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头鹰在树上发出几声低沉的咕咕声,接着斑鸠鸟唧唧咕咕的叫起来,本唯听到叫声,即刻骑马儿上下晃荡起来,荣芝高声唱道:“唧唧咕咕,油煎豆腐,豆腐好恰,就是拥寐满恰。”她急着扑打父亲说:“有我恰,有我恰。”惹得荣芝大笑起来,又有几只萤火虫飞到她身边,将她吸引去追。
众姊妹正围着听赵书记讲古,讲当年被日本鬼子捉了去,掉进深沟里没死反倒捡了个绝世珍宝回来,孩子们听了哇哇的叫起来,都围着赵书记问是什么。
“是一个老砚台,砚台是长方体揭盖式的、色如碧云、声如金石。正面是俏雕玉石梅鹤鹿图,鹤鹿同春,梅竹双喜,刻画精细,形态逼真。揭开盖,砚池有条分界弧线,顶端凹槽里雕刻一条活灵的小鱼,你们姥爷用过一次,他研磨时墨汁流进凹槽里,那条小鱼似活灵活现游起来。姥爷当时目瞪口呆并叮嘱好生收藏!”荣芝说。
凌老太在一旁喊道:“还起什么作用!被你爸爸打烂了。”
“为何要打烂。”孩子们异口同声的问。
“为显摆啊。那日,你爸爸带着赵老屋兄弟来看,我看势也躲不过便拿出给他们看,个个赞口不绝。当时有一人说‘不过是普通的石头做的砚台,地方砚石品种,收藏价值是有,砚底又没有署名不值钱。’你爸爸得意说‘这是块奇砚,一刮不烂,二砸不烂,不信你们等着看。’你爸爸也是个愚拙的,手持镰刀上去刮证明给他们看,众叔伯笑他,他性急匆匆说着拿斧头便要砸,众人争去劝时,已被他劈下一斧,背面裂了一道口。众人争相离开,他也跟着走了。我又糊上了,倒有人上门收,两万没卖,仍在柜里放着。”凌老太说着又斜眼望了一眼荣芝,只见他喜葱葱笑起,站起身来逗哏又耍起把戏,做瘸模癫样给大家看。
孩子们都不看他,他们宁愿父亲一本正经,不要在这里耍把戏。凌老太指着大圆的月亮盘子讲起嫦娥玉兔故事,听着听着月亮里现出一棵老树,旁边有个拿着斧子的吴刚。
赵本逵坐在板凳上,头蜷窝在凌老太怀里睡觉,突然坡底下有人喊他:“赵本逵!”他一筋斗弹起身来,起身拿鞋和电筒。毛毛也要跟着去,赵本逵说:“你帮我提桶来。”
荣芝呵斥道:“明天还得去田地里干活,起不来我就给你拎起来。”
毛毛跟在哥哥背后下了坡,从坡底下看大宅,那棵柚子树在月影下壮得比屋还高,前前后后的树木将房屋紧密地裹挟在内,叶子在月光映照下熠熠生辉,家人们一半在树底下,一半在银白色的夜空,淌洋、淌洋。
两人跟着大伙儿朝椭圆形稻田里走去,整个田野间许多的星星点点在动,那是人们提着明灯照泥鳅,萤火虫也在飞,远远望去整个田野就像有无数盏游动的灯,显得如此的神秘瑟瑟。
回来后,只见大家正搬着凳子回屋,荣芝对孩子们说:“稻谷已割完,明天分两组,一组拔禾苗,一组插禾。”毛毛急于想得到所有人对她的尊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去烈阳下干活,也说:“我也要去。”没人听她说话,她跑上楼跟母亲说。
云秀正坐在床沿边擦油,两只手涂了茶油戴上厚手套,身体的痛苦使她说不上一句话了,一天的劳动量使她痛不堪言,皮肤暴跳,动一下身体颤抖得厉害。
“你以为好玩,你看看我这身,流一身血、脱一层皮、掉一身肉、痛得呜呼哀哉……”说完她躺在床上,把那一整天弯曲的身体贴着床睡下来,心里止不住的悲叹:“呜呼哀哉啊……,还没到结束的时候哟!”
