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到半夜,林钰文恍然觉得身下的大地在颤抖,将醒未醒之际,齐叙欢一把将她拽起来,大声喝道:“快跑!日军的飞机来轰炸了!”
话落,一颗炮弹在几十米开外爆炸,顿时火光四射,硝烟弥漫整个天空。
林钰文踉跄着跟在齐叙欢的身后,周围到处都是同学们的尖叫和哭喊,杨教授站在奔跑的人群众高声呼喊:“同学们不要乱!往山上隐蔽的地方跑,注意不要掉队,看好脚下!”
飞机的轰鸣声中,蜂拥的人群四散躲进漆黑的山谷。
叙永分校的同学没有亲身经历过轰炸,然而这对总校的同学来说却是家常便饭,他们每人守着十几个同学,在黑夜中小心翼翼观察外面的情况。
林钰文被吓得手脚冰凉浑身发抖,齐叙欢紧紧将她抱在怀里,双手护住她的头,小声安慰说:“别怕,很快就过去了,马上就好了。”
可这次的轰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漫长,仿佛要炸平整座大山。
夜晚山里的温度越来越低,身后是轰炸,前方是山崖,恐惧和寒冷是对身心的双重折磨,不少同学开始哭泣,四周渐渐泛起细碎而断续的啜泣声。
王松吾咬紧牙关,他毅然决然地站起来,环顾一圈蜷缩在地又面露惧色的同学们,炮火连天和飞机轰鸣的混乱中,他扯着嗓子问大家:“同学们都还记得咱们的校歌吧!”
“记得......记得。”几个微弱的声音在纷乱中顽强地回答。
王松吾在黑暗中奋力挥动双臂:“来!我们一起唱校歌!”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起初,只有寥寥几人的声音,在震耳欲聋的炮火中显得微不足道。
但是慢慢的,这些声音像是一颗火种,悄然点燃越来越多同学心头的希望。
“绝徼移栽桢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更多的同学被校歌蕴含的力量所感染,他们的眼神中闪烁着刚毅和坚卓,因为恐惧而颤抖的歌声在此刻汇聚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在黑暗中不断交织碰撞,穿透了炮火的侵袭,穿透了飞机的轰鸣,变得愈发洪亮而悲壮,响彻整片山林。
“千秋耻,终当雪”
“中兴业,须人杰”
“便一成三户,壮怀难折”
林钰文缓缓从齐叙欢的怀抱中抬起头,轻声而坚定跟附和着黑夜中的歌声。
齐叙欢低头笑着看她,用手温柔地抹去她脸上的灰尘。
“多难殷忧新国运,动心忍性希前哲”
“待驱除仇寇,复神京,还燕碣”
最后一个音符落下,王松吾眼含热泪地凝视着每一位同学,他刚想开口说什么,骤然瞳孔收缩,映出一枚在划破夜空急速坠落的炮弹。
浑身血液直冲发顶,他声嘶力竭地大喊:“阿叙!快跑!”
炮弹正中齐叙欢后方,整个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同学们惊惧的面孔、杨教授和王松吾拚命呼喊的样子变得缓慢而模糊。
——只有怀里林钰文的心跳在提醒着她。
一秒的时间宛如一万年之久,爆炸声响起的一瞬间,齐叙欢毫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推开林钰文,自己却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
被推开的林钰文没有放开她的手,而是死死地抓住她,尘土和碎石掀起一片混沌,两人同时滚向深不见底的山谷。
爆炸过后,尘埃飘落,像是无数时间的
碎片,缓缓落在炮弹留下的深坑和空无一人的土地。
......
日出曦光的时候,林钰文感觉自己全身像是粉碎之后又被重组了一遍,每一处都钻心的疼,她闭着眼,感到有人将她的头小心地抬了起来。
她撑开沉重的眼皮,齐叙欢布满血迹的脸没入眼帘,但很快她就伸出手,盖住她的眼睛:“先别睁眼,先适应一下。”
林钰文说话时感觉喉间带血:“你的脸怎么了?”
齐叙欢说:“摔下来的时候被树枝刮了一下,没事儿。”
视线一片黑暗,周围安静得近乎阴森,只听得见彼此呼吸的声音。
林钰文问:“我们在哪儿?”
