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剪好的样子拿给程澍礼看,简单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穿着裙子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她单手叉腰,另一只拿着可乐的手垂在身侧,老金最后几刀给她加了表情,她眯着眼睛欢快地笑。
老金有点不好意思,说:“我剪的不太好,你看看是不是这样?”
程澍礼将小人儿接过来:“这样就很好了。”
见他那么专注地看着那小人儿,老金不禁好奇地问:“你这是让我剪的谁啊?”
程澍礼说:“家里一个总爱跑丢的孩子。”
现在那张小人儿被放在手机壳里,程澍礼走到哪带到哪,像之前身边总跟着个小尾巴一样。
钟音连着喊了他几声,程澍礼回神,笑了笑问:“您还要买点什么吗?”
“人多挤得头疼,回吧。”钟音说。
回去的路上,钟音望着程澍礼毫无情绪的侧脸,心里不知怎么,总觉得不自在,有几次她想说点什么都被打断,要么碰上交通检查,要么来电话,直到快到家时,钟音才开口:“贵州那......”
程澍礼转而问:“晚上去大伯家要带点什么吗?”每年除夕,他们都在大伯程开彦家吃年夜饭。
钟音说:“准备好了,你爸昨天还特意去德胜门那边,买了点你大伯爱吃的点心。”
“我大伯就爱吃点儿甜的。”程澍礼笑得漫不经心,他打下方向盘,车辆拐进京大,“太初年后才能回来?”程太初是大伯的小女儿,正在国外留学。
“好像明年就毕业了吧。”钟音想了想,又补充了句,“回来也好,一家人总得在一块待着。”
程澍礼慢慢开着车,就着这话题和钟音聊了点别的,自然而然地岔开话题,最后钟音也没再想起问贵州的事儿。
回到家,程开济把程澍礼叫到阳台,叮嘱他记得明天帮忙浇个花。
程澍礼不明所以地说:“明儿您要去哪?”
“不去哪儿。”说着程开济往客厅看了眼,确定钟音不在才说:“晚上我跟你大伯得喝点儿,万一醉了你妈可不管我这花花草草的死活。”
程澍礼摇摇头笑:“您可悠着点儿。”
“诶对了。”要走时,程开济忽然指着角落,一盆零星挂着几个花骨朵的盆栽,他说:“那盆海棠花不用浇啊,它耐旱,我今天刚浇过。”
“您什么时候养的海棠花?”程澍礼不动声色回了一句。
程开济说:“上回阮老爷子去世,我去了一趟他们家老宅,从他们家院子那棵海棠树上剪了几根枝条下来,没想到回来还真插活了。”
另外程开济想的是,以后可能再没机会去,就留着做个念想。
程澍礼看着那盆海棠花:“阮老爷子也喜欢海棠花啊。”
“不是阮老爷子。”提到这个,程开济的神色变得沉重几分,他轻声说:“那海棠花是阮老爷子的父亲,也就是齐老太爷,他许多年前种下的。”
程澍礼愣了下。
“都是我小时候你奶奶讲的了,说阮老爷子上边还有个姐姐,打仗那几年死活说要出去上大学,然后一走就再也没回来,齐老太爷独自一人出去找了好几年,闺女没找到,倒是在路上看见了不少死人,有的死的时间长了就剩一副骨架了,齐老太爷心善啊,看不得人死了这样,就遇见一个埋一个,也不知道最后到底埋了多少人。”
程开济下巴一台,示意那海棠:“后来回山东,齐老太爷发现有几粒种子在他行李里发了芽,当时还看不出来是什么,就随便丢在了土里,哪知道后来能长成那么大的海棠花树。”
程澍礼静静注视着那盆海棠花,它沐浴在黄昏柔和的夕阳中,绿叶随风轻摆,在冰冷的墙壁投下一片安宁的影子。
程开济没察觉他忽然不正常的沉默,只继续道:“大概是不知道埋谁的时候,无意中蹭到旁边的种子了吧。”
“积德行善,也算一段缘分了。”程开济这样说。
程澍礼登时觉得心头发紧,他呼出一口气看向别处。
......
