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进行到一半,老金将程澍礼叫到一旁。
两人并肩站立,眼前是万里崇山,视野开阔而明亮,能看得见飘在朝瑶顶上的浮云。
凉风吹过,老金口吻郑重地说:“程教授,实不相瞒,把你的那份棋山天气异象分析报告交上去之后,我又仔细拜读了几遍,确实数据严谨逻辑缜密,不是我们这种水平能相比拟的。”
程澍礼谦虚地说:“您过奖了。”
“但有一点我不懂。”
“你说。”
老金看他一眼,踌躇几秒后问:“您的那份报告里,最后提到的不确定的部分是什么?”
闻言,程澍礼无声笑了下,似乎这个问题在意料之中。
他没有犹豫:“虽然人类文明已经扩展到各个领域,但我们仍要承认科学的有限性,自然界中仍有未解的谜题,人类无法掌控全部规律,当然,科学在不断进步,科研工作者也在不断拓宽认知的深度和广度,我们终有一天能知道这个不确定到底是什么。”
“但我想正是因为这些不确定,所以才警示我们,要尊重和敬畏一切未知和生命。”
风卷残云满目金光,毕摩祈福的毕声响彻山谷,老金释然地笑了笑:“说到底还是我当初能力不足又过于心急,所以才做出了那些荒诞的事。”
他看向这片困住他半生的大山,沧桑目光钦佩不已:“期待您真正揭秘的那一天。”
......
屋前,毕摩仪式还在继续,卓客和梁晶晶被日头晒得快要睡着,阿尧背着工具包颠颠地跑回来,因为刚扑完火,他脸上被抹了几道黑灰。
卓客递了瓶水给他:“今天上午又是哪里吗?”
阿尧一口灌下半瓶水,然后用胳膊一揩脸颊汗珠:“宝塔峰上的那片老树林,前期巡山的人看那边太大太深,就没敢进去检查,好在我跟阿贵哥发现的时候,就烧起来一小片枯草丛,又下了场小雨就扑灭了。”
卓客小声嘀咕:“咋到处下小雨天还这么干呢?”
“宝塔峰?”梁晶晶吐掉瓜子壳,“这不是就是后面挨着咱们的那山头吗?”
“对,再往后就是棋山小学了。”阿尧又喝了口水。
梁晶晶语气疑惑问:“那为什么当初棋山村民在这定居的时候,不把那宝塔峰也一并用上啊?”
卓客接话道:“因为宝塔峰是烂木等山脉最高最崎岖的山头,首先是高,而且有许多国家级保护珍惜植物,非常不适宜居住,其次是地形特殊,宝塔峰会出现各种意想不到的涡流和越山气流,加上山上还长着大量的华山松,华山松种子含油率高达42%,一旦起火,火借风势将松林点燃,后果会不堪设想。”
比起卓客,梁晶晶到底来得晚,不如他这么了解,听完这番解释后点了点头:“那是要注意点。”
“哦对了!”喝完一整瓶水,阿尧这才想起卸掉身上的工具包,从侧边夹层摸出一把黑漆嘛乌的榛子。
他咧着大白牙笑:“都是熟的,你们尝尝,可香了。”
卓客看见上面烟熏火烤的痕迹:“玩火尿床啊!”说话间,梁晶晶已经剥开一个送进嘴里。
阿尧急急解释:“不是!前段时间有片野榛子林被火烧了,掉在草里我捡的!”
“那还成。”卓客看梁闪闪吃了没被毒死,也捡了几个边吃边看那边的仪式。
仪式结束的时候,老金和毕摩寒暄一番。
毕摩话里隐忧:“卦相异兆,或有大灾啊。”
老金叹气:“是啊,这场干旱越来越严重了。”
聊了一会儿后,毕摩赶着去另一户人家,老金准备亲自将人送下山,程澍礼盯着他的膝盖,说:“我来送吧,正好我要下山。”
老金这才记起时间,每天中午十二点程澍礼都要准时下山。
他答应:“那就麻烦程教授了。”
程澍礼背起毕摩的法器东西,和毕摩一起走出气象站,那毕摩虽然年纪稍长,但是步伐坚实沉稳,像是从山里长出来的力气。
山路走到一半,毕摩蓦地笑了一声,笑声在林间异常清晰。
程澍礼诧异地看着他,毕摩说:“小伙子,你有什么事情要问我吗?”
程澍礼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来的,但既然直截了当地问出来,接下来的话就不用拐弯抹角。
他从口袋深处拿出一枚铜钱,放在掌心伸过去,动作极为小心:“老先生,您认识这个吗?”