“不知道。”齐叙欢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
四周山山叠峦,林莽如海,迷雾重重将天空彻底隔绝,扭曲的枝干如同恶鬼的獠牙,幽暗的丛林仿佛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渗透着无数未知的恐怖。
齐叙欢低下头,用细微而无助的声音说:“我们迷路了。”
她们互相搀扶着,在茫茫森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但是森林好像越走越多,越走越困难,林钰文体力不支地向前倒去,连带着齐叙欢跪倒在地。
林钰文虚弱地抬起头,她看着齐叙欢说:“阿叙,我走不动了。”
齐叙欢捧起她的脸,因为缺水而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钰文,我们掉下来的地方是北边,只要坚持往北走,一定能走出去的,而且松吾学长和杨教授他们肯定在想办法找我们,你不能放弃。”
林钰文感到特别疲惫,疲惫地像是灵魂已经不复存在,只有肉.体麻木地存活着,但是齐叙欢的话似是最后连接她和世界的线索,牢牢地拖着她的最后一口气。
她目光涣散地点点头:“好。”
齐叙欢笑了下,从怀里掏出最后一个鲜花饼,掰开一小块递到她嘴边:“快吃,吃完了就有力气了。”
林钰文问:“阿叙,你吃了吗?”
“吃了吃了。”齐叙欢表情如常答道,催着她吃鲜花饼,“你吃完我们就继续赶路。”
齐叙欢让林钰文独自坐在大树下,然后自己不知道去了哪里。
等林钰文慢慢吃完一块鲜花饼,齐叙欢终于回来,用白色的上衣兜了一捧不知名的野果子回来:“刚路过那边时看到的,咱们带着路上吃。”
这些青黄干瘪的野果让林钰文想起什么,她拿出怀里的苹果:“阿叙,还有这个,你吃了。”
“我吃过啦!”齐叙欢笑着说,“我刚在那边的时候吃了好几个果子呢,你自己留着。”
看着她一如既往的笑容,林钰文心里总是隐隐不安:“你没骗我?”
齐叙欢怔了下:“我骗你干嘛!”说着她哎哟一声,低头在脚面看见一条细长的蚂蝗,她揪着蚂蝗的尾巴拽出来,但另一头还在肌肤里不停吸血,最终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彻底将它甩远。
林钰文赶忙从自己衣服上扯下一块布料,盖在齐叙欢不停流血的赤.裸的脚上:“阿叙,你的鞋呢?”
“不知道掉哪儿了。”齐叙欢不以为意地说,“没事儿,等回昆明再买一双就好了。”
林钰文忍不住哭出来:“如果不是为了推开我,你就不会这样。”
“我要是不推开你,咱俩都得被炸死。”齐叙欢盘腿坐下来,看着她叹了声气:“反倒是你,如果当时放开我,这会儿就不用遭这罪了。”
林钰文立马坐直身体,肯定而决绝地说:“我一定不会放弃你的。”
齐叙欢笑着推下她的脑门:“傻。”
歇了会儿,她们准备继续往前走。
起身的一刹那,齐叙欢忽而一阵头晕目眩,脚步虚浮差点摔倒,林钰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你怎么了?”
齐叙欢缓了缓,站起来猛吸一口空气道:“没事儿,就是突然没走过这么多路,有点累。”
然后她看着林钰文马上又要哭的样子:“别哭别哭,我保证你一定能出去。”
林钰文摇头:“我们要一起出去。”
齐叙欢笑:“行,一起。”
黄昏的降临让森林的阴暗愈加沉重,树叶上、草丛里藏着数不清的蚂蝗,还有能吃人的蚊子,而比这一切更可怕的,是饥饿。
她们一连走了几天,都没有等到同学们的救援,周围的寂静让她们像是被抛弃在另一个空间,但是时间仍旧推着她们往前。
为了让林钰文打起精神,齐叙欢一边拖着她往前走,一边和她聊天:“钰文,你喜欢你学的地理吗?”
林钰文意识迷离,但眼中还是闪过一起微光:“喜......喜欢。”
“你们地理都学什么?”
“学自然地理环境,大气、水、岩石、生物、土壤,还有好多书上讲的,各种不同的地形地貌和没见过植物。”
“那等你毕业了,等没有战争了,一定要去这些书本上的地方去看看,亲眼看看我们中国的大地,看看那些没见过的东西。”
“好。”林钰文每呼吸一下,都觉得肺腑被锋利的刀刃划过,“但是阿叙,万一以后我也在森林里迷路了怎么办?”
