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几年朝廷颁恩下令,予民生息,末之工商在此地发展很快,大有席卷周边之势。
池妧是真的在逛。
贺辛止却不尽然。
巷中有个别流民,栖于方寸之地,啃着剩饭剩菜,惶恐地向外张望,怕遭到抢夺似的。那些人一见生人靠近,便会立即逃窜,如同阴沟里的老鼠,活得心惊胆战。
去年旻江发大水,冲毁一大片良田,有人流落棉城,至今未能安家。旻江流域甚广,知府们相互推诿,谁也不愿担这安置之责。
贺辛止把一切看在眼里,放在心上。
池妧见他若有所思,没敢打扰。
两人一路逛到城西药铺,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药香,舒服极了。
池妧第一次来到贺家的药铺,发现来这儿取药的人真不少,多的是谁家府上的丫鬟小厮,排队也低头低脑的。药铺的几名伙计忙于配药,并未发现铺子里来了两个“闲人”。
环顾整个药铺,宽敞整洁,秩序井然,除了满眼的药柜子,桌上药刀药碾,戥子细匜,是无一不全。
“二少!”药铺的掌柜是个眼尖的家伙,认出了自家少主,连忙搁下手中的活儿相迎。“二少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这位是……”
难怪掌柜拎不清,池妧是临时被“拽”出门的,没穿金,也没戴银,一身浅粉素得跟丫鬟似的,但,她却站在了贺辛止前面。
“我夫人。”贺辛止浅浅一笑,带点自豪之意。
池妧在贺家听惯了这个称呼,也不抗拒,不过在外头这么叫是不是有点……张扬?
“原来是二少夫人,恕小人眼拙。”掌柜确认了池妧的身份,连番赔不是。
“贾无相呢?”贺辛止懒得跟他寒暄,直入正题。
“他在后院等着了。”那家伙说今日要宴请少主,掌柜可不敢给他安排任何工作。
夫妇二人穿过铺子左侧的帘子,走进了药铺的后院。
后院是个晒药场,不同的架上放着密网的筛子,筛子中摆放着各种各样的药材,药香四溢。
再远一些,有一座绿油油的木棚,棚架上爬满了青翠的藤蔓,开出叫不上名字的紫色小花。
棚下有一桌三椅,是个惬意之地。温暖的阳光透过藤蔓洒落在石桌上,投下黄色的星点,宛如一桌面的碎金。
“两位恩人来啦!”贾无相似乎有点忙不过来,他向远处的二人打了声招呼,手中的盘子就快打翻了,赶忙小跑到石桌前将盘子放下。
“大餐在这儿吃?我还以为下馆子呢!”池妧倒没什么不满,只是情况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
“两位恩人请先入座,饭菜马上就好!”贾无相招呼完二人,又忙乱地奔往厨房。
贺辛止以为池妧“嫌弃”在院中用膳,惩罚般敲了敲她的脑瓜。“铺子每日工价三十文,你是让他不吃不喝多久,才能请你下趟馆子?人哪,不能太贪心。”说着,他径直走到棚下,坐下等吃。
池妧没想到,这锦衣玉食的阔少,竟能如此体恤穷苦百姓的不易。
难得啊!
“我不是非要下馆子,这儿也挺好的,是你之前没说清楚,害我误会而已。”池妧辩解没有“嫌弃”之意,赖他没有说清。
两人等了有一会儿,贾无相终于摆上了一桌子美食。这一道道菜呀,色香俱全,咸鲜诱人,令人食指大动:有滚烫熟馅的春茧包子,绵烂可嚼的蒸软羊,色泽缤纷的杂彩羹,蜜甜入心的皂儿膏……
“这些都是你做的?”池妧大为惊喜,没想到这迂腐书生做菜也有一手。
“嗯,跟望江楼的田师傅学了些皮毛,还望两位恩人不要介意,无相真的用心去做了!”他是真心觉得这些“粗劣之食”不足以表达他的感激之情,没有这对夫妇,他恐怕早已饿死街头了。
“看出来了。”光看卖相,贺辛止已经对菜品很满意了,“早知道带上两坛酒,美酒配佳肴,那才算人间乐事。”
“哎呀!”贾无相一捶手心,“都准备好了,怎么就忘了呢?”说着,他从厨房里端出一壶酒来,可谓贴心周到。
池妧高兴得提起酒壶要满上,被贾无相连忙制止了。“二少夫人,使不得!您有孕在身,不可贪杯啊!”