就着他的手,毕摩低头看了眼,天空飘过一朵庞大的云,遮天蔽日,云朵的影子缓缓移到程澍礼手心,铜钱上几个古老的文字霎时变暗。
一看清那几个字毕摩就面色大变,骇然地连连后退:“这东西你是从哪弄来的?”
看他这副惊恐的反应,程澍礼心底一沉,说:“一个朋友给的。”
“这是不祥的东西!把这东西弄出来的人是要遭天谴的!”毕摩每个字都说得极其用力,然后他急忙转身就走,生怕被什么可怕的东西缠上。
但没走两步他又回来,好心地劝诫程澍礼:“你赶紧把这东西还回去,叫你那个朋友也莫要再留了。”
程澍礼看见他额角渗出的冷汗,心中万千疑惑但保持冷静:“为什么?”
毕摩匆忙摆手“不吉利不吉利!你知道了对你也不好。”
“我不怕。”程澍礼目光直视着他,坚定说道。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是......”毕摩话说一半顿住,他看了看周围,确定山路上只有两人,压低声音说:“是这寨子里有规矩,有些事不能提。”
毕摩的言语之间透露着对某种力量的恐惧,这让程澍礼心中猜想变得具象化:“是和人死后的三魂有关吗?”
话音未落,毕摩就警觉看他一眼:“有人告诉过你?”
程澍礼摇了下头。
毕摩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澍礼没说,也没法说,因为他能从铜钱联想到三魂,完全是从棠又又
讲过的故事和各类传说中挖出来的线索,然后极力地拼凑。
肉.体魂随着坟茔被毁而消散,棠又又就只剩因果魂和往生魂,在他们的法则里,仅有这两魂无法合体转世,又因为没有执念,所以两魂会慢慢消散。
所以程澍礼猜测,棠又又之所以仅靠一缕往生魂能在世间游荡七十年,是因为有人,或者说,那个老毕摩对棠又又施了禁止魂灵轮回的法术,强行将她留了下来,而那老毕摩,也因此遭到反噬眼睛失明。
“算了。”可能看他表情太决绝,也可能有别的原因,毕摩突然改口,他重重叹了口气,“给这铜钱施法的人相当厉害,可能是用了什么传说中的法术,我资历尚浅,也实在看不出那人到底做了什么法,但是我确信——”
停顿的间隙,程澍礼心脏吊起呼吸微促。
那毕摩一字一句说:“这枚铜钱里困着一个人的因果魂。”
第33章 第三十三场雨
这个说法和预想的不同, 甚至是从未设想过的角度,以至于程澍礼一时没反应过来:“铜钱里困着因果魂?”
在这之前,他以为这只是老毕摩做法时用到的法器:“不是咒鬼不能轮回的禁术吗?”
“不是。”毕摩的回答毫不犹疑, “虽然那个禁术, 小时候我只在古书上看过一眼, 但肯定不是这样的,”
程澍礼问:“因果魂被困住会怎么样?”
毕摩边思考边说:“因果魂被困住之后, 去世的人也是不能转生的。不过和禁术不同的是,禁术会让魂灵直接消散, 而困住因果魂,一方面能牵制往生魂, 减缓它消散的速度, 另一方面, 如果这人死时有执念, 往生魂会幻化成鬼,但因为我们这些毕摩苗巫只能看见因果魂,所以困住因果魂我们就看不见那鬼。”
山风四起, 程澍礼站在青石阶上,他没再说话, 眼神透出无措的茫然。
铜钱做过法,所以棠又又没有转世没有消散,留在了人间。
因为困住因果魂, 免受任何能人异士的打扰,所以能保她平安。
这枚铜钱,是束缚, 也是庇佑。
无声一段时间后,程澍礼问:“那被困因果魂的鬼, 只能在一定范围内活动吗,有办法走出去吗?”
毕摩很快摆手:“不管有没有其他两魂,只要在某个地方成了鬼,那就是走不出去了,这是天定的因数,所以我们祖上才传下请祖灵的规矩,祈求老天让在外去世之人的往生魂赶紧回到故土。”
说完毕摩重新看向那枚铜钱,困惑地皱下眉头:“不过是为什么,这铜钱里的因果魂只有一半呢?”
程澍礼拿着铜钱:“只有一半?”
