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恨时,屋外又传来大i似的嗓音,凌老太忙三两步跨出门迎上去,这是左邻周家媳妇罗少珍,正是领来孩子的亲姑姑。罗少珍跳眼一望这场面,对凌老太说:“你看看,遇到这么好的人家真是他的福气。凌主任,我们老罗家要感谢你!”凌老太鼻头一酸,眼睛火辣辣的,一面推她进门去。
影像的人来了,凌老太将赵本逵放在坐笸里,三姐妹左右围拢着他,四姐弟在槽门口的四季柏树旁,众人围着都来看他们影像,只听那罗少珍喊道:“这么一看,倒像是嫡亲的同胞姊妹,一个个天方大脸,亲得不得了。”众人皆笑。
酒席办完后,凌老太知道从此养育赵本逵受埠整个村里人监督,甚至连供养着那片天空,菩灵也都监督她。因此她小心翼翼,时时在意埠村人的眼光,唯不肯赵本逵受半点委屈,恐受人贬议。
云秀带了一个月后,心里始终不是滋味。一日,凌老太在房里唱:“宝宝肉,心肝肺,当得饱,醒得气。”她抱着孩子一边摇一边唱,嘴里骂:“你这个癫子娘还不下楼接你去。”一晃眼门外像是站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再细瞧才看清是云秀牵着小女儿本君。
凌老太霸强与天大的脾气,却治不服这个嗒焉的媳妇喊她一声娘,这令她极为愤怒,骂道:“你难道是阴司鬼?这样不声不气站着门口,你喊不得我一声,吓得我一弹起。”
“休想我喊你,这一世我都不会喊你,宁挑千斤担,不服软喊你一声娘!”云秀心里骂道,一面怒气填胸,一指甲一指甲掐牵着的小手,连续不断迅速猛烈,她以为掐的是凌老太呢?
凌老太脸色皱黑,一面要把赵本逵送到她手上,云秀后退几步说道:“我抱不得了,我身上有孕。”说着踏步就走。
凌老太一听忿然作色,大骂道:“H你婊子养的,绝代种,屙血屙痢兮,哼,你命里无子,天生是奴才命!”
云秀气得咬牙切齿,又把牵着的小手狠掐强捏,她并无知觉,她忍着气要跟凌老太说的话,全部愤怒在孩子手上。本君喊了一声,她才慌了神使劲摸着,云秀抱着孩子,亲吻孩子脸庞的同时,一面狠掐着孩子的大腿,她亲吻的力量使劲在手指上,一面亲一面掐,那孩子习以为常,仍是一声不吭,承受着这种复杂的亲密。
凌老太在房里仍厉声叫嚣,认定云秀是与她作对,以不想带孩子为由怀孕。此后赵本逵便由凌老太一手一脚带,为了治他手臂上黑紫肿块,抱着他走两天两夜见隐山神医,后来他的毛病越来越多,脑壳门常常被扎密密麻麻的针,胸前也是。总之凌老太为了他的病走过万水千山,荆棘载途,这么说不足为过。凌老太一门心思在这个孩子身上,家里三餐、下田种地、养猪养鱼的事都由云秀一人劳作。那些孩子无人看管,任他们在泥巴里翻滚,雨水里打闹。
一日,怀孕的云秀在田埂上看见一棵枇杷苗,她带回家种在院子一角。次年生下一女,又是一个女儿的事实,让她越来越失望,家里所有人都失望,连她前面三个女儿也怪她、恼她,甚至连她刚生下的女儿也没人待见。
云秀不在的时候,自己在围栏里哭了睡,睡了哭,无人去管,常常口涎屎尿汗淋身,坐在围栏里玩屎尿,更无人敢拢身,都捂着鼻等云秀回来。
5
一九九零年,云秀的第五个孩子也五周岁了。赵书记拿着族谱想了很久,名字始终没想出,家里有华红君逵,赵老屋有兰竹凤芬燕鲤琼……,既不能重名,又不能时旧,一时想不出来一个字,过了许久竟忘了,?又没上户口是个黑户,家族上下,左邻右舍,只要认识她的人都叫她“毛毛”。这是埠村人对刚出世的婴儿的统称,她现在五岁了还是毛毛,大都是贬义了。
毛毛是五个孩子中最老实的一个,言语迟钝,说话总是嗯嗯呃呃,一句话说不完整,断断续续,结结巴巴,又有点脾气,骨瘦如柴。说是巧,毛毛性格和云秀一模一样,连同云秀的鹦鹉指她也遗传下来,而她那又长又尖的指甲弯曲得的更厉害,指尖钩曲活像鹦鹉嘴。
