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荣芝心里冷冰冰的,眼睛直直的望着窖口,他看见有几柱白光来回朝窖里扫射,忽有人高喊没有,周九川愤恨的转向荣芝,荣芝原本心理在咒骂这个蠢婆娘不知变通,一听见没有竟笑起来,直起背杆喊:“不在里面,老早就离开家,不知道去哪里。”
说着几人走到窖口,周九川向窖口左侧走了两步,卡住肚子又被拉了回来,他看了看前面屋沟是黄泥水坑,深浅不一,路口狭窄,有茂林垂落,满目荆棘,量死她也是过不去的。
谁知云秀想也没想,抱住肚子,就是从这里逃走的。那肚里孩子像听着她指令般,一会儿向左突,一会儿向右挣,她逆时针绕着屋沟爬了半圈,匍匐钻进菜园里,在两块长方形种满大白菜的过道里掩着。眼下大白菜正密密实实低垂着,如同蒲扇,她躺了下来,以地为席,以叶为被。
三月的夜还是阴冷的寒气,可在结实而严密的菜叶底下是温和的,白菜的叶香,土壤的清香,让她的身体慢慢缓和下来,一动不动用眼睛望向大宅。
大宅正门口一盏千瓦的大灯照透了庭院,庭院里乌泱泱全是人,灯底下那几个孩子,三个大的躲在墙角落,毛毛哭得全身哆嗦,凌老太牵着赵本逵立在门口,显出两条细长的两道背影。
在黑暗的地方看光亮处显得一切是如此的清晰,有几个人还在山里悉悉索索,光源不断摸索黑暗的山林。鸟雀叫不停,从一个树上落另一个树,野猫子嚎叫,猫头鹰也跟着哭泣,整个山林闹聒聒。
后来又听见周九川大喊:“跑不了和尚跑不了庙,躲着初一躲不了十五,我们会天天来的,大家走着瞧!”人们纷纷散开了,大灯关了,漆着守护神的红色大门合起来,威严着呢。
菜园由土砖篱笆围着,篱笆外有比人高的紫荆花掩护着,从坡上至坡底那群人从她身边离开,竟无人发觉。周围都安静下来,云秀仍旧躲在原处,她不再注目大宅,平整着身子看天空,满天的星星,游动的飞船,而月亮也从黑云里探出来发出银色光辉洒下来。原来的黑处渐渐变得充满神秘色彩的空间,能看到寒气雾流弥漫下来,及闪着黄绿色光的飞虫。
菜园里布种四时蔬菜,她经常用手刨土,赤脚踩泥,累了坐在土上休息。她熟悉泥土的味道,泥土温润,暖而香,在这片土壤上待的时间比屋里长,俗话说‘种地三年亲似母’从前她维护了菜地,现在菜地反掩护了她,她笑着起身来,而后轻脚从后门进了屋。
一见到荣芝自己先笑个不住:“哈哈,他们从我眼前走都不晓得。”
“榆木脑壳终于开了窍,算你聪明一回。”荣芝笑道。
凌老太听见声音,灯也不敢开走到楼上,果真看见云秀也抿嘴发笑,指着肚子说道:“要是你这肚子这次还不争气,就真是‘自家掘坑自家埋’。”又轻喊:“荣芝,你让她收拾几身衣裳,即刻就走,去你沙坡乡姑婆屋里躲几个月,那里深山野坡,好躲。”荣芝连夜将云秀带到沙坡乡,一直躲到生产完。
五个月后入秋的第一天,云秀躺在担架里被计划生育办周九川等人抬进了大宅院里,她刚做完结扎手术。他们停止脚步是因为凌老太堵在门口,手握拳叉在腰上,冲大伙人喊:“没经过我结扎的,从哪里抬来的抬回哪里去,我们赵家不要!休想再踏进!”
