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想让你拥有我的一段记忆……谁知道,你连我的脾气也继承了去。”果斯自嘲地笑了笑,“你会变成今天这样,也是我自己种下的因。”
“你的记忆?”乐瑞塔困惑地眨了眨眼,“我什么时候拥有了你的记忆?”
“你以为你儿时照顾的那个女人,是谁的母亲?”果斯冷笑。
乐瑞塔是果斯制作时最倾入了私心的仿生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乐瑞塔比埃依莎更是果斯私人的创造。埃依莎只是果斯按照想要得到的女人的模子捏出来的一个空壳,乐瑞塔的体内却真正拥有着他的一部分灵魂。
果斯生长在一个困苦的家庭中,自打他记事以来,“家”就是一个破破烂烂、充斥着药味的地方。果斯的童年,是吃进嘴里的腐烂廉价水果,是穿去学校的由旧花裙子裁改而成的长裤,是趁药剂师不备时潜进柜台里偷的一盒药,是终日躺在床上的母亲声嘶力竭的咒骂。无数不体面、不光彩、被小村子里所有人耻笑的片段组成了果斯最初的记忆。待他人到中年,海洋悄然死亡,花朵开始凋零,天空变成灰色时,他是世界上最不感到恐惧的人。他的人生一直是灰黑色的,呼啸的海风和暴戾的海浪是他的旧友,令所有人恐慌不已的晦暗侵袭只是他童年时的日常罢了。
父亲早在母亲怀孕的时候就离开了。果斯见过父亲一面,那时他已经六岁,父亲准备离开立陶宛,临走前来看了他一眼,并给了他一些钱。
“古斯塔沃,你不要怪我。如果换成是你,你也无法忍受她。她怀你的第五个月时生了严重的病,那病让她的脾气越来越古怪。她骂人、打人,一天二十四小时里有二十三个半小时都在发火……我相信你对这个很了解。”父亲看着他脸上、脖子上、手臂上、小腿上的一处处淤青,原本准备好的话说不下去了。
两分钟的沉默之后,父亲好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一咬牙,对果斯说:“古斯塔沃,你想和我一起走吗?”
年幼的果斯盯着桌子不为所动,并没有看见父亲递来的要救他出火坑深渊的橄榄枝。
“我要去德国,我被聘请为了慕尼黑大学的客座教授。你会有大房子住,金妮阿姨会对你很好――你不必叫她妈妈,除非将来你喜欢她、愿意那样称呼她。你可以去社区小学读书,手续会有些难办理,但金妮阿姨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一定可以帮你办妥。而且,金妮阿姨很温柔,真的特别温柔。她是个善良的女人,也喜欢小孩子,她会好好爱你的。”父亲说着激动了起来,握住果斯放在桌上的小手,“跟我走吧,古斯塔沃。我承认我曾经抛弃了你,但我愿意从今天开始赎清我的罪过。”
“不去。”果斯将手缩回,“我叫果斯(Gus),你的名字才是古斯塔沃(Gustavo)。”
果斯回到了那个脏兮兮的被称为“家”的木头窝里,照例每天被母亲打骂,端药时因为迟了一点而被她用滚烫的药汁淋了一身。父亲留的钱很快便在母亲的药上烧完了,果斯九岁的那个冬天,母亲死了。果斯先是松了一口气,随之涌上心头的竟然是悲伤。他失去了和这个世界唯一的联系,比起被打被骂更恐怖的,是回到家时,迎接他的只有瑟瑟寒风中没有亮灯的黑色门洞。
他被孤儿院带走,老师问他还有没有亲人可以联系。果斯想起那个曾经握着他的手,慈祥地许下美好承诺的秃头男人,说,没有。
在孤儿院的日子里,因为瘦弱和长相丑陋,他成为了所有孩子捉弄的对象。但他并没有觉得日子难过,因为没有一个孩童能骂出比他母亲更难听的话语,能比母亲更狠毒地打他。更重要的是,他在孤儿院找到了照亮他人生的东西――科学实验。那一方小小的实验室简直是他的天堂,在那里,他不再是“虾米果斯”,不再是“臭裤子果斯”,他是一个可以仅用自己的双手就能制作出白色火焰、青蓝色液体、红色矿石的创造者。他还自制了炸弹,炸毁了领头欺负他的男孩的床铺。所幸无人受伤,老师严厉警告果斯的同时也发现了他的才华,他开始得到大人们的重视,孩子们也不敢再欺负他。