“怎么连你也知道这事?”许是太了解贺辛止了,池妧已经在琢磨是不是这个混蛋把此事“广而告之”,敛着火气问,“听谁说的?”
“二少说的。”贾无相老实。
“你逢人就说?”池妧扭过头来盯着贺辛止,一脸杀人不见血的笑意。
“喜事还怕别人知道?”贺辛止露出“夫人奈我何”的得意表情,差点把池妧气得当场升仙。
丫的,老娘的名声就这么不值钱!
第35章 挟恩图报 一顿饭还不了救命之恩。……
芳菲春日, 阳光灿烂,贺辛止、池妧与贾无相三人在木棚下围石桌而坐,品尝着各式美食。
贾无相以春茶代酒, 端杯起敬。“二少, 二少夫人, 两位对无相有再造之恩,无相无以为报, 藉此以茶代酒,敬两位一杯。”
“小事,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嘛, 别放在心上!”池妧主动与贾无相碰杯, 让他切莫“念念不忘”。
她当初给他银子, 本来就不图什么。
三人举杯共饮, 畅快淋漓,不觉比之前更亲近一些,谈话也不拘于寒暄了。
“我说你们俩长得这么像, 有没有可能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之类的?”难得两个长得如此相似的人坐在一起,池妧当然要好好“品赏”一番。
她本来觉得贺辛止生得儒雅清俊, 有一股书生的“弱质”,与壮硕无缘。不过这么一对比下来,贾无相似乎显得更瘦弱, 也比他更有文人墨气。
两人的下半张脸是极为相似的, 尤其是唇线与唇色, 几乎一模一样。然而两个人的眼睛又大有不同:一双狭长藏谲,一双不谙世事。
贺辛止莫不是狐狸转世,才生得这样一双欺人的眼睛, 温润而邃丽,如星辰般莫测,四时变幻。
不是贾无相眼尖,而是池妧看贺辛止的眼神,一直有别于旁人,连他也发现了。
喜欢一个人,眼里藏不住。
“实不相瞒,这个可能也是有的。”贾无相面对他的“再生父母”,没有选择隐瞒身世,“我娘是一个风尘女子,曾在棉城讨生活,我六岁那年,我娘才离开这个行当,嫁给我爹。我爹是个读书人,待我极好,教我读书识字,明理知礼。我虽不知亲爹是谁,但在我心里,他与亲爹无异。”
这么说,贾无相还真有可能是贺老爷一夜风流的“产物”。
池妧回忆起怡春院那一遭,是越想越觉得这种假设真实。
“不过我亲爹是谁,已经无从考究了。我娘走前,既没有留下关于他的只言片语,也没有留下任何信物。想来我爹只是她的一位恩客,并无感情可言。”
贺辛止夫妇这才彻然明白,当初贾无相到“凤鸣镇”寻亲,为何他小叔那般“冷血无情”,将这个父母双亡的侄子拒之门外,原来是这样的缘故。
“哎,没事,我和我哥也是爹娘捡来的,根本不知道生身父母是谁,不也过得挺好的吗?你呀,就别想那些事情了,照顾好自己,每顿吃得饱饱的,这才是要紧事。”池妧给贾无相夹了好些菜肉,将他的碗塞得满满当当,令他感动不已。
贺辛止没有吃醋,目光一直停留在池妧身上,更像是一种温柔的赞许。
她的这份坦率与真诚倒与池恒相像,只是兄妹俩一个含蓄内敛,一个坦荡大方。
芦荻山庄多好的教育,才能把一双儿女教得如此善良。
三人赤诚相待,谈笑甚欢,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
日影西斜,脚步声疾。
三人聊着聊着,只见小保神色匆匆地赶来,向夫妇二人禀报:“少爷,少夫人,池少爷和云苏苏不见了。还有,城南的当铺来报,有贺家的对头闹事。”
“我哥一定是拿孩子去换解药了!”池妧了解哥哥的“犟”,尽管他不会伤害孩子,但能拿孩子换心上人的解药,他就是刀山火海也敢闯。
“我说了此事要从长计议,你哥怎么就不听劝?我有更好的办法解决此事!”贺辛止瞧着有些生气,又有些着急,“哎,什么都赶一起了,这样吧,小保,你带夫人去追兄长,我到城南看看怎么回事。”
池妧觉得“兵分两路”也是一个不错的主意,朝着贾无相撂下一句“有空再聚”,便跟着小保跑了。
贾无相还以为贺辛止马上要到城南去,正准备收拾碗筷呢!