4
次日一大早,只有毛毛激动不已,她被姐姐们拉到房里穿衣打扮,本华穿方领蝴蝶刺绣的粉色裙子,本红穿黄色碎花裙子,本君穿波点上衣与短裤,姐姐们给毛毛穿白色上衣和枣红色喇叭裤,长衣塞进高腰裤里。毛毛很神气,她对姐姐给她的打扮很满意。刚走出房时被赵本逵冷眼骂道:“这是去作秀吧。”她不理,迫不及待要走出门外。
她们穿过争相怒放的虞美人,拂过篱笆一带紫荆花下了坡,埠村的道路现在全是呈直线运输稻谷的土车辙印。
孩子们穿着衣鲜明亮的衣服跟在父母后面,女孩们集体带着宽沿太阳帽,帽沿都有一朵花,她们神气闲散的走在大路上,仿佛她们不是去田里而是集体旅游一般。
经过几户人家眼下便是一片稻田,一大早整个埠村热闹非凡,轰隆隆机器声,人声鼎沸,连动物也欢腾起来,但见:
家鹅子鸭大线鸡,凫鸭雉鸡鹧鸪飞;
牛马猪羊道上跑,家猫家犬捉鼠戏。
接着走,便是一马平川的金色,银色,黑色,绿色。金的是稻谷,银的是鱼塘,黑的是犁地,绿的是秧苗,一扎一扎的绿央央的稻苗被丢在池塘里,鱼儿咬嚼,上下窜动。有人在池塘里游泳摸蛤螺,翻着白肚皮咕噜一声又孟扎子沉下去了。
五十米笔直的大道两旁隔着半亩田就是一口池塘,正是‘半亩方塘半亩田’一金一银分眭列亩。整个埠村百亩地,赵家族竟占了埠村的一半多,也就是说整个埠村超过一半以上的人都是他们的长辈。无论经过的路人,河里的人,稻田里的人,孩子们都整齐的喊着各长辈。
“五朵金花!”忽一声高喊将众人叫醒,田里耕作的、水里摸田螺河蚌的、井边打水的、田渠挑禾的,众人纷纷抬起头望过去。
立在田里的人听到这一惊呼,所谓是‘耕者忘其耕,锄者忘其锄’纷纷抬头看着这群如蝴蝶般的孩子,发出啧啧赞叹声;打井水的人听到这一惊呼,一时失了手,钩落、桶倾、没入井中,眼睛仍望着;水底的听见这一惊呼,急浮出水面,鼻里呛了水,咳嗽不已,眼还不忘观之;挑禾的忘其挑,误其道,失足跌了沟。
此时欢呼声不断,掌声雷起,欢腾的声音不断埠村上空沸腾,把整个地方笼罩在欢乐的气氛中。
得了赞扬的荣芝也越发神气,走路生风。走到白面金字的老屋前,赵大爷家三个儿子赵危芝、全芝、岂芝正在门前耕作,见了荣芝大模大样走来,况自小就是这般清高,不把众兄弟放在眼底,见他如今也轮到下田耕作,都纷纷取笑道:“荣芝,这五个女儿能换一座金山,你倒还亲自耕田。”
荣芝面上笑,心里又暗自发野气。又有赵危芝老婆名叫田焕竹,见凌老太紧着眉,先喊道:“二姆,你这一窝金花,好福气!”
凌老太鼻里嗤了一声,回道:“哼!金花银花将来都是赔钱花,既有金山银山也会坐吃山空。”
众人听了都讥笑不止,荣芝不理,越发置气往前走,远远看着赵姥姥门口乘凉,立在大道上大喊:“婆婆。”
往前走,忽荣芝停住大喊:“云秀,快来快来,踩住了一只蛤蟆。”云秀愚痴的凑上去,刚到他屁股后面,呱呱响了两声,孩子们对父亲这种小把势早已厌恶,她们打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为这低俗无耻的行为疯笑不止。
本华脱离人群走在最前面,只见迎面走来两人,一个脸上架着眼镜书生意气的,一个幽默风流倜傥的男子,他们就像风一样飘过来,装进女孩们的心里。
本华对父亲说:“这是我两个同学,他们来帮忙的。”
荣芝笑得合不拢嘴,迎道:“好好好,那就辛苦你们了。”
云秀面上笑,嘴里自言自语:“慵懒袋,尽打差主意。古话讲‘播差谷种莳差秧,打差主意嫁差O’不想想别人为什么来帮你,得了小便宜塌大场,将来有亏吃!你今日迎他,日后就不好撵他,他进过一次门,日后总想进门。没血没志,哪里就到了要人帮忙的地步!”说着不理荣芝,自己转分岔路往连绵不断的稻田走去。