晚上,一大家人聚在程开济家里,围坐在圆桌边吃年夜饭。
程开济和程开彦两人只有过年时能喝酒,都有些上头,两人都慢慢有了醉意之后,开始红着脸细数对方小时候做过的糗事,钟音和大伯母付凝坐在旁边无奈地笑,不停地劝两人少喝点。
后来实在劝不动,便随他们去了,她俩携手坐在沙发上准备看春晚,和往年一样节目没什么新意,但老一辈人总觉着,看了春晚才叫过年。
开场节目一贯的歌舞升平,观众席上大家都露出喜悦的笑容,身着华服的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语气激昂神采飞扬,无不彰显著对国富民强和中华盛世的祝福与自豪。
看了会儿,大洋彼岸的程太初给付凝打来拜年视频,堂哥堂嫂上前打过招呼后,便要带着孩子出门,问程澍礼要不要一起去前门大街逛逛灯会,程澍礼说可以。
等几人走后,付凝拉着钟音小声说:“我看你们家澍儿怎么没什么精气神儿啊。”
“他就这样不爱说话。”钟音发现了但是不想多说,“哎呀太初,看你都瘦了,国外饭不好吃啊。”
程太初忿忿吐槽:“我拿豆汁儿泡饭都比这强。”
付凝笑:“这孩子。”
下了楼,程澍礼先是把红包塞给孩子,然后跟堂哥说:“我就不去了。”
“怎么不去了?”堂哥抱着孩子,站在车边问,孩子拿着红包呆呆地盯着程澍礼。
程澍礼找了个借口:“刚回北京还没缓过神,有点头疼,我回家睡觉去。”
堂嫂赶忙关心说:“别是冻着了啊。”
程澍礼说:“没有,就是有点累。”
堂哥说:“行,那你自己开车注意安全啊。”
程澍礼笑着说:“新年快乐。”
孩子奶声奶气:“新年快乐!”
北京除夕的夜晚,大家都出去逛庙会看灯展,反倒街道上空旷安静,程澍礼开着车一路畅通无阻地回了家。
打开家门一看,景祎和李多聿正堂而皇之地坐在沙发上,看见他进来,景祎打响一个胜利的响指:“嘿嘿!我说什么来着!”
“你那是瞎猫碰着死耗你!”李多聿愤愤不平,拿起桌上的玻璃瓶,一脸痛苦地将什么东西一饮而尽。
大家住在一块十几年,知根知底,两人又是钟音和程开济看着长大的,所以对于他俩知道家门密码并且不请自来这件事,程澍礼一点都不惊讶。
他换好鞋子坐到沙发对面凳子,问:“喝什么呢?”
“崂山白花神蛇水。”李多聿灌了一口白开,好不容易散掉嘴里味道,“我俩打赌你会不会提前从你大伯家回来,我说你肯定等着程教授和钟主任,她不信,打赌输了的人喝这个。”
“当然了!”景祎接话,“他肯定跟小时候一样,不喜欢待的地方,找个理由躲起来做数学题。”
话间,程澍礼拧开一瓶崂山神蛇水,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
看得李多聿一阵鸡皮疙瘩:“你是怎么能喝得下这玩意儿的?”
程澍礼说:“清热解毒,对胃好啊。”
“诶这话我爱听。”景祎拿起另一瓶跟他手里的碰了下。
李多聿切了一声。
景祎放下瓶子,问程澍礼:“刚还说呢,我俩放假准备去京郊租个小院儿住两天,你去吗?”
“不了。”程澍礼说,“我还得回趟贵州。”
李多聿诧异地往这边靠了靠:“你不今儿才回来吗?”
程澍礼如实说:“我在那边联系好了,过几天把大顺和一二三四五六接过来。”
此话一出,景祎和李多聿都有点懵,都不敢想像这是程澍礼会干出来的荒唐事儿。
“把它们接过来干嘛呀?”李多聿扬声问,程澍礼淡笑了下没有说话,景祎很快跟着发问:“把它们接过来放哪儿?”
“我奶奶之前在西城那边还有个胡同院子,我准备带小狗去那边,至于大顺,”程澍礼想了想,“暂时放在赵岩那马场吧。”赵岩是几人的一发小儿,自己开了一马场。
一番交流后,李多聿不可置信地看着程澍礼:“怎么你要自己整一天精地华宠乐园儿啊!”
景祎想起另一人来:“这事儿钟主任答应吗?”
“再说吧。”程澍礼敷衍答道,他无声笑笑,又举起崂山神蛇水隔空和景祎碰了下,仰头一饮而尽。
态度看着随意,但景祎和李多聿明显看得出来,程澍礼这是下定决心了,任谁拦都没用,于是都默契地没再多说什么。
等两人走后,程澍礼关掉客厅灯,躺到阳台上的老爷椅,林钰文以前就常坐在这晒太阳。
夜色昏沉,天上无星也无月,死寂的像是没有波澜的海,灯笼的光照在盆栽和他身上,像落了一层白霜。
楼下,两人快出单元门时,李多聿骤然停下脚步:“我觉得他不对劲。”
景祎问:“怎么了?”