赵荣芝在大宅后面又盖了一栋三层新式阁楼,新楼地基高出六个台阶。老宅与新楼中间有相隔六七尺宽的花园,花园里原有的桂树砍掉了,一角放着十几盆兰花、仙人掌、指甲花、等等。左边仍是独栋厨房,右边是一堵相连的低墙,墙凿出一个后门,矮小的后门过去是厕所、畜栏。低墙外露出后山,隆起高高山丘,山丘里许多参天大树,形成一片浓密的绿屏。
正是傍晚十分,夕阳西下的暮光从林木间照射在厨房的墙壁上,映射在厨房里云秀的身上,她的脸被映得通红,连投映在墙壁上的肚子也显得大几倍,她又怀孕了,五个月的肚子已经大得不像样。
她穿一件黄蓝菱形格呢子,底下是棉裤,胸前围着一条灰黑色套头围巾,这是裹着小脚的赵姥姥轮赡时唯一不带走的东西,她一直围系着。
她用饭勺从蒸腾的米饭里掏出一颗鸡蛋要给毛毛吃,今天是毛毛的生日,要不是中午她翻了日历,她也根本想不起来,在赵家无论谁过生日都会得到祝福和寿礼的,唯独毛毛外,五年来谁都没有记起过她的生日。当滚烫的鸡蛋反复在她手心里跳跃时,心里的酸楚涌上心头,只要一想到毛毛,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在这个家里像只老鼠人人喊打。
云秀端着米汤穿堂进入大厅,大厅靠墙是一张祥云纹带抽屉的供案,上面摆放着赵姥爷与赵姥姥的石墨刻相,还有鸡脖子酒壶和十几个杯子,上方是毛主席图像,正中央挂着老式摆钟,供案底下是供奉的土地公公。大厅右边是六足高盆架,带晾架矮几上面坐放着木饭桶。
云秀刚把汤放在八仙桌上时,时钟“哐”响亮一声,樟木屋顶跟着震裂一声,声音虽已习常,但不知不觉的响亮仍吓得云秀一个踉跄,赵书记抬起头望了挂钟一眼,又伏案睡觉。
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只见毛毛飞扑进屋,后面赵本逵手持树杈追着要打。云秀恨眼望着他,赵本逵今年七岁,浑身如生铁打成,全身皆是利器:
人身最上为脑顶,下颌颈骨牙齿尖;手指肘腋皆要害,脚胫脚盘脚底上;肝胆肺腑天生成,五官善恶自分明。
其中古怪刁钻与《西游记》里写的‘闲时沿墙抛瓦,闷来壁上扳钉,冷天向火折窗棂,夏日拖门拦径。’如出一辙。
“哪里跑!”一声将云秀回转神来,赵本逵已追进大门将毛毛逼近墙角,只见他铁头摇晃,两拳举握,断掌一出,下手如铁柱,一拳将毛毛打在地上。
毛毛见他双睛突出,两眼血红,吓得钻进大门旮旯里埋头缩成一团,赵本逵一脚踏住她的背脊,两手作拳在她身上擂。
云秀在八仙桌上做手脚不迭,一叠音大喊:“打伤哩!”说着几步横跨在赵本逵面前问:“你作什么打她?你这般重手重脚,她禁得你打?”
“你哪只眼看见了?我只指头碰一下,她自倒了。”赵本逵见云秀急急奔来护她,怒不可揭又飞去一脚,云秀劝拦不赢,眼睁睁看毛毛身上又添一脚,心里又气又恨,慌忙将毛毛拎起,狠瞪了一眼那个如少爷王的孩子。嘴里轻念:“哪个不晓得你,蛇形手,斗脚疯,浑身如生铁打成,别说孩子,就是大人也经不起你的拳打脚踢。”说着把毛毛牵走,自又去忙。
“你再出来试一下,一棍子射死你。”赵本逵大叫。
“嫌不死的家伙,喊你进去不进去,惹得哥哥发气,自己寻讨打,还哭我就一巴掌戽死你,一个巴子打成一个瞎子,跟你娘老子一个样,障人眼目!”
云秀听见凌老太骂,气得反手一拎将毛毛拉起来往里走,毛毛反僵直身体赖地不肯,云秀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骂拎着就走,嘴里骂着:
“要有血有志,有他在地方你就不要去,哪里来的痴蠢,偏要去挨打,看他来了有多远离多远,只有亏吃!”
