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澍礼将镜头调转过来对准小狗,卓客哟霍一声:“长这么胖啦!”
梁晶晶说:“会不会说话,那是程教授养得好。”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跟程澍礼聊了会儿,那边开始上菜,挂电话前,阿尧说了每年都会说的那句话:“程教授,啥时候回来看看呗。”
吃饱喝足之后,一二三四五六陪着程澍礼到院子里赏月。
院子里树叶随风摇晃,墙角海棠花清香四溢,程澍礼躺在老爷椅上,怀里随意摊着一本没看完的书,他的手臂闲闲搭在扶手,手指在灯光下垂落几道细影。
他静静看着天上的无垠月色,面容平和,周身说不上来的的慵懒和平静,好似早已和世间万物一起归于荒诞的静寂。一二三四五六趴在旁边的地面上,闭着眼卧爪酣眠。
这是很多个下班之后的夜晚,一人六狗再平淡不过的生活。
......
中秋后的第二天,学生发消息向程澍礼求助,论文开题遇到了困难。
两人约在学校办公室,程澍礼认真听完学生的疑惑和难题,然后仔细看了一遍她已经完成的部分,
最终摘下眼镜,不得不遗憾地通知她:“你所有的东西都要改。”
听见这话,那学生差点哭出来:“程老师,我是不是您收过的最差的学生啊?”
“不是。”程澍礼立马否认,然后他停了几秒,想了想才说:“之前有人跟我说,人就像一粒种子,要好好浇水施肥才能茁壮成长,但如果强迫自己一直跟别人比,那就是揠苗助长,只要我们是一粒好种子,能长成健康的水稻就好。”
程澍礼看着眼前的学生,缓声道:“所以这几年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其实老师教学生就像培育水稻,并不是要求大家都能高产丰收,我的作用就在于,有的学生刚开始是一株刚开花的稻株,我让他毕业的时候结出稻穗,有的学生可能还没发芽,他毕业的时候能开出稻花,老师就是让这些发育情况不同的水稻,都能够有所成长,所以你只要是一粒好种子,哪怕比别人长得慢一点,但一定是在积蓄生长的力量,最后也能长成健康的水稻。”
这番安慰一定程度上抚平了学生的焦虑,她点点头说:“谢谢程老师。”
程澍礼说:“没事,有不会的再联系我。”
学生走后,办公室里只剩程澍礼一人。
他站在窗边,低头望着外面的阳光,回想起自己刚才竟然说了那么长的一番话,而且对方还不觉得烦,越想越觉得有些荒唐,程澍礼兀自轻笑了下。
正想着,桌上的手机响起,来电人是定期来家里的清洁阿姨。
阿姨的语气特别焦急:“程教授啊,我早上从家里给你带了点月饼水果,然后放在桌上去干活,一转头回来全都没有了,我怕您家是不是进小偷了啊?”
程澍礼转身拿起车钥匙:“您不要在家里待着,现在赶紧出来。”
“我......我出来了。”阿姨声音哆嗦,“我把一二三四五六也带出来了,但是它们应该是闻见生人味儿了,一直特别躁动,就想往院子里冲呢。”
程澍礼没多想,开着车缓慢行驶,直到出校门才一脚油门加速离开。
阿姨费力地拽着六根狗绳,但无奈一二三四五六已经是健壮的成年犬,阿姨的力气根本阻挡不住它们拚命扑门的动作。
程澍礼迅速停好车,迈着大步走过来,从阿姨手里接过狗绳,稍稍用力就稳住了六只狗,他问阿姨:“家里还丢了别的东西吗?”
阿姨回忆了下:“还真没有,就少了点吃的,不然我就先报警再打电话给您了。”
程澍礼一边推开门,一边跟她确认:“只有吃的?”
阿姨说:“就少了月饼和水果。”
踏进院子的那一刻,程澍礼脑子里不知怎么像过电一样,突然蹦出一个不太可能的想法。
他回过头问阿姨:“您动过我桌上的线香吗?”
阿姨怔了好一会儿,表情里浮出一丝歉意:“真不好意程教授,我本来打算用我们那熏香给您家去去味的,但是看您那香插里还剩半截,就直接给点上了,我真没......”
