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名称: 鹦鹉指
本书作者: 萧本洁
本书简介: 云秀生来就是鹦鹉指,小指头指尖钩曲畸形,是命不好的标志。八十年代的埠村,她育有五女,婆媳关系恶劣,家庭衰败,而领养的男婴,成为家庭爆发的导火线。云秀在男权内斗、婆媳嫌怨,子女嫌弃的悲惨婚姻里自渡:“手持麻绳去吊颈,自想自解自宽心”最终云秀的鹦鹉指,由钩曲畸形到完全变直,她也在这段生命里得到释然心安。
第一章 春里姐姐妹妹转茶岭
这个男婴抱来埠村的那天,那是一九八四年,赵书记和赵家族上上下下的目光追随一辆银白色小轿车驶向远处,这是一辆征天客车,是整个埠村乃至整个市区第一辆小轿车。开车的是他的儿子赵荣芝,同行的有他的妻子凌老太和村上两位代表。
赵书记名赵家沅,有六个兄弟,家族中排行第二,家字排行:家湛、家沅、家湿、家臁⒓冶酢⒓ P值苊嵌寄卸⌒送,唯独赵书记独子,膝下无孙,可他深明大义,如今现代社会生男生女都一样,可赵家当家的是他的妻子凌映云,现任埠村的妇女主任。
凌老太一生强势,唯不肯落后于人,被人耻笑。自赵荣芝生下第一个女儿她便开始担忧,直到如今第三个女儿,她便按耐不住到处搜谋信息,终寻得麻山岭土坡村一户罗姓人家,孩子已半岁,双方已说定时辰,今日去接回。
银白色小轿车飞驶而下,发出响亮一笛。这声鸣笛使得赵荣芝老婆陈云秀心里一惊,她心里很清楚当车驶离时,这一世的更苦日子要来了。她站在赵姥爷和赵姥姥官帽椅后面,紧靠着大门,当汽笛声一响她又往后退了几步钻进大门角落里,她尽量躲开其他的人眼睛。
八十岁裹着小脚的赵姥姥回转头看了看陈云秀,和她的名字一样,一个娟好静秀的女人。只见她着一身江青服,时兴的短烫发,薄留海,一双羞涩可怜的三角眼,适中身材。
赵姥姥待她轻怜疼惜,轻脚走到她身边,口将言而嗫嚅,仅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摸了摸她的肩骨头。云秀感受到心底里最柔软的琴弦,一下子被拉响了,眼泪如同弹珠落下来,滚烫的落在手心。
她越发低下头拼命的看着双手,仔细瞧小指头是畸形的,小指弯曲向内侧生长,指尖钩曲活像鹦鹉嘴。眼泪蒙蔽了她的双眼,眼前变得模糊不清,不由想起早些年算命先生说:“这副弯指头就是苦命相。”眼下日子越来越难熬,她越发明白生不出儿子的事实就是命中注定,一切都得以应验了。她越想着越拼命的掰着小指头,仿佛要把它掰直。
赵姥姥忙握住她的双手细声说道:“不要总盯着手看,越看越不吉利。”幽咽使泪水充满了整个喉咙,在哭出声音之前她埋头走出了大宅,刚转出围墙背,忽身后传来她大女儿赵本华呵斥一声:“咩!”这是埠村旧时喊母亲的称呼,现在都按新时管叫“妈妈”。
本华生在七十年代故按旧时称呼,以后出生的孩子都随着她称呼,这称呼一旦叫成了,再改就跟换娘一样别扭。本华见母亲拾头走不理她,又尖声喊:“你往哪里去?又是去大姨娘家,情肯不要去,莫讨打。”她连孩子的话都不敢驳,闷头走出大宅。
大宅是全村最大的一栋红砖瓦房,独户独院,坐南朝北,坐落在比邻屋高出七八米的坡上,屋顶是三角形状,两边矮层。院子东边葡萄树、柿子树中间围着的一口深井,院子西边是池塘、竹林、转屋角即是山岭,山岭的树林高出房屋十几米,有的低树垂在瓦片里。
庭院四周砌有围墙,槽门呈八字形内嵌花墙洞,宅门、槽门、下坡道是一条笔直的路,道路左侧长满了美人蕉,枝叶硕大,眼下正开着红艳艳花朵,右侧围着一亩地的菜园。她下坡走,隔着一条宽厚的泥土路便看到一片稻田。
埠整个村庄,在一片以稻田为中心偌大的椭圆形里,四周是低山,房子紧挨着建在林缘处,人们隔田相望。从远处看,整个大宅嵌在浓绿里,隐约闪着金黄色的光,几乎每个经过大宅的人都纷纷投入羡煞的眼神,可陈云秀根本不愿多看一眼,没有人明白她生活在这个家里的苦楚。
