检查了才能过去。”
说完,他转过来看向贺成烨,目光深深道:
“你就是镖头吧?跟我走一趟吧。”
浔江派的人一听, 这还得了?大当家吩咐过不得让军师受到一点威胁,现在人都快被带走了, 又是官府的人,这可怎么办才好?
反倒是贺成烨一点都不着急,对这将军的安排也没什么异议,只道:
“后面的车里还有我的夫人,劳烦将军多派些人手护着。”
“知道了。”
贺成烨就这么跟着那将军走了,留下一群面面相觑的浔江派众人,这才想起来大当家嘱咐过军师夫人的话一样管用,赶紧跑去告诉了沈琴央。
沈琴央听完了他们一五一十的转述,有些疑惑道:“他什么都没说就跟着走了?”
“是啊,我们都纳闷,我看军师大人一开始还有些护着那将军的意思,还说他像儿时旧友,叫什么...南宫...南宫云。”
沈琴央皱了皱眉。
南宫这个姓氏,大有来头。
前朝贵族,本是忠良之臣却被那暴君先帝打为逆贼,屠了满门又株连九族,南宫一姓本就稀少,基本都是系出同源。也不知触了那暴君的什么霉头,竟下令追杀全部姓南宫者,这下即便有散落在外的t也被迫改名换姓,从此南宫这个姓氏就彻底消亡了。
这一段的剧情在《隐玉匣》中也只是一笔带过,为的就是凸出反派暴君那近乎荒谬的残暴。
但南宫云,这个名字,沈琴央却有印象。
可惜过去实在太久远,《隐玉匣》中较为细节的剧情她已经记不清了,只觉得耳熟,这个人绝对在书中出现过,但并不是重要角色。
可沈琴央的直觉告诉她,在《隐玉匣》的剧情结束多年后,南宫云的名字复又被提起,其中一定有蹊跷。
更何况,旧事重提的人是本该与南宫这个姓氏没有任何关系的贺成烨。
沈琴央思索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两块沉甸甸的银子,“去找个官兵问一下,这个将军是什么来路。”
浔江派的人常年行走江湖,打听消息是惯手,很快就带了消息回来。
“问到了,这些官兵都懒懒散散的,看上去也不算那将军的人,给点银子就把底全交了。”
沈琴央身子微微从车中探出,“怎么说?”
“这个将军其实来头不小,是啥前朝被誉为‘护国柱石’的骠骑将军,先帝重用的人哪有继续用的道理?就留下个将军虚名,被发派到这儿也没给什么官衔实权,虽能调用官兵但有名无分的,也没人服他。今天这遭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出来查过往的镖队,以前从来没有过。”
沈琴央大为吃惊,这人竟就是前朝赫赫有名的骠骑将军魏林。
当年暴君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要不是因为魏林的临时叛变,贺成衍与她也不会在终局之战时轻而易举攻陷了宫城,但事成之后魏林也并没有得到提拔。一朝天子一朝臣,贺成衍不可能再用这个先帝重用过的将军,但念在他在最后迷途知返降于新帝,所以保了他骠骑将军的名号,夺了兵权发派他地。
沈琴央也就再也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了,原来魏林到了浙北。
当年骑马当街而过,引得掷果盈车,满城欢呼的大将军魏林,如今竟沦落至此。
可...此人该与南宫云更没关系才对...
沈琴央努力从脑中搜寻有关南宫云的线索,依旧未果。
贺成烨,魏林,南宫云,他们之间本该没有半点关系。为何一个不涉朝政的王爷会突然提起前朝被屠了满门的姓氏,又为何会认识魏林...
“你再将军师与将军的对话同我完完整整地复述一遍,连两个人的语气和表情都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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