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叙永报到的那天,秋日里阳光灿烂,四处喧,林钰文和周围的学生一样,茫然而新鲜地到处打量这所处在庙宇和祠堂的学校。
走过石桥,盛开的木棉花树下,几名学生坐在一张长桌后面聊天,旁边架子挂着的白布上,用正楷写着报到处三个大字。
林钰文走过去,礼貌地问了声:“您好,请问是在这里领学生证吗?”
最右边的男生面带微笑地抬头看她:“对啊,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林钰文轻声细语:“我叫林钰文,地理学系的。”
男生视线自上而下,在誊写的名单上找到她的名字,他惊讶的欸了一声:“阿叙,这个女同学跟你一样是山东人欸!”
“是吗!”被叫阿叙的女生坐在最中间,她探头一看名单,小小的哇了一声:“还是青岛老乡呢!”
接着,她站起来朝林钰文伸出手,脸上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好呀,我叫齐叙欢,是大三农学系的。”
林钰文忙不迭放下行李东西,双手握了回去:“学姐好。”
许是看出她的紧张,齐叙欢用轻快的语气缓解气氛:“你看着好小呀,家里人放心你来这么远的地方上学嘛?”
“我今年十七了。”林钰文觉得她笑起来特别好看,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还说别人呢。”一直没说话的男生开口打趣,“你来报到的时候不也才十六,还骗人说自己十七。”
齐叙欢扬声反驳:“我那时差一个月就满十七了,怎么不能说十七。”
男生低头用毛笔给林钰文写学生证:“也是,你要是再小点,估计就能打破三八年那位学长最小入学年龄的记录了。”
写完姓名和专业,男生抬头问:“你带照片了吗?”
“带了。”林钰文将准备好的照片递过去。
男生将照片贴在学生证的左下角,然后拿起学生证,双手交给她:“林钰文同学,欢迎你来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
再次见面,是一年后的八月,西南联大校务出于经费考虑,多次会议后决定撤销叙永分校,所有学生迁返昆明上学。
西南水汽丰沛的黄昏里,林钰文在人群中看见齐叙欢的身影,时下是八月,她穿着一身白衫蓝裙,梳着两条整齐的麻花辫,站在树荫下在跟学校里的教授说着什么。
等教授离开,齐叙欢也看见了她,逆着人流朝她走过来:“林钰文,好久不见。”
林钰文羞涩地说:“学姐,好久不见。”
“怎么一年了胆子还这么小。”齐叙欢笑得眼睛弯起来,然后她又补充了句:“别叫我学姐了,叫我阿叙吧,朋友都这么叫我。”
林钰文发现齐叙欢特别爱笑,她笑起来时整个人和阳光一样明亮,哪怕到处都是硝烟战火,也毫不削弱她身上那股熠熠生辉的活力。
齐叙欢是一个能在黑暗中给人带来希望的人,林钰文这样想,这股希望让她不禁心生向往。
“学......阿叙。”她鼓起全部勇气,看着齐叙欢好看的眼睛说:“听说你们来帮忙迁校的学生还没定好今晚住哪,正好我宿舍里还空一个床位,要不你跟我睡?”
齐叙欢欣然同意:“好呀!”
晚上,林钰文和齐叙欢相依而眠。
她们的床铺旁边就是窗户,清冷的月光轻轻洒落,安宁而朦胧,能让人忘却白天奔波的疲惫和紧张。
齐叙欢压低声音:“钰文。”
“嗯?”林钰文转过身来,侧躺着看她。
齐叙欢跟着转过来,两人面对面时看见对方的眼睛,都扯起嘴角笑了下。
齐叙欢问:“你为什么出来上学?”
林钰文眨下眼睛,语气轻缓:“我妈妈跟我说,现在日本侵略者四处肆.虐,到处屠杀无辜的百姓,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国家羸弱而落后,而作为一个中国人,这个时候更应该要学好知识,学有所成报效国家。”
话落,林钰文顿了顿,她抿下嘴唇,很快又变成那个羞赧的样子。
齐叙欢看着她,羡慕地说:“你妈妈真好。”
林钰文听出她的话外之音:“你妈妈不让你出来上学吗?”
齐叙欢往前凑了凑,离她更近,特小声地说:“我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
林钰文猛然瞪大眼睛:“偷跑?”