长大后,他因成绩优异而被当地的大学看中,又因出色的发明而接到了欧洲好几个大学的邀请,请他前去攻读博士学位,其中就有父亲所在的慕尼黑大学。果斯选择了去芬兰读博,之后便自然而然地留在了芬兰,进入了量子公司。海洋死亡的那几年里,他创造出了生命,和其他几名科研员在贾奎尔的带领下一起研制出了仿生人。量子公司轰动世界,受邀迁到了曾经的岛国。后来,岛国被赛克托一号共和国取代,地球经历着剧变,而果斯整日泡在实验室中,两耳不闻窗外事。只有在面对可控的、能轻易被他理解的实验时,他才能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世界来说并非只是一个孤零零的局外人。
然而,他总不可能永远待在实验室里。每当回到家,面对着空寂的房间时,那股被所有人抛弃了的无力感便会再度涌上心头。
所以,当贾奎尔通知量子公司的核心科研员们,作为福利,公司可以让他们每人拥有一名仿生人的时候,果斯激动得一个星期都没睡好觉。他从现有的型号里挑了“舞姬”,因为这个型号可以出去演出。他不常在家,她可以趁此时间赚些钱来补贴他的实验。虽然量子公司会从演出费里抽取一些分成,但那只是微乎其微的一点损耗罢了。在制作仿生人时,果斯想到这个仿生人之后将会完全属于自己,竟然生出了怀胎的错觉――这是他的作品,他的孩子,他的骨血!他想在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想通过她找到与世界的联结。他不希望她只是量子公司的另一个流水线舞姬,她身上必须有他的烙印――无论她要给多少人表演,归根结底,她都只能是他一个人的!
抱着这样的私心,果斯违反了纪律,悄悄地将自己的一部分童年回忆加入了造梦师制作并经过审核后发来的记忆中。为了让仿生人更加体贴,他剔除了母亲对他的咒骂和殴打,把自己是如何照顾母亲,以及母亲在某些脆弱时刻罕见地用带有一丝爱意的眼神看着他的场景放进了她的记忆中。自此,她拥有了他的一丝灵魂,共享了他和母亲之间那点牵绊。
他用母亲的名字为她命名,叫她乐瑞塔。
他没想到,乐瑞塔分享了他的灵魂,却也继承了他倔强的性格。果斯看着眼前的乐瑞塔,心中既悲又喜――悲她竟然终是不愿对他坦白,喜她确实拥有了她独立的人格。发展出了原生用途之外的目的的仿生人,还能单纯地被判定为仿生人吗?拥有自然人的身体,又拥有自然人的思维,怎么就能说她没有自然人的灵魂呢?她怎么就不能被称为“人”呢?
果斯想查看乐瑞塔的记忆,他甚至期待发现她欺骗他的证据――如果他造出的不是仿生人,而是一个真正的人,那他就是比织女还要伟大的存在。织女只能给人编织幻境,但他果斯可以制作出人本身!这个城市里不该再投影大主教的画像,而应该替换成他的!果斯想到此处,眼里兴奋的火焰越烧越旺。他再次伸手去抓乐瑞塔的头发,眼中的狂热却被乐瑞塔解读为了仇恨和暴戾。突然,乐瑞塔双膝一屈,扑通一声跪在了他的面前,说,母亲,放过我吧,我可以做任何你喜欢的事情。
果斯一愣,看着乐瑞塔用双膝跪行至自己脚边。他还未反应过来,便见她伸出了一双肉乎乎的手,开始解他皮带上的搭扣。
即便对人情一窍不通如果斯,也知道乐瑞塔此时的主动定非幡然醒悟。她只是想要逃避后果,企图脱罪罢了。
话虽如此,果斯还是无法拒绝这个只属于他的美丽女孩在反叛之后束手归来,重新屈服在他的胯下。于是果斯没有拒绝,像往常那样,他将手指插进乐瑞塔浓密的黑发中,紧紧握着她的头颅,挺身将自己送进了她圆嘟嘟的嘴唇里。
果斯伸手抚了抚她的脸蛋,心中涌起的是温情、爱情、亲情……起码是他认知中这些情感的模样。他从没见过这些情感的范例和样板,只能凭自己的想法去揣度和理解。
不过还好,他不需要世俗的裁决。她是他制作的,一切标准都由他来制定。她是他的作品,他的女儿,他的情人,他的母亲,乐瑞塔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流着他“血”的人――不,不是他的血,而是更亲密的东西。主宰着乐瑞塔的,是他的灵魂,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让果斯感受到与世界的强关联。他心满意足地长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将头仰起……