“不会的。”齐叙欢艰难地咽下发干的喉咙,“你忘了我们那天晚上说的,新中国的科技会很强大,到时候,一定有一种能比指南针还厉害的仪器,不管你去哪,它都能带着你找到回家的路。”
“真有那么厉害吗?”
“真的。”
森林如同无形的巨兽,张开深邃而残忍的血盆大口,悄无声息地吞噬她们弱小的背影,月光被厚重的云层包围,天边几点星光,在黑暗中挣扎着发出最后的光芒。
终于远远看到她们摔落山崖的地方,齐叙欢的身体已经透支,完全靠着本能将林钰文拽起来,她喃喃道:“钰文,我们到了。”
林钰文用力扯开嘴笑:“到了。”
话音未落,齐叙欢突然吐出一口鲜血,接着整个人脱力般直直栽倒在地。
林钰文慌乱地扑过去,这才发现齐叙欢身上的温度烫得惊人:“阿叙,你怎么了,我们马上就快到了,你快起来。”
她的眼泪一滴一滴砸在齐叙欢身上,很快洇湿了一片衣裳。
但是齐叙欢双眼紧闭,她已经骨瘦如柴,脸颊的肉塌陷下去,眼窝深凹如同只剩两个窟窿,甚至胸膛也看不见一丝呼吸的起伏。
林钰文掏出怀里那个一直没舍得吃的、早已失水干瘪的苹果,啃下一小块喂到齐叙欢嘴里,但是齐叙欢一动不动,浑身透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绝望之际,天边再次响起可怖的日军飞机的轰鸣,林钰文头也不抬,坚持想要把苹果送进齐叙欢嘴里,她哭着恳求:“阿叙,你得吃啊,不能不吃啊,你吃完我们回家好不好?”
也许是回家两个字起了作用,齐叙欢的眼皮几不可见地抽搐了下。
她半睁开眼,用颤抖的手拿出藏在胸前的学生证,用尽最后的力气撕成两半,将带着照片的那一半塞到林钰文手里。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是林钰文懂了,她哭着道:“我一定会带你回家的,我们要一起回家。”
一颗颗的炮弹掉落山林,拖着长长的尾焰,尖锐的呼啸刺破苍穹,浓烟熏染了整片天空,整个山谷仿佛都在颤抖。
这里是暴露点,林钰文努力想要拖着齐叙欢去更安全的地方,但是筋疲力竭之下两人双双摔倒在地。
她眼泪汹涌而出但是想再次尝试,忽然齐叙欢瘦弱的手握住她的手,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林钰文跪下来侧耳到她嘴边:“你要说什么?”
齐叙欢的意识已经模糊,能够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在不停消逝,她费力嚅动干涩苍白的嘴唇,用气音艰难地说了几个字。
但是漫天都爆炸的声音,让林钰文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她索性将齐叙欢搀起来:“阿叙,我们先走,你待会儿再跟我说。”
然而这一次,齐叙欢只是轻笑了下。
在林钰文还没懂她为什么要笑之前,齐叙欢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像是将殆尽的生命全然汇聚在此刻,一把将她推向更高的地方。
接着,一颗炮弹正中下来,巨大的爆炸力将两人彻底分开,掀向不同的方向。
齐叙欢再次跌向深谷,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贴地翻滚许久,最终停在一片深厚的草丛当中。
在生命最后的天光里,她看见山林被炮火烧成了火海,树叶变成灰烬,四周都充斥着刺鼻的焦味和浓烟。
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她想。
如果能下一场大雨,彻底洗净这片土地上的硝烟战火,让满目疮痍的山河重焕生机,让无数同胞的冤魂得以安息。
让太阳再次从地平线上升起来时,照亮的,是一个和平安宁的中华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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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钰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迷茫地看向围在自己身边的教授同学,看着他们脸上悲痛的表情,顿了顿,然后一把掀开被子准备往外走。
王松吾连忙拦住她:“钰文,你现在......”
“阿叙呢?”林钰文抓着他问,“阿叙在哪儿?”
王松吾眼眶霎时就红了,他挣开林钰文的手站到一边,不说话,其他几个同学也都纷纷避开她的视线,似乎谁也不想第一个说出来。
林钰文不管,她鞋都没穿直奔门口,黄尹梦见状从后面抱住她:“你现在去也没用,我们所有师生都过去找过了,没有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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