红漆大门一半关一半闭着,赵书记出来立在关将军前面,简直合体了。荣芝站在凌老太右手边,当所有人狠狠瞪着他时,他反而退了两步,随即被人冲上来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哐”声像一张铁板砸过来,只觉一阵黑,满眼金星乱迸,眼神痴呆。打人的是大姨娘,陈云秀的同胞大姐陈云陶,她还抱着刚出生的婴儿。
“窝囊狗!”她指着荣芝的鼻子大骂道。一语未了,被凌老太抓着头发从后面撂倒地上,嘴里大喊:“你敢动我们赵家的人,要你的狗命!”孩子被紧怀着哇哇大哭,凌老太依旧不放手,众人都上前劝才把他们分开,一并将孩子抱走。
“云秀嫁给你这样的窝囊狗简直生不如死啊!在这个家做牛做马,今是这样的下场。一个人起早趟黑服侍一家人,给你生了五个孩子,现在说不要了,你们这么做就是丧尽天良,老天爷也有眼睛,都看得清清楚楚的,你会没有好下场……”大姨娘坐在地上几乎撕心裂肺的嚎叫。
凌老太面如锅底,冷眼不看她,扬声道:“在我屋场撒泼,你怕么撑破了胆,趁早离了去,从哪里抬来的送到哪里去。”
周九川等人抬着担架,要进进不了,想放不能放,众人几叠声呼喊:“赵书记。”此时赵书记成了门神,眼神迷离,一副阴厉的面孔示人,一动不动。
云秀刚生完又做完手术,下身动不得,又欠不起身,只得抬起脖颈喊:“大姐,你不要求她,我命已注定,生死由我。”说完心内惧涅,闷着声一心求死,脸色由白转青,骤变青紫色,两眼半睁半闭,继而牙关紧闭,两手像倒爪勾痉挛着,已失去意识,竟无人发觉。
当云秀被担架抬着穿过埠村时,赵姥姥就跟了来,她走得慢刚到,见云秀这般忙俯身抱住她,拇指按其人中,一面颤巍巍喊起来:“哎呀呀,人都闭死啦!还不快进屋!”赵书记凌老太看祖宗来了,即刻止住声向前迎,这才看到云秀青紫脖子,寡白的脸。赵姥姥拿搓针向她人中刺去,又满脸满身在她身上摩挲,嘴里呼喊道:“秀妹啊,秀啊,回来了!”这才回血过来,众人才散去。
云秀魂已回,一睁眼看到赵姥姥便大哭起来,一面用头砸架子床杆,赵姥姥握住床栏杆,摸着她的脸低沉的说道:“‘性急匆匆惹祸端,但凡为事要心宽,他将言语生嗔怒,我把情怀做喜欢,流有闲非聋两耳,任凭巧舌道千般。’人生就是一个“忍”字。好死不如赖活,你那么多孩子,你得替他们着想。凌老太对你是格外生枝了,你不要跟她斗,她十四岁就当我的儿媳妇,倘若她要跟谁斗,心眼心劲多着嘞,你人老实斗不过她的。”
云秀的眼泪像小流似的止不住,赵姥姥拿鸡蛋汤喂她,又说道:“还有赵本逵这个孩子你应该视同己出,好歹他也姓赵不是,算下也来赵家八年了,再过几年懂事了他就不再蛮横你的,再辛苦几年,会好起来。”
赵姥姥在房里守着云秀半天才走,走时又怜惜的说道:“你就是身子骨大,生男孩得像我矮矮实实的。”出门前她朝摇篮里望了一眼,白白胖胖的姑娘,取名为赵本唯。
赵本唯很健康,白皙的皮肤肥嘟嘟身体,唯独背上有一块黑色的胎记,那是凌老太和荣芝在庙里求的灵药,云秀在肚皮上整整敷了十个月。凌老太听见云秀仍哭哭啼啼,隔着墙骂道:“好好的成天家号丧,哭得屋里乌烟瘴气,死还没到时候哩。”云秀捂住嘴巴,把头藏在被子里无止尽哆嗦。
7
又过了两个春秋,一日赵姥爷和赵姥姥被四爷请走时,不到两岁本唯两脚打垮拦在门槛上,赵姥爷见状,也假意用拄E敲开她的手,她抢过姥爷手里的拄E,反扬起来嘴里也喊要打。
赵书记、四爷、荣芝呵斥一声:“天不怕地不怕,胆大包天,敢打姥爷!”说着都笑个不住,赵姥爷在她屁股上轻拍了一下,她反一滚,从台阶坡上滚到门前,刚水泥的庭院,滚出两个凹,凌老太骂道:“这样一个烈货,地上烈出两个洞。”
