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芝被这般混混嘲笑和蹂躏,他只是低头,双手护住命根保命。那领头人一身喊:“撤!”混混们拿走财物,时不时用邪恶的眼睛看他。直到他们脑袋远得剩豆粒时荣芝才钻进车里,幸好天黑得早,他用抹布盖遮住他赤裸的身体,但一路上咬牙切齿的愤怒以及渴望歼灭那群混混一层高过一层。车子开得极快,很快冲上家里那笔直的坡道。
已近黄昏,孩子们看完电影在回来的路上,还趴着桥上看鱼虾。大姐走前头冲他们喊:“天墨黑了,爸爸回来前没回到家,皮都会落!”
孩子们迅速跟着往回家赶。刚走进庭院,天边的燕子也飞回来了,叽叽喳喳在五颗乌黑的脑袋上旋转然后笔直的飞入门内,孩子们的眼睛略过立在门槛上的人追随着燕子落在樟木屋顶的鸟窠里,那几只雏燕正张着嘴巴扑哧着身子争抢着。
很快孩子们发现门槛上的父亲,他们胆战心惊紧挨着门另一侧进了屋,每一个都与父亲冷冽的眼光对望过。待所有人都进来后,荣芝后退一步,展开双臂将两扇门猛烈的合拢着,像打钹似的“咣”一声,将孩子们唬得钻进墙角去了。
紧接着他动作迅速将把大门紧闭,扣上门栓,屋里顿时暗下来了。孩子们的眼睛发出青光,瞠目伸舌,他们极力注目着父亲从角落里抽起的竹条,狠狠的抽打地板上,击起一层层飞尘缠绕翻滚,一直到门顶窗斜射的暮光里。
“胆大包天啊,哪个偷了这夹克里的钱,啊!”荣芝突然的吼叫声,唬得孩子们身体一个挨着一个,全部神经质猛烈颤抖。
天空似在旋转,大地似在跳动,两只燕子在樟木屋顶急躁飞旋,在怒吼中扑扇翅膀东撞西撞上窜下跳,最后在雏燕的头顶飞了一圈,惨烈一声尖叫,急速穿堂向后门冲飞出去,它们用同情的眼睛回望着屋里的那两窝孩子,害怕屋顶上那窝孩子震落下来,害怕屋角落那窝孩子瘫倒下去,同样的软塌塌,同样的寒颤不止。
2
赵书记坐在鸟巢底下的交椅上,严肃的望着孩子们。孩子们心里有了底,只有本华转头看向赵本逵,于是荣芝、赵书记、凌老太纷纷投向赵本逵,他背着他们的眼睛正在抠着墙洞。荣芝正要冲过去被凌老太挡住了前面,说道:“钱是我拿给孩子的,要打,打我……”
“以后教育孩子的事你少管!我心中清楚的很,肯定是他,没有别人!”荣芝对凌老太的把戏早已腻了,直接把凌老太推向了房间,凌老太不肯反瞪着他,这几乎把荣芝的怒火燃起来,直接把赵本逵从角落里拉了出来喊道:“哪只手拿的,最好老老实实伸出来。”
赵本逵反剪手靠在背后,他的倔就如头颅似的,坚实的很。荣芝立即感受到他反抗力量,抓起右手直接抽向他,但那只如泥鳅的手总能在瞬间溜走,总打空,荣芝每空鞭一次便增加一分怒火,直接一鞭打在他手臂上。
赵本逵受了一鞭,抬起头颅,眼里闪动着寒光,刹那间荣芝仿佛看到那群混混的邪恶的眼睛。他发癫般疯狂抽打在他全身上下,竹条就像弹簧似得缠绕他的手臂、大腿、胸膛、他像狗一样的嚎叫,上蹿下跳,恰凌老太从房里出来,赵本逵直接蹦跳到凌老太手臂里,凌老太就这么双手兜住将他抱进房间里,大喊道:“好了,好了,打也打了。”
这一次荣芝没有把凌老太放在眼里,硬把他从凌老太身上扯下来,怒吼道:“每次教训他你都捞闲事,不分轻重的包庇,纵容他!从小就偷东西,长大得了!你去吧,去包庇纵容成贼吧!他这么胆大、目中无人跟你脱不了干系!”
