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澍礼不知道怎么形容现在的感受,他垂眼,沉默地盯着贴在腿边的蓝色裙摆。
就是因为他的到来,才加速了她的消散。
山树的影子飘过,掩去夕阳一半的澄明,暮色从山谷里升起来,但是天空并不深沉。
程澍礼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你还能下雨吗?”
“魂力不够啦。”棠又又略带惋惜地说道,话尾坦然轻快。
当她认识到自己即将消散的命运,便想好了要用最后的魂力再做点什么,浇灌缺水的稻子和中药,扑灭烧起来的山林。
可是毕竟结局已定,随着时间的不断流逝,她再次感受到七十年前的那种力不从心,魂力越来越稀薄,而且流逝地更快,要好久才能下一场毛毛细雨。
这一点程澍礼也想到了,她每次送来的礼物,都是当天火情报告点附近的东西。
但他们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大概是怕气氛过于伤感,棠又又转过半边身体,用玩笑的口吻说:“或者你把欠我的那段因果还我,我再给你下个大的。”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棠又又默默低下头,余光瞄了他好几眼。
安静许久之后,程澍礼忽然说:“棠又又,我是无神论者。”
棠又又立马侧目看过来:“我知道啊。”
“我的意思是,你和我身体里的每一粒原子,都来自一颗爆炸了的恒星,我们从一开始,在几亿光年以外就相遇了,而且等我死了,构成我们身体的粒子不会因此湮灭,还会以各种各样的形态和方式一直存在于宇宙中,穿过时间彼此相依,所以根据宇宙运行的逻辑,我可以推断,我们的相遇不是因为那一段因果。”
程澍礼语气稍顿,他抬起头,眼睛瞬也不瞬地望着棠又又的脸:“而是无论在哪,我都一定会遇到你。”
感觉到裙摆被风扬起半秒,棠又又问:“那如果你站在距离地球八十多光年的行星,是不是刚好能看见活着的我?”
程澍礼闭起眼睛笑了下,朝她轻轻点头:“会的,如果我有一台很好的望远镜的话。”
棠又又觉得这个回答很美好,填补了很多无法言说的遗憾,她扬唇笑了笑,黑白分明的眼珠里流动着璀璨的星光。
半轮落日隐没进苍茫群山,树叶卷起片片金光,一望无际的山峦线,火烧云翻腾奔涌,灿烂热烈得令人陶醉,此刻的时间被无限拉长,仿佛晚风能吹走所有的烦恼和忧伤。
棠又又眨了眨眼睛:“你来棋山的那天,日落也像今天这么好看。”
程澍礼问她:“和我一起看日落的这段时间,你开心吗?”
棠又又没有直接回答:“程澍礼。”
程澍礼轻应了声:“嗯。”
“跟你说话有种特别的感觉。”风把她的声音吹远了一些。
程澍礼:“什么感觉?”
“很平静。”棠又又不知道这样说对不对,她用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东西来说,“就像我死了很久之后,尸体开出小花在微风里轻轻地摇。”
程澍礼笑着说:“大概只有你能想出这种描述。”
棠又又郑重地点了好几下头,眼睛亮晶晶的:“对,只有我。”
到处都是晚霞的颜色,绯红将连绵的山峦染成宝蓝色,云层里有了星星的痕迹,一场日落就此完美谢幕。
棠又又莞尔一笑:“我能感觉得到的。”
最后的暮光中,他们四目相对,棠又又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清澈,和学生证照片中的一样对世界充满期待和热爱,丝毫没有悲伤和怨悔。
她说:“当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开始变得完整了。”
“谢谢你。”
第34章 第三十四场雨
五子顶迁站的前半个月, 因为人力紧缺,程澍礼加入了有仙寨的守山防火小队。
一起来的还有卓客和梁晶晶,最有经验的阿尧在前面带路, 他们今天要去的是法古梁子上的龙脊峰。
和其他山头因为各种传说得名不同, 龙脊峰的名字是最早居住于此的村民取的, 因为龙脊峰在法古梁子的最高处,站在这里, 可以看见整个烂木等山脉的走向和气势,恢弘无垠的山脉, 宛如巨龙盘踞在大地,象征着当地人民扎根于此的勇气和力量。
爬到一大半, 阿尧接到一个电话, 通话过程他神情极度紧张:“好的阿贵哥, 我会加紧巡逻。”
挂掉电话后, 他转过身来跟几人说:“今天早上又报告了两处起火点,火情越来越频繁了。”
龙脊峰比棋山陡峭难爬,卓客扶着旁边大树, 连换了好几口气:“在哪儿啊?”