她往东边走,从大宅到大姨娘家的百米距离,她越走越慢回想着生活在这里的所有时光:结婚七年先后生下三个女儿,孩子多,负担重,凌老太总逼着续香火,而丈夫赵荣芝总唯唯否否,心里却奉承“年轻吃父母,年老靠儿女”的真理。虽是受过教育,开着车,派头有模有样,终究是个虚囊草包。
当她看见大姨娘正立在门前田里插苗时,悲伤的情绪即刻止住了,她立即脱鞋下田。大姨娘与陈云秀是同胞姊妹,叫陈云陶,较她先嫁来埠村,一个长得同她面目相像的中年女人,身材粗犷,头戴草帽,比起她的粗犷云秀显得温暾阴柔。大姨娘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插了两分田了。
她转身拍腿大叫:“啊呀,秀妹啊,你不声不响来帮我插禾。”大姨娘声音豪放,如一道燥雷,可云秀却没动,仍闷声插秧。大姨娘见她脸色阴沉,想是心里有气,轻脚走向她问道:
“我听到爆竹响,他们果真去接了。”
“去了,估摸这会接到了。”云秀这才直起腰眼睛茫然凝视着半空。
“你说你也是,凌老太问你要不要领养这个孩子,你为什么同意?”
“我根本没吱声,在这个屋场凌老太一手遮天,我胆敢讲一句,只有经骂经打的份,事已至此,我何求苦受,随他娘俩一根筋。”
“这第三个孩子都还这么小,凌老太是认定你生不出孙儿来。你就应该自己生,领养的孩子究竟是隔心隔肚皮的,你能放心,听说那边还是双胞胎?”
“可不是,那边生的全是男娃,还能怎样?怪也只能怪自己这个命。”云秀说完两只阴凄凄的眼睛望向远方。
这边凌老太与荣芝到麻山岭土坡村时,罗家人正立在屋梁歪倒的土屋门口,房顶露出偌大缺口,将屋内照得透白,空无一物。凌老太手捧布匹和红包笑盈盈走过去,眼睛里闪烁着乌亮光芒,一会瞅瞅躺在摇篮里那个,一会瞅瞅罗婶子怀里这个,两个孩子都睡着了,凌老太一直张开嘴巴笑,哈喇子都掉出来了。
罗婶子紧抱着孩子,身上在发抖,脸色却平和,贴着孩子的脸蛋轻声说道:“你跟婆婆走!从此以后,你就是‘糠箩里跳到米箩里’好好享福去!”
凌老太手持红色大斗风衣盖在孩子身上,顺着罗婶子的手接过孩子,她一激动眼睛湿润了,宽慰道:“你们尽管放心,我们不会亏待他。”
临走时,赵荣芝紧握罗大哥的手说道:“咱们以后就是明兄弟,将来就像兄弟间来往,孩子固然还是你们的孩子。”
凌老太和荣芝坐回车里,车子翻了土岭,越过土坡,回到一脉平川的埠村,在一片椭圆形的稻田里穿梭。
②
车子很快就到家了,一声长鞭炮迎着车缓缓上坡来。哔哩哔哩一阵响,车子在庭院落定。第一个下车的是抱着孩子的凌老太。
她着一身笔挺的人民装,齐耳短发、整齐的刘海、睁圆眼、朝天鼻、人中深长,谁也想不到她短发里藏着一对大耳朵,她的耳朵上齐眼,下齐额骨,肥大耳垂,倘若不捞开她的头发是看不见的。矮小身材使她下车困难,众人上前接孩子时,她也不放手,靠众人搀扶下了车。
众人纷纷掀开大斗风衣,看完孩子便退下去,客套说着好。她抱着孩子坐在门口,双眼凝视着孩子,好似刚从她肚子里取出来似的着迷。
赵荣芝把车子开到葡萄树底下便下车来,这些年他是开私家车出租为生。刚一下车就打了响亮的喷嚏他有慢性鼻炎,鼻孔粗大,鼻梁高耸,浓眉如帚,头发乌黑发亮,中等身材,着一身笔直的衬衣西裤。
他下车时神态是得意的,脸上容光焕发,几乎整个家族的兄弟都来了,他在众兄弟面前总是挂着微笑,尤其当他们带着羡煞的眼神投向车子时,冲他殷切喊“赵经理”时,他喜不自禁。
众兄弟喊他“赵经理”时一半是眼红一半是讽刺,他们知道荣芝是怎样从开拖拉机、中四轮、直到今天的征天客车,心里暗讽:“没有凌老太你赵荣芝算个啥,年轻吃父母!”也怪不得他们想,凌老太自己也说“一根藤上就你这一粒芝麻,不重你,重谁?”
