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镇北王却并未退回列中,反而微微侧身,目光如刀般扫过白暨与俞朔,冷声道:“三司会审虽为公正之策,但此案牵连甚广,稍有偏差,便会祸及北境军务。”
“臣恳请太子殿下和娘娘恩准,案中涉及军事机密之事,由臣亲自稽查。”
此言一出,殿中再度哗然。一些站在白暨与俞朔阵营的官员不禁低声议论起来。
阮如安眉间微不可察地一皱,扫了一眼大殿内神色各样的臣子,终究轻轻颔首:“北境军务确为重中之重。既然镇北王请命,此案军务部分,由王爷另行稽查便是。”
她话音刚落,坐于上位一语不发的太子却忽然开口,那声线稚嫩却沉稳,飘飘然引起众臣的注意:“母后之策,深思熟虑。但孤还有一言。”
他抬眼看向白暨,清亮的眸子如一潭秋水,带着锐利的光:“白祭酒所言确有道理,三司会审的结果关乎朝廷公信。但既然由三司查案,为何未见国子监有协助之策?孤听闻白祭酒素有贤名,正是公允之人,不如这三日中,由国子监为三司校阅供状,如何?”
此言一出,白暨脸色微变。
他原本以为三司会审只让刑部涉入其中,他做个幕后甩手掌柜,暗中多加干预便是…….却未料太子竟将国子监拉入,分明是要他亲自背负责任。
程筑的案子原本就是死罪,他要是真扯进来,后面出了什么事,他都不好再脱身了……
这样想着,他心底已翻起波澜。
可这大庭广众,他难道还能明目张胆的抗旨不成?
沉思片刻,他只拱手一礼,语气仍显从容:“太子殿下圣明,国子监虽主教化,但为朝廷分忧义不容辞。臣定竭力协助三司,还朝廷一个公允清明。”
话虽如此,他的手心已渗出冷汗。
太子年仅六岁,却步步紧逼,将他逼上台面。
原本的退可守,进可攻的局势,如今却成了他不得不迎战的困局。
听罢,穆乐宸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不失威严:“白祭酒有此心,实乃朝廷之幸。三日之后,孤与母后定会过目供状,只盼国子监的协助能让此案尽快明晰。”
殿内的寒意,似随着太子的言语更添几分凝滞。
白暨额上薄汗渗出,心思百转千回。
可他却无选择。
“太子圣明。”白暨垂首拱手,声音虽平,却难掩心底的忐忑,“臣定不负重托。”
-
早朝已散,百官退去,阮如安与穆乐宸母子仍未离席。
珠帘微垂,烛光映得帘后人影淡影疏斜。
阮如安
静静望着案几上的奏折,指尖轻敲几下,随即开口:“宸儿,今日之局,你觉得如何?”
她的这个儿子的的确确是像极了穆靖南。
才刚那一计,着实也让她感到意外。
穆乐宸坐于一旁的小榻,手执茶盏,小口饮尽,方才答道:“白暨与俞侍郎虽顺势领命,但儿子瞧得出,他们心有不甘。三日之后,供状虽至,怕是满篇华词,实则掩盖实情。”
是啊,他们不会就此罢手的。
阮如安轻轻点头,唇边漾开一抹冷意:“不错。这两人,一个好权,一个恋名,三司会审不过是试探。要拿到他们的错处,须引蛇出洞。”
听罢,穆乐宸顿时正色,放下茶盏,问道:“母亲可是已有计较?”