“这事你就不要掺和,正当教育从小就要严格要求,正直才是为人本质。”赵书记也厉声说道。
“什么时候你们管过他,动不动就不知轻重的打他,打吧,打得好,最好一个个都打死!”凌老太护本逵没有得计,听赵书记也这般说愤怒不已,说着顺脚将一旁的方凳踢翻。
荣芝的脸上挂着比之前更可怕的光芒,横扫着屋里的每个人,生推硬拽将赵本逵拉到供案下土地公公面前,赵本逵眼睛仍不离凌老太,一遍遍哀叫:“婆、婆。”
凌老太反厉声喝道:“喊我有何作用,要打死!”她说这话时,眼睛里看的是其他四个孩子。
荣芝不顾凌老太发野,只狠狠地盯着赵本逵,大吼道:“哪只手偷的!”怒吼的声音震得樟木屋顶吧啦吧啦的响,连同阁楼上火速奔窜的老鼠,四面八方,不辨方向。赵本逵深知凌老太无望,便老老实实的伸出了右手,荣芝将他的手抓住,换了一把竹尺,向他手心连打了十下,口内骂道:“打断你的手,看你日后还敢不敢偷。”
赵本逵被连续抽打,手心的爆裂,火烧烙肉般的痛感,终于难忍发出求饶的哀嚎:“不偷了,不偷了。”慢慢跪在地上。
凌老太看在眼里,又把方才踢倒的方凳撩起来踢飞至屋中央。赵书记猛地望了她一眼,骂道:“你是撞见鬼了么。”
凌老太的行为使荣芝的怒火爆发到最高点,持续的怒火使得他发癫发狂的地步。他一转头锁住其他四个孩子,他们全挤在角落发出哀嚎声,每拉出去一个,哀嚎声就响亮一次。
第一个是本华,当荣芝用手拽她时,她愤恨地挣脱开,自己笔直站在供案前,还没等荣芝开口她就喊道:“他偷的东西,凭什么我们一起挨打。”一语未完,竹鞭猛烈抽在她身上,她围着八仙桌转圈,荣芝跟着追,一边追一边喊:“今天不治你的漏,你就不知天高地厚,有样学样无样学世上,留着你尽是带坏的样。”
“你有样?我们都是学你的!”本华大叫。
荣芝停住,鼓睛爆眼,高举八仙桌的长凳悲壮的投向对面,本华一闪,投在墙壁上跌落下来。本华望着身后那张跌落下来长凳,墙壁上吧啦吧啦的白色石灰落下来,她脑袋里反复回响一个声音:“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再晚一步就砸在我身上哩。”她拍了拍自己胸膛,望着父亲那张魔鬼的脸她恶心想吐,她没有再跑,静默等待父亲的处置。
终于本华跪地哭喊时,荣芝的脸才转向第二个孩子本红,他已经没有力气配合孩子们抵抗的前戏,竹条直接抽打在她紧抓墙檐手指上,她纹丝不动,反而抓得更紧了,整个身体仿佛被墙体吸附住似的,紧紧趴在上面,挨完打,哭着站在大姐本华边上。
荣芝眼珠子在下一个孩子身上滚动时,本君自己站了出来,脸色像平时一样冷静沉稳,内心却煎熬痛苦,对父亲惩罚的方式,她仅仅是配合,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无法规避的家规。她噙着眼泪忍到最后,没有哭出声来。
一吼之间,一只雏鸟从鸟窠跌落下来,在地上扑哧扑哧打扑棱,跌跌撞撞走,嘴里哀鸣不断,两只大燕在大门副窗口盯着,看鸟儿跌落,在门口急速盘旋,叫的人九回肠。赵书记将跌落的雏鸟捡起,扶高梯仍送回鸟窠。
角落里剩下毛毛,软绵的身体挤在墙角,她眼睁睁看着姐姐们一个个拉出去,持续的鞭打声、嘶吼声、惨叫声、每拉出去一个,她的精神被折磨一次,精神和肉体正处在崩塌边缘,已无法支撑自己直立。荣芝还没打,只把手一牵,她吱溜一下便瘫在地上。?当她被父亲误以为赖着地上抵抗时,强大的自尊心她倔强站起来,可又被父亲狠狠的鞭打了下去,她颤颤巍巍又站了起来,又狠狠的打倒跪地。她已经明白父亲根本不会在乎她是不是假装赖在地上,而现在她无法忍受鞭打在身体上那爆裂灼烫感,疼痛使她撕歇斯底里喊着母亲:“咩、咩!”