“我知道了。”程澍礼站在门口,眼底情绪幽如深潭,“您先回去,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
阿姨还是担心,踮脚昂头朝里头望了望:“要不要报警啊?”
程澍礼说:“不用,您先回吧。”
他尽最大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全程保持冷静,不疾不徐又催了一遍阿姨,看着她的身影一步三回头的消失在胡同尽头。
程澍礼关上院门,放开手里的狗绳后,才发现自己手心不知何时沁出一层薄汗,与此同时,他心跳如鼓,眼眸紧紧锁住半掩的家门。
挣脱束缚的一二三四五六立马就挨个冲进家门,程澍礼站在屋外,远远地就能听见它们在家里高兴地上蹿下跳。
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尤为沉重,似是踩在心跳上,心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揉搓挤压,程澍礼近乎忘记了呼吸,他伸手,缓缓推开那扇门。
门后空无一人,屋子里寂然如同一汪死水。
希望落空似是悬在上方的尖刀正入心脏,但是程澍礼感觉不到痛,相反,是一股难以言喻的空虚和失落浇头而下,他大脑一片空白,无力地坐到墙边的椅子上。
他低头看着地面,双手无意识地来回摩挲,试图以此消解此刻的无助和茫然。
“程澍礼,你怎么才回来啊!”
仿佛濒死的生命被人猛地一拽,重新跃入明亮鲜活的人世间。
程澍礼震惊抬头,棠又又坐在楼梯拐角的位置,像以前无数次那样双手托腮地看着他,嘴里小声埋怨:“我都等了好久了。”
程澍礼浑身僵硬顿了好几秒,他不可置信地站起身,一开口嗓子都哑了:“你......”
棠又又表情也着点迷茫,忍不住叹口气道:“不要问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正午时分,阳光灿烂,从院子里斜下笔直一道,他们一个站在墙边,一个坐在楼梯上,安静地望向彼此的眼睛。
没人知道这默然的对视里,蹉跎了多少光阴。
“卓客说......”程澍礼再开口时,声音仍然有些沙哑,“他说我把一二三四五六养得很好。”
棠又又笑一下:“它们现在胖得跟小猪一样。”
程澍礼说:“大顺在朋友的马场,每天都有好好跑步。”
棠又又说:“你什么时候带我去看看?”
“院子里种了一棵很大的海棠花。”
“我看到啦。”
“每年中秋,我都给你买稻香村。”
“吃了,一般。”
最后,程澍礼嗓音微颤:“我现在喜欢下雨了。”
然而执念消失,她出现时已经不会再下雨,静默半晌,棠又又轻声叫他:“程澍礼。”
程澍礼没有回答,他不敢再发出任何声音,仿佛害怕惊动一个美好而脆弱的梦境。
棠又又从楼梯上站起来,走过阳光,走到他的身边,目光落在他脸上,瞳底微微倒映着他的每一丝表情。
“我能不能理解成......”她的声音很小,像雨水轻轻落下,“你想我了。”
程澍礼眼眶泛起一片雾气,但他还是笑着说:“我的推断没错,无论在哪,我都一定会遇到你。”
“变态的严谨。”棠又又不服气地嘀咕了句。
说完,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程澍礼。
程澍礼蓦然僵在了原地,虽然棠又又的身体又冰又冷,可他感到有一股暖流霎时席卷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不可自抑地紧绷,带来三十多年从未有体会过的安全感。
他想说话,被棠又又快而决绝地打断:“闭嘴。”
触碰活人需要魂力,而魂力很珍贵,她在用她最珍贵的东西安慰程澍礼,希望他能好一点。
伸手抱紧她的时候,程澍礼也觉得自己好了一点。
屋外,院子里,一二三四五六排排坐,眯着眼睛扬起脑袋,用圆圆的鼻尖亲吻温暖的阳光。
微风四起,卷起一地散落的白色海棠花瓣,渐渐汇成一股梦幻般的轻盈漩涡,在半空中肆意飞舞流淌,直到缓缓流向更加广袤的天空。
阳光遍洒大地,世间安宁明亮,今天是个极好的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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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天中秋之后,李多聿发现程澍礼变了,变得愿意和他们出门了。
这会儿,他们就自驾到了丰宁坝上。
天空如碧,远处白桦层林尽染,阳光映照在一望无际的草原,四处都洒满了金色的光芒,风景美丽得像一幅波澜壮阔的油画。
程澍礼和李多聿坐在树下,边喝茶边随意聊天。
在这么惬意的风景面前,李多聿却一点也不惬意,因为他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程澍礼这突然转变的由来,就像他不懂,为什么程澍礼要花钱请人遛一匹没人坐的马。
付钱的时候,程澍礼跟马主人说:“您牵着马,绕着附近好看的地方走几圈就行。”
景祎打马出发之前,打趣说他是好作慈善的冤大头。
冤大头此刻坐在李多聿身边,戴着墨镜看着不远处正慢悠悠散步的大马,嘴角凝着一抹满足而温和的笑意。
李多聿问了嘴:“看马遛弯这么高兴?”