阮如安未答,微微侧首,朝一旁的冬儿挥了挥手。
片刻后,冬儿呈上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密函。
阮如安目光扫过,唇角冷笑更甚:“三日虽短,却也足够他们自乱阵脚。”
她将密函推到穆乐宸面前,语气冷淡而笃定:“俞朔一向倚仗刑部,暗中行事,最不擅掩迹。让人将这消息散入刑部——刺客案中或另有隐情,程筑的口供并非全部实情。”
要说起她为什么对这个人那么熟悉…..这还是穆靖南的功劳。
若不是前些日子他好死抵赖着她非要去看那些折子文书,阮如安此刻怕也的确想不出这般适宜的法子去应对这些人。
想起穆靖南……
阮如安眸子黯了几分,她深吸口气,强迫着自己不再去挂念太极殿里奄奄一息的那人。
幸而一侧的穆乐宸还正读着密函,并未发现自己阿母的异样。
半晌,他恍然道:“此计一出,刑部内部必然疑窦重生。俞朔若急于澄清,定会加速审供,那些动手脚之处便难免留下痕迹。”
急中生乱是常有的,纵然这些清流再如何心思深沉,也很难再这样短的时间里确保万无一失。
阮如安点头,却又补上一句:“至于白暨,咱们只需再添一把火。”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寒星,“国子监向来与清流同气连枝,刺客案若真有牵连北境的可能,白暨这般托大,清流党内必然也不安。”
是啊,因利而合,自然也会被更大的利益所驱散。
那些人若看清了白暨,看清了局势,也会及时撇清自己,再不然,漏出些马脚也是好的——至少让他们有迹可循。
“母亲是想让他们自乱阵脚?”穆乐宸的声音压低,却掩不住欣喜,“白暨内外交困,稍有不慎,便会彻底落败。”
阮如安未正面作答,眉梢却微微挑起,唇边隐现一丝淡笑:“棋局深浅,胜负未明,何须急于出手?须知,乱者自乱,败者自覆,你且看着便是。”
说罢,她缓缓起身,将茶盏轻搁于案几之上,发出清脆一声。
片刻间,轻盈步履已移至一侧窗前。
春日的阳光透过薄薄纱帘洒下,映在她一身银裘之上,宛若寒星落入霜雪间。
她眸色微转,凝视着庭院里枝头初绽的杏花,语声低缓:“三日之期,不争长短,只看谁先露出破绽。到那时,才是收网之机。”
穆乐宸抬眼望着母亲的背影,阳光将她的轮廓勾勒得分明。
他忽而感到,自家阿母再仅仅只是那后宫之主,更是这朝局之中最为重要的一环。
阿耶…….
定然也是想看到这一幕的罢。
似是想到了什么,穆乐宸眸光微闪,他攥着手心,应声道:“儿子受教。”
第74章 弃子 他再瞥了眼皇帝胸口那浅得快要……
深夜。
坤宁宫。
寒意深沉, 珠帘微垂,烛火摇曳如豆,映得四下如沉水深渊。窗外寒风夹着落雪拍打窗棂,声音低哑, 仿若诉说着未明的忧思。
阮如安端坐在榻前, 身披雪绒素裘, 素净的脸色隐在灯影中, 衬得那微蹙的眉心更添几分深重。她的手中紧握着一只素瓷暖炉, 指尖微凉, 却似不觉。
冬儿轻手轻脚走进, 手中端着一盏热茶, 眉眼间满是忐忑。
她在榻前立定,语气小心却不敢隐瞒:“娘娘, 叶太医刚才又传话……陛下的气息虽略有平缓,但箭头未拔, 伤口恶化难止。依太医们所言, 若无良方……陛下怕是撑不过五日。”
五日?
五日还能做什么事?
什么五日,穆靖南这次次都能逢凶化吉的命格, 哪里就会栽在这次小小的刺杀上头?
想必是那些个医者自己总爱危言耸听, 或者医术不精罢了。
想是这么想,可阮如安还是撇过头去, 她目光凝在暖炉上,片刻后, 她低低叹了口气, 缓缓开口:“去,将‘扶曜’取来。”
“扶曜?”
冬儿闻言大惊,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 她慌忙跪下,语气中带着一丝难掩的惶急:“主子,扶曜丹乃相爷当年亲托人献上,相爷当年再三叮嘱,定要留给娘娘以作不测之用,如今……”
这药丸子原本是用北岭天参、百年龙涎草、天池雪芝炼成的珍药,世上只此一颗,能护住命绝一线生机。
诚然,这药金贵的很。
当初阿耶交给她时,是三令五申了不到危急之时不可用此物。
可眼下难道还不是危机之时吗?
阮如安抬眸,目光如霜冷冷落在冬儿身上,“若连他都保不住,我可还有何用这药的机会?”
冬儿眼眶泛红,仍试图劝说:“可陛下虽伤重,太医们尚未言必死,若此时用了扶曜,往后……”
“往后?”
阮如安的唇边勾起一丝浅薄冷笑,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悲凉与疲惫,“若他不在了,我们又何来往后?若再等下去,他连这几日都撑不住!”
说到此处,她的语气陡然一顿,眸光垂下,似有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意:“冬儿,你以为,若没有他,仅凭我和宸儿……便能稳住大渊的江山吗?”