云秀送走了赵姥爷和赵姥姥,像失去守护佛似的,一下子感觉身后透着凉气。她刚迈进大门,看见凌老太转身回房将木门“哐啷”一声打的响亮,几乎将她魂魄吓走。她胆战心惊往里走,朝花园里那堆换洗衣服走去,塞满两个大桶担起扁担出门了。走出门外,吸新吐故,顿时一阵鲜活的气息直扑来,解救了她桎梏的魂魄。
槽门口左侧的虞美人已经高出人头,绽放着大红色花朵,如喷火蒸霞一般。右边紫荆树篱笆墙,有几百株紫红花、蓝色喇叭花纠缠盘扭着,将菜园围得严严实实的。云秀对着园子拍了一掌,一阵阵鸟儿惊觉飞起来,她扒开枝条往里瞧,菜园亮灿灿结满果实。
下了坡她往西走在一条勒石黄土大道上,脸上带着春光映然的笑容,笑得邻里大爷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大道两边皆是邻舍,第一户是赵家大宅脚下的李家三兄弟,两列平行房屋。第二户是开口式三合院的周家,坐南朝北的三户,皆有高墙围,右边是坐东朝西的尹家。左边的房子一户紧挨一户一直延伸着,右边的高围墙戛然而止,眼下就是一望无垠的椭圆形稻田。
云秀停在周家门口,转角下沟,这是一条半米宽的泉水沟,她平常在这里洗衣服。上流是水坝,沟里有泉眼滚滚出,一群鸭子窜进她的脚下冲进稻田里吃压舌草,她笑着移移脚蹲在地上干起活。正洗着,只听岸上一人大喊道:“秀妹,好一担衣服哪,照这么洗要洗到日落吧。”云秀抬头看去正是罗少珍,赵本逵的亲姑姑。又有几个看着云秀来,都拿着碗围在岸上看。
“大口之家就是这样。”云秀笑笑。
“难怪埠村人都说你干活一人抵得上几个人,几个男人都不如你,做事动作迅速、麻利、老稳,喊你秀妹不对,要喊你‘秀牯’。”在埠村男的喊‘牯’女的喊‘妹’,罗少珍说着又尖笑几声。
“反为是!你们做的事拢总都不及我片鳞半爪,人又老实、实心眼、任劳任怨。”
“秀牯,赵本逵哪里去了?”
云秀早料到她三两句不离赵本逵,心里想:“你既那么重视他,何不把他领回你们罗家去。”一面又问:“罗少珍,罗家那边到底是几个男孩?”
“跟你一样生了五个,你生了五个妹儿,她生了五个崽牯,这人都是命里注定的了。”
“荣芝在家,孩子们都在家里。”云秀听了心里越发堵,阴沉说道。
“我说呢,礼拜天都没见下来玩。他爸爸在家,孩子们如受了关押。”罗少珍说完转回家去。
云秀也不说话了,动作迅速得像只麻雀似的,她要抓紧完成。因为她接下来还有许许多多的事等着她去做,刚出门时侧屋的猪在龙吟般的惨叫,看菜地时发现杂草高得下不去脚,她要去菜地摘菜清除杂草,要去土里割番薯藤剁碎喂猪食。“差不多就算了”在她脑海里盘踞,剩下几件在水里一漂,拢总一起拧干丢在桶里,顺着水流飘走一粒扣子,她也懒理,“哼哈”一声,她就起身往家走。
云秀这样的态度毛毛偏不差毫里的遗传了。“差不多就算了”同时盘旋在毛毛的心里,今天轮到毛毛扫地,她总是左一撇扫把,又一撇扫把,“差不多得了”就把扫把一放要走。
三姐本君监督她,她眼睛有铁,最受不得她浮皮潦草,叫她重扫。毛毛有痴性又有点憨倔,有懒性又有点顽劣,拿起扫帚看见哪里有灰,哪里有屑就点扫几下,仍是撩几扫帚就要走。
“重新扫!”本君又喊道,毛毛阴沉着,认定姐姐是故意挑刺,又不得不拿起扫帚撩了几下,喊道:“我不扫了!”说着便走。
“你敢!你走一步试一试。”一个响掌打在毛毛嘴巴上,毛毛大哭。
“还哭!越哭越要打!”?又一巴掌刮在脸上。
本君天生一副不肯服输傲气脸,她自己从不肯服软服哭,也见不得别人哭。见毛毛这样懦弱蠢物,没有半点志气,动不动就哭,那懦弱的哭声更让她没法忍,像是惹到她的厉害处,因此越打越厉害。她上前揪起毛毛的臂膀,狠地用指甲一捏一掐,毛毛哭声大起来,她仍揪着不放,手指如扭着电视i片,一哭一频道、一尖哭二频道、又一烈哭三频道、嘴里仍说:“还哭不哭!”