池塘岸边上有两个小孩玩地上的蚂蟥,拿火烧,蚂蟥蜷曲着打圈圈,毛毛最害怕蚂蟥,紧跟在母亲臂弯处走。田岸上有人打稻谷,稻谷飞溅射在她身上,刺得皮肤阵阵发痒,吓得她一边跑一边叫,以为是蚂蟥被棍子撬起飞溅她身上。
大道路拐进羊肠田径,再步行数十步,荣芝带着本华、本红与两个男同学停在六分稻田,孩子们跟着母亲继续往前走,弯弯曲曲直到八分田,挨着一条长溪流,两岸边种了一排柳树,故称“柳树塘”。
柳树塘旁溪上架着木桥,上游高处是凌老太承包多年的高笋塘,下游比田洼还要低得多深塘,水洞深且急流,经桥直泄,声音大,形成瀑花。
忽有一男一女,男的掖裤,女的挠头,做手脚不迭从高笋塘钻出来,云秀含笑说:“起个早做事!”羞得那两人慌脚走开了。
赵本逵见有人进高笋塘,几个蹦跳钻进高笋林,毛毛也跟上去瞧,只见里面有个笋洞,上有高笋杆遮天,下有高笋杆踩地,厚如地毯,层层叠叠被踩出一条长洞,宽阔平整且不湿脚,可以在里面练打,难怪赵本逵天天要来守高笋塘。
钻出高笋林,转弯沿着田岸边走,一条田沟不断涌出碧清的水,能看见小虾鱼和嵌在泥沙里的田贝壳,还有黝黑的蚂蝗,浑圆而肥厚的身体不断伸长缩短,毛毛向母亲扯娇道:“咩,有蚂蝗。”云秀不耐烦的骂道:“你以为好玩,早说你不要跟来。”
第一个下田的是云秀,头戴草帽,汗巾从草帽里抽出来搭着脸部两边,她挽起裤脚漏出褐黄的腿脖子,踏进田里就如同长在泥里似的,分不出哪是脚来。
毛毛挽起裤脚还在田岸边跃跃欲试时,被赵本逵一脚踢进去了,刚穿的白衣服溅了满身泥点子,随即老老实实的向母亲走过去。赤脚下田,水齐大腿深,毛毛脑子里想得都是蚂蝗。
她学着母亲i禾苗,用手伸进泥里,挨着苗根i起来,捆着一扎扎的丢到一旁。混黄的泥水里,蚂蝗随时钻肉吸血,而且背后赵本逵两只野兽般的眼睛时刻盯着她,在他眼皮底下,只得俯仰由人,做好一个快速挪脚,有一点隐痛她就要把脚伸出水面,摸一摸,看一看,引得赵本逵怒火,向她丢泥。
这一整天她都在盼着凌老太提着篮子和水壶走过来,远远的她便看见凌老太稳健的脚步走在田垄上,飘着阵阵的香味走来。 每个人都围上去,坐在田岸上,大口喝着橘子水,喝甜而滑的八宝粥,偶尔吹来阵阵凉风,真是饱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赤脚,皱巴的厉害,发白的厉害。在田里一整天,她又迫切想回到家里去,因为时刻害怕蚂蝗的心使她急躁不安,在赵本逵眼皮底下又紧张难受,她一刻也不想在田里待着,又无法耐着性子一步步紧跟着母亲,一点点磨。
下午日沉时,她正专注的把一扎扎禾苗放在高篮里,双脚已在泥里半久。半响,一阵刺痛的感觉,伸脚一看,她眼睁睁看着蚂蝗正钻进拇趾里,还剩一个尾巴在外头,顿时整个心被钳住了,脑袋响亮的沉翁。她不声不响的把腿搭在田岸上,抓住黑色尾巴往外拉,那蚂蟥一刺激全钻进去了,冰凉黏腻的蚂蝗完全钻进肉里了……仿佛她整个世界都被蚂蝗怔住了。
她闷着一口气,仍不声不响,迅速按住脚趾根部顺着蚂蝗钻肉的路线往外挤,蛮劲、死劲、活劲全部使在这个脚趾上……果然,她看见了一点点黑色黏腻的东西,她加快手上动作,那黏腻的蚂蝗悬垂出来,她猛力一拔,狠劲一丢,发出一阵持续寒心人的尖叫声。
凄厉的声音猛烈的回响在云秀耳旁,云秀回头看她,只见毛毛惨白的脸,紧闭双眼,攒紧拳头,身体像飓风摇叶般大摆,嘴里大喊道:“蚂蝗钻进肉里了。”
“快用打火机烤出来,要是钻进肚子里要出人命。”云秀说着急忙向她走去。
“我把它挤出来了。”毛毛指着脚趾上的血,大哭着。
“那就没事了,喊你不要跟来,你倒以为好玩。”云秀又折回了脚。
“我不干了。”
“不干就不干了,早说过不要来打把势,快回家去。”