众兄弟讽刺他,他都知道。但荣芝不在乎,他一生求的是人的尊重,无论虚实全然得意当下,他可是埠村唯一拥有独户独院的大宅子,第一辆小轿车,第一台电视机,见过世面气派的人,这是他一生的荣耀。
拥有这些使他心高气傲,他得意的用手扫了下头发,一面前宅后院的呼喊云秀,当众人齐指向村东时,他那宽厚的嘴立即聋拉下来,咬紧牙关,眼中闪动着可怕的光芒,挽起胳膊出门了。
荣芝越走越气,到底如凌老太所说这个女人的确有几分愚痴,如今看来既愚痴又疯癫,蛮干不得巧,心实不得决。
云秀还在田里插禾苗,在温润的泥水里,她觉得这比她躺在男人身边要温暖得多,仿佛她忘记了所有事,忘记了赵家、甚至忘记了自己,但她越忘记,心里就像装了块大石头越沉,随时要跌落田里。
当荣芝站在田岸上的时候,她根本没发觉,直到听见他的骂声:“你是病得不轻,家里现在是什么情况,这么大的事究竟跟你无关似的。”
云秀的脸从田里转向地面,瞪了他一眼,这已经是她对丈夫做出的最大反抗。荣芝那青筋爆裂、呲牙咧嘴的脸简直比狗还恶,可心中战栗一点儿也没表现在她脸上,依旧机械似的继续插禾苗,并且越来越迅速。
荣芝恨不得跳进田里抽她,可他怕弄脏了自己衣裳和皮鞋,他捡起一堆石子砸过去,溅了她一脸的泥麻子,云秀直起腰冷冷的瞪着他,默默的起身往回家的方向走去。
她刚走到槽门口看见凌老太抱着孩子,脚步立即停住了。一看见凌老太她内心开始煎熬,说不清的热火,连她亲生的两个女儿本华、本红一边一个站在凌老太身后,脸上的泥麻子干透了贴在脸上又痛又痒,连着她的心也揪人的痛。
她实在不想迈进去,但望着身后那个禽兽不如的家伙,她意气渐渐勇猛,脚步愈跨愈大,脚步声也愈走愈响,气冲冲进门了。
说那孩子也奇怪,刚抱进门他就醒了,不哭不闹,睁着大圆眼睛不断望着四门一栋的高门大屋。清油樟木屋顶,两面石灰白与绿色石英晶体相间的墙壁,正面墙一分为二,一半是樟木板,一半是石墙,左右两道小门,左边是人形窄的穿堂入后院,右边是三阶梯而后上阁楼。上堂的金黄斑纹八仙桌,日头金光一照,整个屋里金辉光泽。
众人不断在他身边转,他根本没瞧一眼,当云秀粗重的脚步踏进去时,他哇了一声就哭了。凌老太一见了她,满身满泥,撩衣敛袖,死气沉沉,莫名的邪火袭来,在众人面前只好忍了下去。
众人纷纷笑道:“秀妹,指定是想你抱啊。”云秀停了片刻,把脸转向孩子,接着蛮力张开满是泥土的双手去抱。凌老太脸色立马变了,迅速踱步躲开。云秀意气走时,望着凌老太身后的那对孩子,她亲生的孩子一见了她白眼猛地翻起,云秀走到哪里,白眼追在哪里。
“一对白眼狼,竟站在凌老太的背后。”云秀穿堂后骂道。她先去花园里桂树下提桶,而后去独栋一厅的厨房填满热水,把水桶提到后院板梯间浴室里。
至傍晚,众人都已散去,云秀还久伫在浴室里,常年如同暗室的浴室,她反而得到片刻的安宁,没有别的地方比这更安静的了。她脑子里不断浮现那个睁着大圆眼睛冲他哭的孩子,现在还一直在哭。
她有些恼火,脸上的泥麻子揭下来扯肉般的痛,她漫不经心的洗着,心里边打鼓,明知是已注定的事,避无可避。最后她无奈地往裸身上倒下半桶水,一阵蒸腾的水汽包围着,她咳了几声,把胸中的块垒一并咳了出去。
云秀走出浴室,不知道从哪里生出的主意,她直接躺在床上,即使她害怕得难受。她一面希望没人发觉她的存在,一面又希望那禽兽不如的东西尽快杀过来,因为这种令人窒息的等待更令人煎熬。