凌老太“嗤”一声笑,云秀望着凌老太久久不回神,毛毛又从她手里溜走,蜷缩一团蹲在大门角落里,她总喜待在这个角落里。当云秀露出那雪白的鸡蛋给她瞧时,她才乖乖的跟着走,走到厨房才把鸡蛋给她,又在她耳边轻声道:“在这里吃,不要出去点眼现世。”毛毛乖乖坐在厨房矮凳上吃。
云秀望着这个干巴巴的孩子,头发犹如马鬃毛似的又粗又长,指甲盖里全是黑泥土,她承认毛毛的面貌一点也不讨喜,甚至是惹人嫌的。可她心里独对她怜惜,像怜惜自己一样可怜她。
她坐在孩子一旁,将孩子的手与自己的手并排在一起,仔细瞧着两只一模一样的小指头,像两只鹦鹉嘴阴沉的闭着。她一会傻笑,用指甲轻柔的在孩子手指上按下一排排月牙,似温柔的抚摸。一会暴怒起来,咬着槽牙狠掐强捏出深印,看着鹦鹉指,又让她想起那个算命先生的话:“这副弯指头就是苦命相。”显然这个孩子就在苦难中,而且将来如同她一样的命运,不禁鼻尖一股酸意。
她开始自言自语:“作孽,一身糙肉,黄皮寡瘦,怀你的时候吃擦菜,在这个家里,不是朝打暮骂,就是胡打海摔,有哪个把你当人的。早知道送走才是,留在这里和我受苦受难。”她抓着毛毛的鹦鹉指,慢慢将它往相反的方向弯折,最终掰直。她一放手,又变成了鹦鹉指,她越发疯要把她指头掰直掰直……
毛毛早已习惯母亲这样的动作,除了感受到弯曲的指头被掰直时神经一瞬间痛感外,她把这当成强烈又轻柔的爱抚。毛毛无心像往常一样禄着她的指头,她拼命抵抗拉回自己的手,一个劲啃着鸡蛋,如蚕吃桑叶一星半点地啃。
云秀突然下意识低下头看着肚子,又大又圆的肚子根本不是生男孩的预兆,她一想到又要生女孩脑袋嗡嗡作响,感受到五年前的今天因产后大出血濒临死亡的冰冷。于是赶紧双手合十默念菩萨保佑,故作淡然问毛毛:“娘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妹妹!”毛毛脱口而出。
“啪”了一声,云秀整个手掌盖在她脸色,毛毛没有哭,扶着脸颊望着母亲那双比她更惊恐更阴郁的眼神,这与其他人打骂她时眼珠子爆出来,满脸憎恶的神色是不同的,于是她很快就明白母亲是无意的。当母亲把她抱在怀里时,便觉得那是多余的安抚了,而且母亲身上那浓重的塑料厂里塑胶味以及汗骚狐臭味使她受不了,她挣脱开老老实实坐在地上吃鸡蛋壳。
6
傍晚的云彩瞬息万变,凌老太正举着一把点燃的焚香供奉菩萨,整个屋里香烟缭绕。赵本逵刚在山岭里拔了一棵柚子树苗种在院内,种完用沙子填了填。
赵书记坐在长椅上目光紧盯着赵本逵,当他把沙子扬起来散在地上时,赵书记摆手摇头道:“丢不得。”赵本逵一身反骨偏要扬洒高处,赵书记又高声叫道:
“呀,呀,呀,玩什么不好偏要玩沙子。你就是生情古怪,喜欢生事。停不停下来,弄得到处都是,沙子还有作用的!你当耳边风么,没听到我就拿棍子打你,正当的玩一玩,偏要撒种谷似的扬得到处都是!”