毛毛手臂像是被拧断了,肉离了骨,挑筋般撕裂颤抖着,毛毛看着姐姐心平气静,像是拧了一只猫狗,哭声又连绵起伏。本君听见哭声不止,发疯的打她,把她打到墙角黑旮旯,打到她一声不吭才止住。
毛毛强忍着痛,痛感伸向骨头里,痛到全身打哆嗦,火烧火燎,没一会儿就满地打滚,那痛感贴着冰冷的地板,慢慢使她冷却了。
云秀刚走上坡就听到毛毛哭声,一时脚步起飞,一面走一面骂道:“哪个打她,只我一转背,就要往死里打她。”
赵本逵在水井旁朝云秀吼道:“我在这里,你不要又冤枉我。”
云秀听了松了半口气,到院里把桶一丢,进门瞧见毛毛躺在地上,已止住了哭,看着旁边脸上仍带着怒色的本君,云秀问道:
“你是作什么打她,偏生好意思,还是当姐姐的,你忍让妹妹作不得?别个不打时,你们一个个都争着打她。”
“她不是我的妹妹,从来不承认她,哪个我都不认,世上只有我自己。”本君说着哼了一声,脸上仍是鄙夷一切的神色。云秀倒吸一口凉气,将毛毛提起来。
这时荣芝下楼,一身笔挺西装西裤,朝着凌老太喊道:“咩,我出门,去赵老屋里。”凌老太在房里应了一声。
荣芝刚出至院外,孩子们看着父亲一走,全都撒欢起来,静厥的宅子像炸了似的。
“看你爸爸一走就起涌,去院里把衣服晾一晾,我已洗了,晾一晾总可以吧?华华,红红?”云秀说。
“你是话定喊我做么?喊我做,我就先把桶撂倒,衣服往垃圾堆扔,请你酉匆谎,照旧去洗二道,还喊不喊。”本华端起脸凶道。
云秀看着本华,说话龇牙咧嘴的样子和她爸爸一个样,心里寒了一截,又听二女儿本红说:“喊我做,我就把衣服撕烂,撕成一柳一柳,请你们一个个拥么。”说着两姊妹笑作一团。
“去扯小笋。”一时两人起哄,六个孩子一齐去了。
云秀心里压着火,哪里还有时间晾衣服,不拧不抻,随便一搭在丝线上,又是水淋又是褶皱,地上流出一条泥水。凌老太看在眼里骂道:“马虎皮子,马虎得鬼死。”
孩子们转山后经过小池,他们趴在小池边看了一会鱼,池里有饲养的鲶鱼、金鱼、王八龟、一群群鲶鱼张着嘴巴浮在水面。从鱼池爬上山坡入竹林,脚下是一条落叶踩成的路,地上堆积了厚的竹叶,踩上去软绵绵的。
赵本逵早以爬坡上了竹林的小树屋,这是他的地盘,为防止别家人再自私砍伐竹林,派他看守。只见他脚跨两竹之间,又荡又摇,嘴里起吼,顿时天震地骇,噪雀凄声直射天,落叶梭梭如雨落,野鸡逃窜,爬兽跳了出来。
一路爬坡,山岭里是一脉平川的茶岭,棵棵秃溜,早有一群孩子在茶岭里玩。太阳露出脸来,茶树葱郁,茶花遍地,云蒸霞蔚,折下一束束金光,洒落在茶花树里,光彩陆离。花朵散发着馥郁的香气,风微微吹来,清香扑鼻。
毛毛盯着一朵茶花渐渐的绽放开花瓣,顺手折一段芒萁茎做吸管,伏在茶花上吮吸,有蜜汁沁舌。忽听有人高喊:“剥皮卵,剥皮卵!”所有眼睛朝着树顶看,好大一片包着皮茶a,似剥不剥,似红非红,红白红白,皮薄肉清。赵本逵一个纵跳猴在树顶摘下便塞进嘴里。
从茶林里钻出来,再进数步,是一块野草坡,站在坡顶上可以俯视到整个埠镇,对面也有一座低山,两山之间又是诺大长方形稻田。由东至西一条笔直的柏油马路在中间分隔开来,来来往往的车辆穿行着,直至西面就是埠镇,高高低低的白面围墙。六个孩子在野草坪里i小笋,不一会i满一篮,忽听凌老太高喊本华,众姊妹见大姐一走,也下山了。
毛毛下山时手里藏着一块茶a,冲进厨房对母亲说:“咩,你看,剥皮卵!”说着小心翼翼的藏在兜里。云秀羞涩的抿嘴一笑,承不住“哈哈”又笑出了声,一面拎着潲水去喂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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