她一面想着,屋里传来一阵阵撞裂声和凌老太破口大骂声,随即是迈着大步粗重的脚步声,而且越来越近,她脑子里有无数蜂不断盘旋,嗡嗡得要裂开似的,当荣芝站在门口时,云秀依旧没动弹连眼睛都没睁。
半响荣芝大吼道:“你是作什么名堂,不带你就出去,出了这个门就无关你的事了。”云秀震住了,直接竖起身子,眼睛里带着冷酷之色,大步流星走出房。
云秀走进凌老太房里,凌老太仍是不落手看着孩子,房里摆着澡盆,注满了水,她正要抱着孩子解衣洗澡,脸色黑沉。当云秀从她手里抱过孩子时,那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张开,她在一旁当看客,眼睛紧紧盯着孩子。
云秀双手麻利灵巧,轻脱衣裳,三两下一个肉疙瘩孩身露了出来,当她将孩子的左手举起来时,臂膀上显出诺大黑紫肿块,反吓不轻,脸色顿起疑,颤巍巍喊:“哎呀!不得了!”又翻身细查整个身体,但见:
头颅脑顶天庭凸,眉目口鼻面颊方;
颐角牙关目珠凶,胸前乳膀肋反张;
肩胛肘腕断掌纹,腿豚脚臂皮肤深。
云秀细瞧着孩子的脸,长相显老成,怎么看都像一个男人面目。凌老太也俯下身子,强搬着孩子的手臂细瞧,下手摸了摸孩子就哭起来,不动时便停住了口,忍不住心里发颤,
自在肚里踌躇:“罗婶子倒没说孩子皮囊有残疾。”未免心灰意冷,又不好声张,忍着气轻声念:“既已来,也没退之理。”她怒眼朝云秀射出几万道恶光,恨恨地喊道:“还不洗冷着了!”
云秀听出凌老太恼怒之气,心里也是气恨,自己小声嘀咕:“好哇,到处寻,竟找个疲癃残疾,天都要反你!”
孩子在水里洗个遍,还没等穿衣服又开始哇哇大哭,声音大似擂鼓。云秀措手不迭的穿上衣服后抱在身上一阵扶摇,脚上又踏又跳,嘴里又哄又唱,孩子仍是挣劲嚎哭。
云秀低头时不觉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分明是大人的神色,圆睁眼时讨债似要吃人般冷峻,闭眼时他像个小老头,突出的脑壳门,皱纹头,眉头紧锁,一副恶相。凌老太也跟着背后转,见孩子哭,更是露出一对锋目,能盯人早已身上被盯了数百下。
云秀知道他是饿,当着别的男人露出乳头已是羞,再给他吃更是恶人心。心里难以把持,哭声步步紧逼,也使得她无法,不得已扯下奶子任由他吃。
黏腻口一触,她便身上发紧,连打几个寒噤,只听孩子闭着眼吃奶发出‘吧唧吧唧’声,又嗦又吸犹如猪仔刁食。再疑想他臂膀上黑紫肿块,令她无法忍受的是小老头对她撒娇的别捏以及像男人一样的吸允她的乳头是何等的不情愿,心底难忍,只闭着气心上颤摇伴蛮着喂完,真是隔心隔肚皮寒血寒骨头啊!
3
赵书记和儿子赵荣芝正在房里商议宴客事宜,忽有叩门之声,本华本红争着去,一个抽门闩,一个打开门,孩子们争喊道:“四爷!”随后规规矩矩迎他进门。四爷面目威严,额阔顶平,头上凸起几个包,两耳硕大,能文能武,又学了些书符咒水的法术,是个全才。他那不紧不慢的步伐,透着他的威严和气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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