现在看着,有镇北王在,固然是局势大好。
那镇北王原本就是穆靖南的人,他若是个清心寡欲的,当初哪里会那般艰苦的从侯爵的位子一步步爬上来。
穆靖南真若死了,阮如安不觉得镇北王会一直听那点没成书的口谕。
而穆乐宸…..他到底年幼,论心计、论在军中的威望,他哪里比得过那位在沙场上征战半生的镇北王。
来日他若生了歹心,她们母子三人哪里还有命活?
便是不说这个……清流那边也不知道还有多少人马,如今霍若宁的霍家军还在北境,一时半会也回不来,她孤立无援,哪里真能去冒这个险。
……
再言,她也不想他就这么死了。
她还有许多话想要亲口问一问他。
冬儿看着自家主子隐忍的神情,心头一酸,连声叹息:“娘娘……奴婢明白了,奴婢这就去取扶曜丹。”
阮如安听到应答,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
待房门合上,坤宁宫内重归沉寂,只余窗外风声愈显刺耳。
她慢慢合上眼睛,胸口隐隐起伏,许久,终是轻吐一口浊气。
-
太极殿。
宫灯昏暗,灯影下寒霜初凝,廊檐间的风铃声随着夜风发出微颤的叮咛。
守夜的宫人低头缩肩,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阮如安步履轻缓,身披素裘,立于殿门外,目光透过未完全闭合的殿门,落向内殿。
在坤宁宫里呆着,她总也觉得心头惶惶不安……可如今真见到了人,却并未好到哪里去。
烛火明灭间,只见得穆靖南静静地躺在龙榻上,面色苍白如雪,眉宇间的神色因重伤而显得无力。
他胸口的绷带上隐隐透出猩红的血迹,随着微弱的起伏似有如无。
“箭头未拔,恐已伤及命脉……”
“纵使扶曜能稳住气息,但若失血不止,陛下恐怕……”
太医们低低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入耳中,虽未明言,但字字句句都在说着榻上那人性命垂危。
阮如安站在门外,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微微发白,目光死死盯着榻上的人。
四周死寂,她只觉得自己的呼吸似乎也随着他的胸口起伏而放缓,每一次波动,都牢牢牵扯着她的心。
“穆靖南……”她低声唤着,语气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藏着深深的担忧与压抑的情绪。
她没有推门而入,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直到冷风将她的身影埋没在黑暗中。
良久,她终于还是攥紧拳头,冷声对着一旁的冬儿道:“备轿,本宫要去趟大理寺。”
纵然穆靖南有千万般不是,那也都是他们的家事,与外人没有半点关联。
他眼下被折腾成这个样子,她哪里会让身为罪魁祸首的程筑好过。
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也不能够的。
-
皇后火急火燎出了太极殿那一瞬,那位守在龙榻前的叶太医面色都轻快了不少。
他再瞥了眼皇帝胸口那浅得快要愈合的伤口,默不作声的缓缓退了下去。
这个时候,闭好嘴就是最大的识相。
四下无人,李大监这才扶着穆靖南起了身。
他只抬手将才刚冬儿从坤宁宫呈来的锦盒递了上来,遂恭敬道:“陛下,这是娘娘送来的扶曜丹。”
那锦盒上印着的梅样栩栩如生,穆靖南眸光微沉,却也认得,那是阮氏的族徽。
昔年阮相游历四方,曾遇一高人赠此丹。
此丹珍贵,传闻是可活白骨,逆乾坤。
见皇帝神情恍惚,李大监忙会意的打开那锦盒。
烛光映照下,赤红的扶曜丹微微泛着光泽,浓郁的清香扑鼻而来,只闻上几息,都能窥其不凡。
“她终究还是舍得。”穆靖南低声自语,语气里却听不出是欣慰还是自嘲。
说罢,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穆靖南只是低头注视片刻,抬手轻轻将盒盖合上。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将这东西收好了,往后寻个机会还给她。”
她能舍得将这样珍贵的东西给他,想必也不是对他一份情谊也没有的。
只是这里面有没有掺杂别的东西,
“是。”李大监应下,遂趋步退了下去。
只是这般,屋内唯余下他一人。
穆靖南沉默半晌,他的手缓缓从胸口移开,指尖落在身侧的被褥上,轻轻摩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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