“嘘!”齐叙欢立刻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她悄悄说:“我爸妈不让我出来上大学,我趁他们不在家跑出来的,还骗走了我弟的压岁钱。”
“你还有个弟弟?”林钰文惊奇地问。
“我走的时候他才到我肩膀,也不知道这两年长高了没。”齐叙欢说道,话里透着思念。
“那你怎么骗走他的压岁钱的?”
“我给了他一包豌豆黄,跟他说把压岁钱给我,等他吃完那一包豌豆黄我就给他带更多的钱回来。”
这么荒唐的借口,一个说,一个听,还有一个敢信,两个女孩子对视的瞬间突然都崩不住,同时缩在被子里笑成一团。
笑完,林钰文凝神望向眼前的人:“阿叙,那你为什么想要出来上学?”
“因为我想和我的同伴们一起,创造一个理想中的中国。”齐叙欢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无比坚定,“国势危殆,灾难重重,有千千万万的年轻人已经奔赴前线甚至付出了生命,我知道我不能像我......”
说到这齐叙欢突然噤声,藉着月光,林钰文看见她轻颤的睫毛和眼角的泪花。
接着,齐叙欢继续道:“我不能像他们一样上阵杀敌,为国捐躯,但是和他们一样,我爱这个国家,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报效国家报效民众的人,为了祖国的强大而奋斗。钰文,科学和知识是一个民族强大的根本,科学技术的进步可以决定一个国家的命运,而先进的农业能让一个民族再也不会发生饥荒,所以我要努力学好专业知识,将来研究出更多更好的高产的水稻,让大家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挨饿,让全中国人人都有饭吃。”
黑夜里,齐叙欢眼中闪耀着信念的光辉,她伸出手,在被子底下紧紧握住林钰文的手:“青年循蹈乎此,本其理性,加以努力,进前而勿顾后,背黑暗而向光明,为世界进文明,为人类造幸福。”
林钰文和她一起齐声背诵:“以青春之我,创建青春之家庭,青春之国家,青春之民族,青春之人类,青春之地球,青春之宇宙,资以乐其无涯之生,乘风破浪,迢迢乎远矣,何无计留春,望尘莫及之忧哉。”
两个女孩子背完,又是相视一笑,被子下她们的手越握越紧,就如同她们的友谊,根须交织,茁壮坚韧。
......
第二天,叙永分校近八百名师生启程迁返。
四川云南两地没有铁路路线,只能借助车辆,然而车辆不多,在装载了书籍资料和教研器材之后,有限的位置只能留给生病的学生和部分女同学,所以剩余的同学由各系教授和帮助迁返的高年级同学带队,分多支小队步行迁返,边南下边等待接驳的车辆。
年轻的同学们背上行囊,走过永宁河上的石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这个学习生活了一年的地方。
虽然战争局势渐趋稳定,但日军飞机仍盘桓在云南上空虎视眈眈,甚至在回迁队伍出发后不久,又多次空袭了川滇交界的地区,为保证师生们的安全,负责迁返的教授们研究后决定,放弃直入昆明的路线,而是改道从叙永绕道毕节,再从黔西南地区迂回进入云南。
改道后的路程,基本都是崎岖不平的山路,道路凶险,丛林密布,教授们走在最前方开路,女同学们走在中间,男同学们集体殿后。
跋涉许久,齐叙欢和林钰文所在的迁返小队终于到达兴义。
前面一直加紧赶路,同学们的身体都有些吃不消,带队的杨教授通知大家今天提早休息,养精蓄锐明天由此地进入云南地区。
黄昏的大山里,同学们将捡来树枝枯木铺成床榻,用多余的衣服当被子盖,男生们自发地将背风而隐蔽的地方让给女生。
齐叙欢和林钰文靠在一棵大树下,两人分食同一块鲜花饼。
这是林钰文第一次吃到鲜花饼,觉得又香又糯,还有似有若无的花香,她转头文齐叙欢:“阿叙,去了昆明可以每天都吃到鲜花饼吗?”
“当然可以。”齐叙欢边收拾扎人的树枝边说,“咱们学校附近好吃的可多了,除了大家经常吃的汽锅鸡和过桥米线,还有一家馆子做的铁锅蛋和油淋鸡,特别香,等我们回去了,我一定带你去尝尝!”
“齐阿叙!你又跟人炫耀梁教授带你吃过的那些好馆子,怎么他只带你去不带我啊。”过来送水的男同学听见她的话,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然后他转头跟林钰文打招呼:“学妹你好,我叫王松吾。”
“带我去是因为我跟梁教授学过一点日语,能帮他翻译一些外文材料。”齐叙欢抬起脸,狠狠威胁说:“还有,要是你再敢叫我齐阿叙,小心我再也不帮你买花生!”