谁知道这位贺二少“岿然不动”坐在原位上,一脸“有话要说”的表情。
“二少您……不是要赶去城南吗?”贾无相毫无城府,哪里知道是局,当下困惑不已。
“家中无事,城南也无事。”贺辛止的这番说辞,让贾无相更糊涂了。
“无事?”
“还不明白?”贺辛止挑着狭长的眉眼,耐人寻味地回答,“贾兄弟,我俩的救命之恩,哪是你一顿饭能还清的?”
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块成色极好的翡翠玉佩,开始了他“挟恩图报”的大计。
至于池恒,他早为他安排好了新住处,等着计划施行。
*
另一头,池妧没追上“带娃跑”的池恒,只好无奈地返回贺家。
她要是知道那个“云天祥”具体住在什么位置,绝对会追到桦城去!
小保一直跟着自家夫人,一言不发。
他可不怎么喜欢这个“女窃贼”。
池妧若知晓云苏苏正是小保从云家抢来的,不知会做何感想。
贺家的雁回阁前,凌姨娘站在远处的树阴下,忧心忡忡地盯着从外归来的儿媳。透过那蝶翼般的浅黄轻纱褂子,她能看见池妧小腹上的缎带,勒得是没有一点余地。
这孩子有孕这么久了,还是小腹平平,难不成——
是身子虚?!
她这个当婆婆的,不能亏待了儿媳。
凌姨娘决意要给池妧补补身子。
前段时间,贺辛止从邻家借来一名小男孩——他是这么对母亲解释云苏苏的存在,说是让池妧沾沾“男娃气”。因此,凌姨娘也认定池妧腹中的是贺家长孙,丝毫不敢怠慢。
从隔天起,池妧便充分感受到来自长辈的关爱:什么炖汤补药,滋补膳食,流水般涌进雁回阁。池妧推得了其一,还有二三四五候着。
这样下去,她还没与贺辛止和离,先吃成胖子了!
狂吃三天以后,池妧实在坚持不住了,死狗一样趴在桌上发愁,面前是几大碗炖汤。
没想到啊没想到,有一天喝汤也能成为烦心事。
贺辛止推门进入房间,池妧是半个眼神也没给他,趴在桌上唉声叹气:“我现在特别能理解你当初喝大补汤的心情。”
凌姨娘不是“分量把握得不好”那么简单,而是把喝汤的人“往死里逼”。
贺辛止笑笑坐下,端起汤来闻了闻。“比我当时喝的香。”
“哪能一样,你喝的是壮——”池妧突然止了话,尴尬地清清嗓子,“我的意思是,这些汤比较普通。”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提那壶,脸蛋一下子就烫“熟”了。
贺辛止见她把指关节放在嘴里啃着,始终不肯望他一眼,大概猜到她的心思,故意催促:“娘的人在外面候着,你赶紧把汤喝了,别耽误人家复命。”
“我也想喝,可我真的喝不下了,半个时辰前才吃了一锅燕窝,到现在还想吐呢!”
“那怎么办?总不能我喝吧?”
一言惊醒梦中人。
池妧瞧了瞧汤碗,又瞧了瞧贺辛止,觉得这法子可行。“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这汤你也可以喝。”
贺辛止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大抵有些正中下怀的味道。他斜身支起脑袋,懒散道:“要我喝可以。”
池妧还没来得及高兴,某人又不怀好意地添了喝汤的条件:“喂我。”
池妧如被什么击中,怦然心动,一双灵眸有了娇色。“喂,喂什么喂,你自己没手啊?”
“唉,算了,其实我也有点饱……”他故意推托,非喂不可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池妧气得咬牙,又拿汤没办法,只好妥协。“行,二少的手金贵,喂就喂。”
喂口汤又不会少块肉,她忍了!
池妧拿起汤匙,舀起一小勺汤往他嘴里送,贺辛止愣是没张嘴。
“你是打算让我灌进去?”她拿着汤匙“守”在他嘴边,没好气地问。
“我说的喂,可不是这种。”他不怀好意地扬起唇,把意图挑明。
佳人咫尺,满屋秀色。
唇如蜜饯,润泽芳鲜。
是见色起意也好,情有独钟也罢,这辈子,他是不打算放过她了。
这个女人必须是,也只能是他的“囊中之物”。
池妧大略领悟到是哪种喂,羞得耳根都赤了,气急败坏地拒绝他:“你,你休想!”
“我明白了,夫人大概是喜欢反过来的。”贺辛止“开悟”,饶有意味地凑近。
什么?反过来?
她还没参透,他已经舀了汤含在嘴里了。
那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池妧便如坠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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