毛毛得了母亲的话正要走,回转身,却看见赵本逵瞪大眼睛指着骂道:“又来装模作样。”随即泥团丢来,溅起一身泥水。
毛毛不看他,自顾往岸上走,赵本逵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往泥水按,一松手,她猛地一抬头,露出满脸泥水丑陋而恐怖的头颅,仍反抗挣脱上了岸。
赵本逵_瞪着,手指着她脚底板喊道:“你敢,你再走一步试试。”毛毛看见他的面孔已变了样,瞳孔瞪大,那红丝一条条从白眼球里裂开,既而眼睛发红,火红火红,毛毛内心恐惧仍大跨步在田埂上走。
赵本逵见她走,一团泥巴飞过来堵住她的耳朵,这比刮一耳朵还要响亮,接着一团又一团泥巴飞过来,像子弹一样射在她身上,那冲击的力量使她身体摇晃起来。毛毛心里越害怕走得越快,她心里明白,宁愿受点看得见的皮肉疼,也不愿将腿再放在泥田里,那两团泥巴如火焰般燃烧她,让她内心坚定,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毛毛加快脚步跑起来,回头看他正上岸追来,额上青筋爆起,狺狺狂吠。毛毛吓得两腿发软,正拐了大弯跑在大道上,跑太快头禁不住往地面钻,她感到背后凉气逼人,余光中那爪子一直齐着她肩膀要抓她。
田坝上母亲也火速追来,大声喊道:“快些跑。”她一溜神,被本逵抓住了她漂移的头发。
赵本逵直接拽着她的头发往田里走,嘴里喊:“看你死哪里去,最好老老实实呆在田里。”毛毛蛮力挣脱了,两绺头发落在他手里,飞出去飘在赶来的云秀脸上。
赵本逵见她又要跑,一脚把她踹入身后的池塘,毛毛虽然掉入鱼塘边,但足以淹没她,她?毕直的欹立池塘只有那一僳粗长浓密的乌发漂在水面,像一把禾苗。
云秀看着女儿落水那双腿离地在空中迈一字飞过来,趴在池塘边,提起那束头发直接把她从水里拔出来,像拔稻苗似的,露出毛毛干瘪、细弱的身体。
云秀一面看着一直咳嗽低鸣且寒颤不止的毛毛,一面指着还在幸灾乐祸的赵本逵骂道:“这到底是人H出来的?比猪、狗、鞭毛都不如。”
云秀怒不可揭,伸手要打过去。挥掌前,她眼睛漆黑半秒,眼眸接连闪烁了几下,像犯罪般的恐惧感,又不得不打,而后一个响掌狠狠打在赵本逵脸上,霎时她脑袋如晴天霹雳闪着白光,因为她看见凌老太正冲过来,赵本逵看见凌老太来,立刻转作委屈,阴阳怪调跑向她哭哀起来:“婆婆,她打我……”
“你不要动!好大的狗胆,这次我们亲眼所见。”凌老太大喊道。
云秀被怔住了,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看着凌老太手持扁担,赵书记肩扛着锄头,两张脸面红耳赤、双目如炬,在夕阳光中发出可怕的红光。
她不知道怎样的惩罚在等着她,尽管对方眼中燃烧着歼灭她的怒火,同时她心底又有个执Q的声音:“大庭广众下,倒想看凌老太能对我怎样。”云秀坚定的站在那里,他们一步两步来了……
刚一近身,凌老太举起扁担打在她身上,骂道:“你这个绝代种,婊子养的绝代种。”赵书记抡起锄头棍往她大腿猛一捶,使她双脚跪地,接着丢了锄换了扁担,像打稻谷似的打在她身上,嘴里发出哼哈的声音,打得她往土里钻。
凌老太不解怒火,抡起拳头,就眼眶际眉捎只一拳,随后将她压在地上,使其中食指呈勾型状,直接戳向她眼珠子,一遍遍厉声喊道:“戳瞎你的狗眼,戳瞎你的狗眼,我的人也敢动!”
凌老太那如刀尖的手指不依不饶在云秀的眼眶里挖,那力量使她眼前发黑,眼珠子在爆裂,即将迸出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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