突然,一阵剧痛从身下传来。果斯嘶吼一声,低头看去,只见血液如喷泉般从自己双腿之间涌出,刚才还洋洋得意的器官此时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下一小块皮肉还与身体相连。果斯惊叫一声,双腿一软,向后跌倒在地上。他被吓得猛然感觉不到疼痛了,惊愕地看向乐瑞塔,只见她正偏头吐出口中的血沫,怒吼着,大张着嘴向他扑了过来。她的门牙也快要掉了,两颗岌岌可危的大牙迎风晃动着。
果斯迅速做出反应,伸出双手,掐住了扑过来的乐瑞塔的脖子。乐瑞塔终究是个舞姬,虽然身形健美结实但力气不算太大,看似瘦弱的果斯一刹间占了上风。果斯用力死死卡住她的脖颈,乐瑞塔的双手不停地在果斯脸前乱抓着,妄图挠瞎他的双眼,却连他硕大的鼻尖都够不到。
果斯拼劲全身的力气狠狠掐她,看着乐瑞塔的脸色变红、变紫,再逐渐变青,她的眼睛愈发通红,如同两颗快要熟透落地的樱桃。性命攸关之时,果斯已然忘却乐瑞塔只是个仿生人,将她的记忆消除便能得到一个全新的模型,根本没有把她杀死的必要。果斯下了杀手,乐瑞塔很快便开始双眼翻白,就要背过气去。果斯见状赶忙乘胜追击,翻了个身,将乐瑞塔按在地板上。这个姿势让果斯的双手更能用上力,借助地板的反力,乐瑞塔不过两秒钟便命悬一线,走到了生死的边缘――
第四十一章 惊变(下)
砰!
果斯先是听到一声巨响,继而眼冒金星,这才反应过来,刚才那声响是因自己的头颅被撞击而发出的。他顺着受力方向,向左侧倒在了地上,这才看见,站在他身后的人竟然是“埃依莎”!她双手拿着从餐厅搬来的椅子,还保持着刚才挥出的动作,正气喘吁吁、眼神惊恐却又不失痛恨地看着他。
果斯还没来得及反应,“埃依莎”便又上前一步,再一次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椅子――
果斯看着向自己逼近的椅子,“埃依莎”眼中升腾的怒火成为了他人生最后的注脚。这个被他当做劣等玩物的仿生人,竟然也和乐瑞塔一样,发展出了自己的目的和思想,选择了杀死她的创造者吗……
椅子落下来,重击过后,没有痛楚,只有无边的黑暗。
果斯走完一生,终是没能得到他一直想要的。但还好,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终于如愿成为了上帝。
乐瑞塔一个骨碌爬起来,看向身旁倒在地上的果斯。血液从他破碎的头顶如红色泉水般汩汩流出,那副装饰性眼镜斜轭在鼻梁上,血沫遍布的镜片使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嘴角处却明显荡漾着一抹微笑。果斯衣衫凌乱,裤子褪到膝盖,丑陋的器官勉强挂在身上。乐瑞塔剧烈地咳嗽和干呕了一会儿,随即爬起来,到果斯头边探了探他的鼻息和颈动脉。虽然看他头颅的破裂程度就知道结果如何,但乐瑞塔还是去做了这个徒劳的无用功。
“死了。”
乐瑞塔说着看向伪埃依莎,后者听见之后,整个人像筛子一般剧烈地抖动了起来。伪埃依莎支撑不住地瘫坐在地上,手中的椅子砸在果斯已经了无生气的双腿上,她的脸色比已经死亡了的果斯还要难看。
乐瑞塔也很惊恐,但她毕竟有和无名军里应外合完成任务的经验,很快便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且收拾好了情绪。乐瑞塔爬起来,把伪埃依莎从地上搀扶起来,拉着她来到了客厅看不见果斯尸体的角落。伪埃依莎还在出神,乐瑞塔用力地拍了拍她的脸颊,说:“我需要你振作起来,认真听我接下来的话。”
伪埃依莎看向乐瑞塔,双唇还在颤抖,几乎要哭出来。
“他们发现果斯死后,肯定会立马知道是我们做的。我不怕,我在外城有同伴,可以去投奔他们,但是你肯定会被销毁。所以,我能为你做的,就是把你刚才的这段记忆消除掉。这样他们就算检查你的记忆,也会认为是我杀了他,并且抹除了证据。我会在删除你的记忆之后把你反锁在房间里,明天他们发现果斯没去上班,会来找他的。”乐瑞塔一边理清思路一边说着,“现在,你去记忆检索机上躺好吧。我联系好我的同伴,就去给你消除记忆。”
乐瑞塔想要联系川崎渚,却想起来意念端不在手边,而是藏在了青汀香铺。她此时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用瞳孔晶片联络志给川崎渚的意念端发去了通讯请求。那边很快便接了起来,川崎渚十分惊讶地问,怎么回事?怎么用这么危险的方式联络她?