毕摩不解地抿下嘴巴,他大着胆子向前一步,低头仔细看了那铜钱一眼。
“大概......”毕摩沉吟几秒想到了什么,“大概成了鬼之后,这人帮过谁,被欠了一段因果。”
程澍礼眼前出现一个模糊的白影。
“我想请教您最后一个问题。”程澍礼的目光重新聚焦,慢慢移回毕摩脸上,“如果一个鬼,失忆忘记死前的执念,又在后来有了新的执念,那新的执念消失后,她会怎么样?”
她找了七十年的坟,但是发现再也找不到了,会怎么样?
那毕摩想也没想地说:“那执念消失,鬼自然也是要消失的呀。”
好似被人从头到脚浇下一盆凉水,程澍礼浑身僵硬地看着毕摩,握着铜钱的手刺骨冰凉。
......
日暮斜沉,黄昏在天边撕开一道流血的伤口。
程澍礼穿过那片走了无数遍的林间小道,夕光迎面而来,他脚步一顿,始料未及地在门口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背对群山,她盘起双腿躬腰坐着,左手托腮在观察门口码放整齐的可乐,侧脸表情看上去不太满意。
霞光将程澍礼身影拉得老长,落在地面细长一道,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明暗交错的地方,也没有发出声音。
但是棠又又还是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她回过头,无奈又平常的语气:“程澍礼,以后买可乐看准点,黑色字儿的是无糖的。”
风吹过,吊脚楼旁边的大树簌簌作响。
大山那边的空气涌过来,送来前尘往事的回响。
程澍礼问她:“你要走了吗?”
话问出来的一瞬间,棠又又眼底迅速划过一抹惊讶,她收回手坐起来看他,视线微怔似乎在他脸上找着什么。
“真奇怪。”好半天,她扯开嘴角笑了,“你以前也是这么问我的。”
她就在那笑里看他,黑瞳明亮,又好像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上辈子小男孩儿误入山林摔进暗坑,被闲得无聊的棠又又看见,便将他救起来玩儿了几天,见他家人找来,棠又又将他送到荒山大石那儿,准备转身离开时,小男孩儿同样问她:“你要走了吗?”
眼看着小孩儿一副被抛弃的可怜巴巴的样子,棠又又想着反正他年纪小不记事儿,便随口糊弄了句有缘再见。
后来寨子里传出有关仙女的流言,可没多久又说那迷路的孩子忘了自己的遭遇,棠又又站在他们家门口叉腰骂了句:“小没良心的。”
而实际上,从那个时候起,和棠又又再见一面就成了小男孩儿埋在心底的执念。
以至于他罹患麻风病去世时,因执念太深不愿离去,老毕摩做了几遍法事都没能将他的亡魂送走,棠又又怕他再待下去会变成和自已一样,无奈用自己的魂力送了他最后一程。
几十年光阴荏苒,棠又又看着早已不再相似的脸,却仍能从他身上看见一抹熟悉。
程澍礼走到她身边坐下,棠又又看了看依偎在她魂体边的影子,说不清什么感觉,抬眸迎上他的视线。
程澍礼也正看着她,目光触碰的刹那,他说:“但那次你留下来了。”
棠又又一笑:“老毕摩舍不得我嘛。”
相伴九年光阴,老毕摩看着没有执念的棠又又日渐虚弱,心生不忍,最终铤而走险,把自己封闭在房中数日,用对自身反噬巨大的古老禁术锁住她的因果魂,知道再没有家人来寻棠又又,于是哄骗她生出找到坟茔就能离开的执念。
老毕摩费劲心思做这一切,只为了尽力保住她留在人间的岁月。
只是当时的老毕摩没有想到,棠又又曾经帮过的那个小男孩,轮回转世后成为程澍礼,会再次回到棋山,在这里遇到棠又又。
程澍礼深吸一口气:“你沉睡醒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棠又又摇了摇头,眼睛里倒映着夕阳的光辉:“是想通了。”
看着她风平浪静的表情,程澍礼显得有些迷茫,以往他问过棠又又很多问题,但现在,他一个也问不出来。
“从哪跟你说起呢......”棠又又视线悠长望向对面,山顶太阳的金色光芒越过群山,直直穿透魂体,她语气轻松地说:“其实老毕摩把那枚铜钱给我之后,每年七月十五我都会经受一场撕裂之刑。”
说着,她伸出双手做个用力撕成两半的动作,程澍礼的心被那动作刺痛了下。
棠又又接着道:“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除了肉.体魂我又少了一魂,但是今年中元节不一样,我没有以往那么强烈的感觉了,所以我可以确定,你就是上一世的那个小孩子,带回了我一部分的因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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