赵书记一句比一句更大声,赵本逵一次比一次扬更高,扬起来洒向天空,洒向槽门外的草丛里。见从外面归来的牲畜,排着进笼的鸡,列着队的鸭群,一竹棍打散,打得鸭子飞到围墙上,鸡上屋顶,两只长脖子大鹅,看他扑来,更是腾翅飞向椭圆形田里,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赵书记怒不可遏 ,心中五味杂陈,一面支起竹棍从椅上站起来,坐了一整天麻筋酥骨,螺旋腿走起来趔趔趄趄像刚学走路的婴孩,走到赵本逵身边,拿着竹棍去打。
赵本逵脸上无一星半点怕惧,嘴里反打呼哨,像猴子一样到处蹦跳,打左躲右,打右闪左,反围着赵书记打圈,从齿缝里咝咝地吹出口哨,见赵书记因打不到而气得咬牙切齿,他反扬扬自得而窃笑不已,仍前前后后的逗惹,惹得赵书记气得满脸通红。
凌老太只瞅着赵本逵嘻嘻的笑,见赵书记气不过正要拿棍射向他,忙上前抢走赵书记手中的棍,哭笑不得说道:“你跟孩子较什么劲。”
“整个埠镇有哪一个不认识我赵书记,从幼到老无一不深敬的。偏生这个鬼崽子目中无人,都是你惯坏的,你难逃责任,看日后不是张狂闯祸的角色。从前的孩子都是规规矩矩的,哪一个像他这般踢天弄井,天生的牛心古怪,没有名堂,整个赵家族都没见过这样的种根!”
赵书记说的确属实,他在埠镇深受尊重,只得归一事,任埠镇煤矿矿长时期,那些清苦捡煤的,贫困偷煤的,他每每通融,总是念着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任是走到哪里,哪里都是对他躬身拘礼的,都深记他一辈子。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是老懵懂,嘴巴没个遮掩!”凌老太骂道。
凌老太赵书记在院里你一句我一句争吵,赵本逵早已猴在槽门围墙上。他站在黄冈石上看到坡底下一群男人簇拥起来,立即嘴里响着一个呼哨,大喊道:“来捉人了啊。”
厨房的云秀听到围裙来不及解,披上一件军棉衣就走,三步两步从后门出,转屋角而去,沿着屋沟走到屋后,藏在隔屋三十公分的黄泥地窖里。
计生队从前院已进来了,这已是他们第三次来。这次队伍更大,连埠村有头有脸的人、四邻八舍也像看戏一样围拢来。
计生队其中一人名叫周九川,是计划生育的老党员,也是赵荣芝共大中专的同学。周九川中年秃顶,鼻子上架着钢丝眼镜,一副龅牙瓢出嘴边,肚子圆成猪八戒。前两次来做了思想工作,这次带了一帮年轻人势必要动真格的了。
见了赵书记凌主任,周九川低眉顺眼向他们问好,凌老太登时放下脸来,手持蔑竹做手杖在地上打,大喊:“出走了,不在家里。”
周九川看凌老太脸色变了,也不顾二老面皮,当着众伙的面说道:“二老说出走不在家,据我们得知她藏在屋后山地窖里,这是国家大事,人命关天的大事,她若不主动走出来,我们就有法子搜捉她。”屋外群众争相呼应着,接着周九川又走近赵书记身旁软和的说:“赵书记,凌主任,你们可是老党员了,如今退了休,还是领导,这是关国家大事,你们家已经超生了,这个无论如何也不能生下来的呀。”
凌老太清楚已经不是五年前送两只鹅就能了的事,于是闭口无言。周九川对赵书记敬重细声说道:“赵书记你也知道这个理,我们总顾你面子的,可你看周围邻居都看在眼里,我们也是难办的呀。既我们肯,国家不肯,地方不肯,这次断定生不了。”
赵书记点头如捣蒜,早年为这些事挨批评、受处分、罚款、扣工钱,把他的脸都丢尽了,他无心关心这些事,心灰意冷的埋下头去。
周九川见二老不作声当默许了,对着众人说道:“这次来我们肯定是要人的,我们带人来就是把屋后的山翻了也要把人找出来。”说完他的脸立即闪现英雄壮举的光芒,右手扬了两圈,当他们喊起来的时候,围墙外迅速来了不少人。
天渐渐暗下来,像一块黑布一样蒙住了天地。云秀仍躲在地窖里,她仿佛听到有人摸索着上山的声音,当远处一道道白光向窖口闪动时,她着慌起身了。
这时荣芝上山也赶来了,三两步追上周九川,一面喊叫:“川子,你可是我兄弟,先前你可是保证让我尽管生。”
“兄弟,我喊你一声兄弟,我佩服你兄弟!你们家从七十年代生到九十年代,你四处打听去这个年代谁还生着孩子玩,将来指定有你罪受的。往后时代要养活孩子,你要扒几层皮,出几身黑汗。我们知道她躲在黄泥窖里,你拦也没用,动粗后面警车跟着,你识相点!”周九川说完将荣芝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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