程澍礼发自内心地微扬下颚:“高兴。”
这一下给李多聿逗笑了,但是心里却无比舒坦,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他明显感觉程澍礼整个人跟前几年的状态不一样了,从棋山回来那会儿他跟丢了魂一样,而现在,一眼看上去是活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愿意注册微.博账号了。
这一举动带来的直接后果,便是景祎微博的主页访问量呈直线上升,程澍礼一整个是拿她的微博当旅游路书来使。
李多聿扶下墨镜,看向策马扬鞭英姿飒爽的景祎,问程澍礼:“下个地儿想去哪儿啊?”
程澍礼故意放慢语气:“下个地儿想去哪儿?”
这话在别人听来是重复,但是落在棠又又耳朵里却是问题,她从马上直起身子,胡乱一指山那头,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想去内蒙,吃烤全羊!”
程澍礼接着就跟李多聿说:“去内蒙吧,尝尝那边的羊羔子。”
李多聿回他:“你这生活挺潇洒啊。”
程澍礼但笑不语。
棠又又回来之后,程澍礼不再终日泡在实验室里,而是按照正常时间教学研究,但一如既往地推却不必要的社交应酬。
多出来的时间他要留给自己和棠又又,回归正常生活,四处看看大好河山,所以短短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去过了青岛、潮汕和浏阳。
对此钟主任并无意见。
或者说已经不觉得这是个值得讨论的问题。
因为如今她和程澍礼之间的矛盾,早已从是否留驻北京的地域性问题,转移到程澍礼宣布不婚主义的个人生活哲学问题。
想到这个,李多聿问:“讲真的,你不结婚也不恋爱,真的不会孤独吗?”
“一点也不。”程澍礼温和道,“我有一匹马,六条狗。”还有个棠又又,他在心里这样说。
程澍礼戴着墨镜,李多聿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然能从半张侧脸分辨出他的坚决。
“行。”李多聿转过头,笑着望向远山璀璨的云霞,“山河辽阔,值得走走。”
漫山遍野的黄昏里,棠又又悠然地依偎在马背上,听着大马轻快而富有韵律的脚步声,身体随之一颠一颠,感觉好像在被一股浪轻轻推着。
她倍感幸福地笑了出来。
山河辽阔,她好爱这片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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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年后,海棠花落的季节,著名气象学家程澍礼被好友发现在家中逝世。
这位享誉国内外备受尊崇的气象学泰斗,终生未婚,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将全部的热情和生命投注在他所热爱的气象事业,传递新知,连接天地,真正做到了为科学奉献一生。
而面对死亡,他也展现出超乎常人的淡然和洒脱。
程澍礼似乎早已接受了这一天的到来,自己亲手收拾好一切,静静地躺在床上,在他最后的表情里,人们看不到一丝痛苦和挣扎,只有平静,从容,和一种了无遗憾的幸福。
他的手边,摆放着他仅有的两件遗物。
一双款式老旧的小皮鞋,和一张字迹潦草的纸张。
“祝你随便拿的苹果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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