“我能去找你吗?”乐瑞塔走到果斯的尸体旁,让川崎渚看见地上的一片狼藉,“一个意外,我把他杀死了。”
“你在原地别动,我这就来。”川崎渚说着起了身,乐瑞塔这才看见她的背景是青汀香铺,那过来应该不会太久。乐瑞塔本想告诉川崎渚,派和田绿子来就可以了,毕竟川崎渚正在被全城通缉,来量子公司一趟实在是冒险。但是她又觉得,此时只有在川崎渚身旁才能稍稍安心。既然她已经在赛克塔拉城里了,那就让她来吧。
在震惊的川崎渚飞驰着赶来的同时,乐瑞塔拉起一旁不知道在出什么神的伪埃依莎,说,走吧,我们去给你消除记忆。
“等等,”伪埃依莎挣脱了她,“我……没有别的选择吗?”
乐瑞塔不解地看着她,别的选择?
“是谁要来接你去哪里吗?我想……”伪埃依莎鼓了鼓勇气,胆怯却不容置疑地说,“我想和你一起去。”
“我要去的地方很危险。”乐瑞塔有些惊讶地说道,“我这一走,之后就再也不可能有赛克塔拉城的合法身份了――”
“我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了!”伪埃依莎打断乐瑞塔,“就算来人觉得我是无辜的,又如何呢?他们要么抹去我的记忆、改变我的长相,把我变成另一个人,要么把我原样送给别人,继续当一名替身……这样的日子我已经过够了。你要去哪里,我跟你一起去。”
乐瑞塔看着伪埃依莎坚决的表情,研究了一会儿,觉得她不像是在开玩笑,才开口道:“我要去的地方,可能连吃的都没有。”
“我吃很少的。”
“还要翻垃圾、抢劫、到处躲避。”乐瑞塔继续警告着她。
“我都能做。”
“还要做很多任务――”
“我可以学。”
乐瑞塔这才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伪埃依莎,此时此刻,她终于有了一丝果斯想要的真正的埃依莎的坚韧模样,但同时却变得不像埃依莎了。透过她那和埃依莎一样的皮囊,乐瑞塔好像看见了一个从来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
“你为什么要帮我?”乐瑞塔问。
“他说你查看了我的记忆,那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对待我的。”伪埃依莎说,“骂我打我也就罢了,竟然还挖我的眼睛……我想让他死,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仅仅是在帮你,我也在帮我自己。”
乐瑞塔讶然:“你这么恨他?平时完全看不出来……”
“只有讨好他、对他恭恭敬敬,我才能有口饭吃,有几天安宁。他把我创造出来,就是为了折磨我。我不像你,有晶片植入,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我每天睁眼闭眼都是他,除了他之外便只能发呆,没有一点事情可以做。你知道坐在一个房间里,盯着墙上的一只苍蝇,希望它能开口和我说话是什么感觉吗?那就像在等待油漆干掉,像被针头插进手指尖且不知道那钻心的疼痛到底会不会停止。”伪埃依莎说着眼眶红了,“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求求你带我走吧。无论去哪里都可以,多苦多累多饿都可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栋房子,不知道外面都有什么,但无论什么都比继续这样生活要好一千一万倍。求求你了,乐瑞塔,带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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