云秀听到,她正端着海碗从厨房穿堂出来,冷漠的将海碗摆在八仙桌上,高喊:“吃饭!”她甚至连瞧也没瞧孩子们一眼,孩子们可笑、可耻的冲她翻着白眼。可那又怎样,她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今天白天她一个人在田里对付了四亩稻田的杂草,回到家里用最后一点力气做饭,劳筋苦骨,没一刻得安闲。
她心里不断的怒骂那禽兽不如的家伙有精力毒打孩子却不来帮帮她,对荣芝两面虎的性情她了如指掌,既不会干扰他教育孩子也不要指望她出去看一眼。她怜惜孩子们,而对自己无法掌控的局面感到无可奈何。所以孩子们鬼叫连天也好,哀嚎也罢,她选择冷淡对应:连自己都无法拯救的人是拯救不了孩子们的。
荣芝声:“烧根香!”于是云秀老老实实去了。
荣芝声:“去跪好!”于是毛毛老老实实去了。
毛毛向四个不断啜泣着的乌黑脑袋走去,孩子们整齐的呈一字排着跪在土地公公面前。焚香不断的忽暗忽明,像是菩萨的眼睛漫不经心望着孩子们。
赵书记、凌老太、荣芝已坐八仙桌上吃饭,赵书记面北、凌老太面东、荣芝面西,他们一言不发只顾吃饭。荣芝饮着烈酒,他低头一看,对着五颗乌黑的后脑勺喊道:“跪到焚香灭了为止,起来写好保证书。”
他的声音像一道惊雷,每个孩子又抖动着,而荣芝也在抖动着身体,他那张刚刚对孩子们正言厉色恐怖的脸突然变得顽皮贼骨,对着凌老太默笑,而后是阴笑止不住的身体震颤。看到一个个孩子最终屈服于自己的掌心中,如获得成就般令他着魔陶醉,凌老太怒眼怼他,起身不理,把大厅中央的方凳又踢了回去。
孩子们跪着已经过去一个小时了,前四个跪在竹杂扫帚上,毛毛跪在搓衣板上,膝盖一层层凹凸青红紫色,跪得要作呕了。云秀在房里急得团团转,心里想着这些孩子,但最放不下毛毛,她才七岁,经不住这样的惩罚,大的管不了,至少把小的救回来,这么强烈的想着,脚步开始迈了下去。她担心那禽兽不如的家伙喝了烈酒发癫打她,又担心凌老太那狠毒眼光,可脚一步没停,冲进去抓住跪在最外边的毛毛喊:“起来!回去睡觉。”腿粘合着搓衣板,云秀拎住她连人带板拎走了。荣芝大发慈悲装聋作哑,其他孩子那仇恨的眼神,不仅云秀感到阴冷,毛毛也感到了冰冷。
夜已静,凌老太的眼睛跟随着荣芝,见他摇摆着身子回到新楼,其他三个孩子眼巴巴望着凌老太抱住赵本逵回了房间。大姐说道:“跟我一起吹。”最后一节的焚香一闪一闪,亮着火红的金光,直到最后灰烬跌落地面。突然本华坚定的对着两个妹妹说:“等我毕业就要离开这个家!”
焚香的气味,倔强的血液静静的在黑夜里流淌。
次日,太阳刚露头来,金黄色的光从腰门木杆间透过来,仿佛给木杆了一道道金黄边儿。云秀在厨房里做早餐,她不断倒勺着窝里的绿豆粥,炉灶屋顶上方有一道方形口盖着琉璃瓦片,红澄澄的光束洒下来,笼罩着她,金黄色的仙气在她身上萦绕。
大厅里,赵书记一大早拿着扫帚扫地,他有一个习惯,黎明即起,洒扫庭除,这是他一生信奉。他扫地的规矩是从下扫向上,从外扫向内,把屋里的晦气聚集着扫光,全新的气息填补进来。这是他每天必需的工作也是唯一的工作,剩下的时间里他就整日摸着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和那半瘸着的腿。
他的腿是遭到日军逮捕残害的,幸而摔进洞里捡了一条性命。正扫着,他腿骨头里猛烈抽动了一下,从前那苦难岁月浮现眼前,使他警醒。看着每个房间都紧闭着,孩子们仍在睡觉。他开始念起来:“你们这般年轻人怎么能睡得着,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是睡不着的。我们年轻的时候天没光亮推着车去三十五里外的地方卖煤炭换取一升米为生,还要趁天黑赶回来,路上遇见日本鬼子,被捉去当挑夫,我这条腿就是生生被日本鬼子打瘸的!我们年轻的时候为了生活整天冒着死的危险,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窝在被窝里享天子福。”