阿尧站直身体望远处看了看,指着一处山头说:“就那个, 大秃顶子山。”
梁晶晶跟着看过去,十分不理解:“好好一山头为啥叫这名儿?”
阿尧乐哈哈地说:“因为据说当年寨老们第一次上那座山,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大秃顶。”
“行!”卓客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 顺着阿尧那话打趣梁晶晶,“这么说,我看那荒山也别叫荒山了, 叫闪闪山吧。”
梁晶晶扬起审判的巴掌:“再闪闪闪小心我扇你。”
两人在后头打闹,程澍礼走到阿尧边上, 问他:“那边的火灭了吗?”
阿尧说:“阿贵哥说已经灭了,发现时近的那块他和其他人一起灭的,远点的地方是下了点小雨,很快也就被浇灭了。”
程澍礼收回目光,转而看向艳阳高照的远方山坡,连绵的茂密绿植像一片广袤的大草原,几朵紧簇的小白云随风滚过。
他想,刚灭完火的棠又又应该瘫在某棵树上,觉得那几朵白云像胖乎乎的小绵羊。
歇了几分钟后,几人准备继续动身巡山。
走前,程澍礼看了眼卓客坐的地方,好心地提醒:“山里的树桩不能坐。”
“为什么?”卓客一边问,一边蹭地站起来,连着回头看了好几眼刚才坐过的树桩。
程澍礼语气平淡:“因为那是山神的椅子。”
“???”
程澍礼说完就走,卓客盯着他的背影一把揪住阿尧的领子:“他刚说啥了?他是不是说了山神?”
另一边,梁晶晶的胳膊搭着阿尧肩膀:“是不是林业局有个新来的叫山神?”
中间的阿尧瑟瑟发抖一脸苦大愁深:“天菩萨!程教授遭脏东西上身咯!!!”
......
晚上,吊脚楼里,程澍礼整理这段时间的资料。
下午老金找他聊过,委婉地表达了虽然棋山异象已经厘清,但还是希望他能留到旱灾结束的请求,并保证最迟不会到过年。
程澍礼答应下来。
一周后棋山搬山,他要跟随气象站回到市局,市里为他安排了新的住宿。
程澍礼将生活用品和书籍资料整齐放进行李箱,一转眼,看见装着线香的木头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的线香所剩无几。
他点燃一根线香,坐在餐桌边,拨了个电话给景祎。
等待电话接通,栀子香气袅袅萦散,后方的黑暗悉数倾没在程澍礼背影,他的目光汇于于一点,静静注视着那一线白雾。
电话接通,景祎喂了一声。
程澍礼说:“你能再帮我做点那个线香吗?”
景祎迷惑地嗯了声:“哪个?”以往她抱着试验小白鼠的心态,给程澍礼做过不下二十种的线香。
程澍礼无奈地说:“升级了十三次的无敌清幽栀香大保丸。”到如今程澍礼说这香的名字都还觉得别扭,觉得它跟大秃顶子山不分伯仲。
“那个啊。”景祎说,“那个香里面有一款原料是犀牛角,但不是市面上那种普通的犀牛角,忘了在哪买的了,现在手里剩的不多,可能做不了几根线香,给你换个别的呗?茉莉乌龙?生椰青提?或者桂馥兰香?”
“我就要那个。”
“但是那......”
程澍礼执意道:“你做多少我要多少。”
看他这么坚持,景祎也不再推脱:“行吧,做好了寄给你。”
通话结束,程澍礼继续收拾东西。
次日六点,晨光才刚漫入棋山边缘,急如催命的手机铃声冲决吊脚楼的平静,程澍礼接起来,只听阿尧说了不到半句话,他眸色顿变,掀开被子下床直奔门口。
门一打开,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山路上嘈杂不断,有仙寨的村民们,无论男女老少,各个手里抄着家伙事跑向山脚,坐上另一批村民的摩托车,赶往棋山后面的宝塔峰。
阿尧急得声音快哭出来:“凌晨四五点钟烧起来的,等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程澍礼用最快的速度赶到宝塔峰,明明热浪如潮,但他还是被眼前场景惊出一身冷汗。
猛烈火光冲天而上,空气中弥漫着华山松燃烧的刺鼻味道,碎屑和焦灰漫天横飞,浓烈的黑烟成团蹿上天空,大火中央的树木不断倒塌爆裂,让整个大山都在为之晃动。
乱哄哄的救火队伍中,梁晶晶脚底打滑,膝盖在尖石上磕出血,阿尧左手灭火器右手水管,腾不出手扶她:“晶晶姐,你先休息会儿吧。”
梁晶晶咬牙站起来,拉响油锯毅然走向大火:“老娘连吃人的鬼都不怕!”