李多聿没有回答,他站在昏暗的楼道里,脸侧过去,没有聚焦的眼神不知道看着哪里,隔两秒,他转头看一眼景祎,又看看她身后的楼道门,接着猛地转身回头,迈步飞奔上楼,声控灯跟着自下而上亮了起来。
景祎跟着上楼,李多聿已经打开了门,但是站在门口没进去。
她的视线越过李多聿的肩膀,落向不远处阳台上的人。
程澍礼就那么一个姿势躺着,老爷椅丝毫没有晃动,他也一动不动,看上去特别悲伤,跟快死了一样。
过了很久,程澍礼忽然抬起胳膊盖住眼睛,紧接着,李多聿听见一声压抑的抽泣声,就着微弱的光,他看见程澍礼的肩膀在不停颤抖。
景祎拽了下他的袖子,用口型说:“走吧。”
李多聿无声地点点头。
除夕夜,北京突然下了一场小雨。
雨水折射细碎的水光,映在悄然开放的白色海棠花上,彼时,窗外灯火通明,国泰民安。
第36章 第三十六场雨
又一次从支离破碎的噩梦中惊醒。
黑夜里, 林钰文一身冷汗的从床上坐起来,她环住自己肩膀,埋下头不停地急促呼吸, 脑海中不断闪过刚才梦中的画面。
这些画面没有起承转合, 也不连贯, 各种混乱的场景和人物糅杂在一起,让林钰文又一次回忆起那些痛苦的事情。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 一直在床上坐到天濛濛亮。
起床铃响,寝室里的女生们陆续爬起来, 睡在旁边的黄尹梦睁开眼,看见林钰文脸上毫无血色, 从床上撑起身体问:“钰文, 你又做噩梦啦?”
林钰文表情麻木, 小幅度地点点头。
黄尹梦坐起来, 轻柔给她披好衣服:“别想了,赶紧起来收拾一下,待会儿还得去学校礼堂呢。”
黄尹梦起床之后, 林钰文仍旧抱着自己双腿靠在窗边,阳光照在破旧的玻璃上, 屋里到处布满灰尘的味道,她颤抖着轻吸一口气,然后将自己抱得更紧。
学校礼堂, 前方主讲台的最上方,红色横幅上赫然用毛笔字写着——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毕业典礼。
林钰文作为地理学系的优秀毕业生代表,上台领取毕业证书。
她面无表情地从侧面台阶上去, 走到讲台中央,姿态恭敬地躬身, 双手接过杨教授手中的毕业证书。
身后掌声雷鸣,林钰文眼神空洞地看向手里的毕业证书,完全没有即将毕业的高兴。
杨教授知道她心结所在,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钰文,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忘掉它,你以后的路还长着。”
林钰文没有回应,按照仪式流程,她捧着毕业证书转身面向底下的学生,大家齐声合唱西南联大校歌,《满江红》。
“万里长征,辞却了五朝宫阙”
“暂驻足,衡山湘水,又成离别”
“绝徼移栽贞干质,九州遍洒黎元血”
“尽笳吹弦诵在山城,情弥切”
悲壮而激昂的歌声回荡在礼堂的每一个角落,倏然间,林钰文的眼泪夺眶而出,伤心的泪水布满整个脸庞。
忘不掉,她忘不掉在轰炸中一把将她推开的人,也忘不掉在叙永分校里,那个笑容明媚,眼睛闪耀如星辰的女孩子,向她伸出手自我介绍:“你好呀,我叫齐叙欢。”
抗日战争爆发后,为延续和保存中国的文化血脉,一批大学开始了艰难而漫长的内迁,1937年,清华、北大和南开三所大学南迁长沙,又在1938年西迁昆明,历经辗转成立了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而为了彻底摧毁中国的教育体系,1938年,日军飞机开始对昆明甚至云南全省进行疯狂轰炸,到了1940年,日军开始大肆进攻缅、中、印边境,云南成为前线,昆明形势逐渐紧迫,西南联大再次酝酿迁校,最终于当年11月,在川滇黔三省的交接处成立分校,时称西南联大叙永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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