追溯悲壮的过去他一遍遍敲击着自己,甚至他还想敲醒瞌睡中的孩子们。他无法想象在这么大好和平年光中,太阳洒着金黄色的光辉,一切能动的鲜活的动物在地面上撒欢,可孩子们仍然在被窝里一动不动。他往门口望了一眼,那金黄色的光束追着他的腿进了屋里。突然他又厉声道:“还要睡到什么时候,太阳都进门了。你们这群不知把握光辉的孩子,迟早就会害死自己。”
门内纹丝不动,孩子们对他那刺刺不休、反复的炸裂声已经达到厌恶的极点。他们一个个捂住脑袋,耳朵里塞满了棉花,一个个赌气睁眼躺在床上。他开始大发雷霆的怒吼,敲打房门,骂道:“屋前那对比你们小得多的孩子,李译、李柚两兄妹已经晨读一上午了,你们还在睡觉,起来了没,起来了没有。”
半响,屋里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这屋有两扇门,却是打通的套间,前房睡着本华和本红,后房是赵本逵。第一个开门的是本华,门向东,金辉的太阳光照射在红漆的木门上,一开门,她变成红彤彤的金发女孩,可无精打采的脸上明显带着愤怒。接着出来的是本红、本逵,本君与毛毛也从新楼下来了。
凌老太从樟木阁楼下来,手里拿着一把冒着烟雾的焚香,她正要作揖拜菩萨,那烟雾萦绕填满整个屋子,孩子们在弥漫着焚香的屋里咳着,那咳使他们浑身又疼痛起来。
大宅里乌烟瘴气,他们集体来到院子里,本华、本红望着那颗葡萄树发呆。当家里还只有他们两姐妹时,就有这棵葡萄树了,他们喜爱这棵粗大弯曲的老树藤,有的延漫伸进参天里的杉树上,有的攀爬围墙上。眼下葡萄红绿透亮,一串串皮薄如蝉翼,可全部挂在高高的杉树上,她们垂涎望着,嘴里嚼着嫩青酸涩的葡萄叶和卷须,那绿豆般大小苦涩青葡萄也不放过。
赵本逵高举着梯子架在杉树上,右手边备着一条长竹杆,凌老太眼尖瞧见,三两步上前紧扶着高梯,大喊道:“短命鬼仔,摔下来就如摔冬瓜似得稀巴烂。”
本华喊:“小心你那狯子手,别把好好的树折腾死。我会跟你拼命的!”
刚起来的荣芝站在大门口望着孩子们,眼前的场景让他心中腾起邪火:凌老太紧扶梯仰着脖子望赵本逵,那杉树底下,四个孩子不断低头拾捡零散的葡萄往嘴里塞。对孩子们那激烈的尖叫声、扯皮的嬉笑声、死声淘气的争抢使他生出恶火,一刻无法忍受这些懒、只会偷嘴吃的孩子。
原本以为经过昨天晚上的鞭策,他们应该安安静静的坐在书桌前读书写字,或者帮助家里干些力所能及的活,看来孩子们对他的折U之杖并未起作用,只过了一晚上,他们全部恢复原来的模样。
当所有人的目光正望着赵本逵即将够到那串最大最红的葡萄时,一条碗口大的长竹竿猛打过来,大家转头看,却是父亲,只见他几近乎发癫发魔持续猛烈的拍打整个树藤,大喊:“让你们摘!让你们摘!”
凌老太骂道:“短命鬼,要是打到孩子跌下来,不得了啊……”吓得已经松开梯子的本逵,背向梯,三两下像猴子似的攀跳下来。
嘎然一声厉响,那最高处的藤枝从树上落下来,沉甸甸的扑向孩子们。一颗颗葡萄噼里啪啦像下冰雹似的跌落在他们身上,一阵阵寒颤不止。青绿色的汁液流出来,仿佛在哭泣,孩子们也是哭泣……他们全部冷冽,悍然,坚韧的看着父亲,表现最强烈的本华,脸色青白,反挑衅道:“好哇!有本事就把整个树砍了。”
荣芝赫然大怒,眼睛在孩子们身上滚动着,对孩子们的眼神他已经到了见微知著的地步,正因为他知道,所以要像拔树一样连根拔起,要把孩子们倨傲,顽劣的根通通铲除。他丢了手中的长竹,就在父亲遄返往取工具时,本华就开始后悔了,这十几年的老树藤将葬于她一时与父亲打诨中。她开始头脑热起来,对自己盲目无知而愧汗,眼睁睁看着父亲左手屠刀右手羊角锄,那跨着大步近乎跑的脚步声,喘着粗气的鼻息声,像一头奔过来的野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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