程澍礼捡起脚边的一把斧头,加入砍伐隔离带的人群中。
凶猛的火舌贴着地面,在无情摧残这片古老的森林。
市政.府紧急部署,组织棋山有仙寨提前搬山,棋山小学所有学生全部放假,但是没有村民在这个时候离开,他们聚集在宝塔峰,在险峻崎岖的山路上,在残忍暴戾的火海前,齐心协力用身躯连成一道坚固的钢铁长城。
上午十点,天热风大,万里无云,火势快速蔓延到更高的峰顶,眼看就要逼近旁边的支峰,再往前,就是棋山的有仙寨。
村民自发组成的救援队伍来了一批又一批,最先参与救援的已然筋疲力尽,但是无人停下脚步,老金一遍又一遍地组织大家安全有序上山,卓客从头浇下一瓶矿泉水,强打起精神传递灭火器,阿尧眼神涣散还在拼接水管,阿芝和几个女孩子背了几箱水矿泉水沿途发放,花瀛坐在一棵大树下给被烧伤的村民包扎。
梁晶晶锯掉一处枯木,才刚站起来,突然一根被火烧断的树枝从天而降,惊恐万分间,一道橙红身影和树枝一起没入她骤缩的瞳孔。
梁晶晶拉开距离,抬起汗水和黑灰交织的脸,火光照亮眼前制服上的臂章——中国消防救援!
危急关头忽然迎来救星,梁晶晶鼻头一酸,但很快,她就咽下劫后余生的余悸和害怕,对救她的消防员说了声谢谢,然后继续转身战斗。
因为频繁不定的风向,山火不眠不休地烧了一天一夜,即将到达隔离带。
由于宝塔峰山火地处森林深处,山区地形复杂,救援指挥部在听取程澍礼有关风向的分析后,最终决定在隔离带附近,利用接下来的风向,采取反向点火战术发起总攻。
如果从远离大山的半空看去,无数不知姓名的凡人英雄,他们的背影顽强而勇敢,一眼望不到头的人流,像是连起一道新的龙脊山脉,用骨子里的团结和信仰,踏平了一段高科技和设备无法到达的山路。
可在最后总攻发起之前,意外忽然降临。
毫无征兆的一场大风,瞬间点燃了整个山谷,山火爆燃,一队转场的扑火小队失去了联系,整个指挥部陷入高度紧张。
程澍礼记得那是阿尧和老金所在的队伍,急忙走出帐篷不停地拨打他们的电话。
显示占线。
一直拨打,一直占线。
绝望之际,手机竟然收到吊脚楼雨水传感器的提醒。
程澍礼心脏顿时一麻,来不及打声招呼急忙赶回吊脚楼。
推门而入,里面空无一物,程澍礼茫然地站在屋子中央,视线焦急地逡巡每个角落,然而什么都没有,吊脚楼里诡异的安静,让他又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精神出了问题。
阒然间,书桌上的五彩风车动了下,程澍礼抬步走过去,看了一眼,并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东西。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忽然右手覆上一片温暖,他震惊转头,棠又又唇角微勾,目光坚定地直视前方,用她自己的手拖着程澍礼的手,探向那个书桌底下的抽屉。
在她的带领下,程澍礼拿出那个藏在抽屉深处的铜钱。
棠又又松开他的手,站到他的对面,已经没有多余的魂力说话,她朝着程澍礼点了点头。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程澍礼握着铜钱的手无可自抑地剧烈颤抖。
他知道她的意思。
那天临走之前,棠又又突然问他:“你知道那臭道士说的破财免灾什么意思吗?”
程澍礼摇头。
棠又又笑靥如花:“字面意思。”
肆.虐凶狠的山火,前赴后继的村民和消防员,生死未卜的失联小队......这些画面一幕幕从程澍礼眼前划过,铺天盖地地涌入他脑海,但是程澍礼恍若被什么东西定在原地,下颌线条紧绷而冷硬,仿佛只要一动,汹涌的情绪就会崩塌。
棠又又看出他的犹豫,无奈地笑着叹了口气。
她微微俯下身体,这一次,她牵起程澍礼的手,眼神温柔地看着他,像是在用最后的时间记下过去相伴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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