两人是同班同学,因为喜欢的女同学爱吃花生米,每次他都去学校旁边的小摊上买,但那小摊老板娘看人行事,好看的去买就给的多,难看的就给的少,于是每次王松吾都求着齐叙欢过去代买。
“说的跟你少吃了似的。”王松吾说完,隔空扔个苹果给齐叙欢,“喏,就这一个了。”
等王松吾离开,齐叙欢把苹果塞进林钰文手中:“拿着,晚上饿了吃。”
“这是学长给你的,我不能要。”林钰文说着就把苹果还回去,被齐叙欢二话不说推了回来,“一个苹果争什么争,等回了山东,你再请我吃回来就好。”
想到家乡的苹果,林钰文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咱们山东的苹果,又大又甜。”
但因为战争,耕地荒芜流民四窜,连吃饭都已经成了问题,更不要再提种苹果,想到这里,林钰文凝望着天边缓缓沉没的落日,眉宇间不禁流露出一抹低落:“阿叙,你说,我们能打赢这场仗吗?”
“当然能!”齐叙欢的回答铿锵有力,她看了一眼林钰文,然后转头望向远方,夕阳的光辉在她眼底闪耀:“我坚信,中国一定能打赢这场战,成为一个和平的国家,到那个时候,我们会建设一个富强而自由的新中国。”
新中国三个字让林钰文有些迷茫:“阿叙,新中国会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不知道。”齐叙欢眯起眼睛笑了笑,她挠了挠头,“但看陈先生之前写的,要统一才会有新中国,所以那个时候我们会很强大,应该会建很多条铁路,等以后再想从叙永到昆明,就不用我们步行这么长时间,坐火车一天就能到。”
在她的话里,林钰文似乎听见火车轰隆隆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向她驶来,接着齐叙欢跪坐到她对面,眼底熠熠发亮:“我们会有特别厉害的飞机,每天都在天上巡逻,谁也不能侵犯我们的领空,然后就能和西方国家那样,建起很多很多的高楼大厦,能比山还高,说不定还有那种直接‘咻’一下就能把我们带到山顶的车,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爬山啦。”
她说:“到时候所有的孩子都能认字读书,他们学校的教室肯定特别明亮,操场肯定特别宽敞,可以自由自在地奔跑,不会像我们这样,每次在操场上听梅校长讲完话,一个个脸上都灰扑扑的。”
林钰文诧异地啊了声:“为什么?”
“因为地上都是土啊。”说着,齐叙欢用手挥开眼前的小飞虫,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林钰文,“你不知道,每次防空警报一响,整个学校里都是黄土飞烟的,还有人跑的时候一定会带上自己最值钱的黄金,有个哲学系的学长曾经这样说过,”她干咳了声,压低嗓音学着那人一板一眼的语气:“有人带金子,就会有人掉金子,有人掉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所以我可以捡到金子。”
林钰文被她可爱的模样逗笑,忍不住瑟缩下肩膀。
“所以新中国的校园一定很干净,至少教室里都能用上电灯,不用跟我们一样用菜油灯,鼻孔被熏的乌黑。还有,我之前听那个从香港来的华侨同学讲,他们那边已经......”
从日暮黄昏到星辰满天,齐叙欢滔滔不绝讲了许多她有关新中国的幻想,每个画面每个场景都是那样美好,美好得令人生出无限的憧憬。
这种憧憬几乎点燃了林钰文,她也变得激动起来:“我听说德国有一种叫潜艇的东西,能在大海里跑,新中国也会有吗?”
齐叙欢神采飞扬地说:“会有的!以后我们不仅要去大海,我们还要去星空,去宇宙!”
林钰文举起手中最后一个苹果:“还可以吃到很多很多的苹果!”
齐叙欢一愣,然后扬起笑脸狠狠点头:“对!吃很多的苹果!”
那一晚,在贵州的漫天星光里,有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从齐叙欢的话中缓缓飘到林钰文眼前,编织成一幅绚烂多彩的画卷。
那画卷林钰文仔细看了,那上面,是一个国家富强、人民幸福的新中国。
深夜,微风徐徐,她依偎在齐叙欢的怀里,感觉疲惫和忧愁尽数消散,嘴角噙着幸福的微笑安然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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