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依然待她如女儿水,可她却要收干眼泪又继续回到赵家煎熬。
3.2
云秀回到埠村时,天已黑了,门口无一人,她阴悄悄摸入大宅。凌老太眼尖瞧见了,见她总是出入无间,一无来言,二无去语,这最是让她恼火的,顿时拉下老脸,啐口骂道:“贼不像贼,倒像是扫门星。”
云秀当没听到,径直走进新楼。当她将手提包打开,只见包里多了一个袜子,袜子里装了胶带,层层叠叠,再打开是一叠篾旧的钞票,一时眼泪乱滚,自己许久独坐在房内发悲。
直到她听见厨房传来响声,她知道凌老太打瓮墩盆,实际上是呼喊她去帮厨。按赵家的规矩,过节头一天晚上要备好菜,今天她们还要熬夜准备过节的两大桌菜。凌老太也不喊,见云秀迟迟不来,尖酸的嘴骂起来,云秀脚上踟蹰了半久,下楼了。
凌老太见云秀来,脸色渐渐回转。此时她忙着备菜,没有云秀帮厨,她一个人是无法完成的,这一点她清楚,故一脸慈和,动作轻柔坚定,说话也和气,轻说:“先把浸透的笋切好,腊大肠洗净。”
云秀自然听出她的巧伪,仍不肯理她,想着她挖自己的眼珠时,想着身上受一锤一棒时,在凌老太面前张嘴说话变成极其痛苦的事,她肚子里缠绕一团恶气,嘴上想张不能张,继而好气不气地回道:“晓得!”那一声充满暴怒和怨气喊出来,她又觉得自己失了道德似的,当凌老太再与她说话时,她便强忍得自己冷静下来,规规矩矩的声气,又和气一些了。
待菜全部备齐已半夜了,这时荣芝才回,一进厨看见婆媳和洽,这难有的氛围最得他的心,看云秀越发的忍耐可亲,凌老太也慈和可敬,一时喜在眉梢,喜葱葱说道:“哎呀呀!哪个屋场在置办好生活啊!”凌老太也喜色回道:“赵家屋场。”云秀不理他,见了荣芝又火恨似的,转身回楼去。
云秀洗完澡进房,她挨着荣芝躺下,满心的依偎着荣芝,握着他那双大手,吸他身上那重鼻的油皴味,荣芝没有睡着正等着她,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云秀心里有多恨此时缠着有多深,她实在不明白白天那么恨他,到晚上依那么紧,而现在被他压在被窝里干这事。
少时,云秀禁不住“哎哟喂”一声,?毛毛睡梦中被母亲这一声惊醒来,刚想喊,竟又听见父亲笑嘻嘻的声音,紧接听见母亲说“那些人怎么在床上翻滚呢”,那床时不时发出细微的摇曳声,以及他们呼吸急促声,毛毛全部听见。她知道父母在干什么,她天生敏觉,只要一看大人的眼色,声气便能猜出几分,再加上埠村这类行为夸大、张狂、在孩子面前嘴上从不遮掩,行为也开放,多数半大孩子都懂得,毛毛只得装睡。
次日,正是中秋节,凌老太的女儿要回来过节,她有四个女儿,分别是赵颖慧、赵明慧、赵敏慧、赵志慧,老大对她有恨,最小又嫁得远,都没怎么回来。
今天回来两个,一个同村的二女儿赵明慧,一个离镇较远的三女儿赵敏慧。曾听说‘旧社会有种老女人,面对年轻的女人,只要不是自己亲生的,就要想法设法给她罪受。’
而凌老太却是比这种老女人更狠,连亲生的也不放过,在她眼里,女人就是水,养活闺女他家人,迟早是泼出去的水,趁亲生女儿成为别家人前,她发狠的指使掌控她们,为这个家、为兄弟卖命。凌老太生了四个女儿,没一个与她亲近的,只每逢年过节才回来,嫁出去的女儿再回来便是客,凌老太最重客套,回来了仍是分外客气。
外面一辆大卡车轰轰响,停在坡底下,接着下来三五人,凌老太早已迎上去,凌老太看着女儿赵敏慧较从前越发富态了,只见她面若银盘,浓眉大眼,面带傲气,尤其闭嘴时努嘴时显出的皱纹嘴跟凌老太一模一样,旁边是她丈夫张德佑,则温存和气。三个孩子下车便扑到凌老太怀里,争相喊:“外婆,外婆。”凌老太左怀右抱乐得喜泪夺眶而出,见三个孩子一个个生得斯文清秀,圆头圆脸,大眼睛忽闪忽闪,怎不叫人欢喜。
一行人正爬坡上来,赵敏慧先盯着园里的菜,叫好道:“好一园菜,长得葱葱郁郁。”
“只怕你不要,这比不得你家,你住的是大楼,吃的是买菜,我们是吃惯了蔬菜饭儿。今天家去时,你看着什么菜尽管说,你也别进园,叫你哥嫂去摘,莫沾脏了你双手,泥巴西西。”凌老太说。
“张德佑今年又买了一辆新卡车。这几年新旧拢总数十辆,除了张德佑和他亲兄弟各开一辆,还请了数十个师傅轮流开,请人不容易,三酒四饭五点心,蔬菜都要批发,这园里的菜,除日常家里吃的,其余都可以摘去,我用卡车拖。”凌老太听着女儿的话眼睛不由看向张德佑,这样的大家大业,连影子也变得深敬起来。
云秀正躬身在菜地里除草,紫荆篱笆墙挡住了,他们没瞧见。云秀听见他们说话,她低声啐道:“呸!又打我菜园的主意,次次薅去半园子菜,连种根都不放过,还没一句好气好话,只占得便宜的角色。”云秀心里怨屈,凌老太四个女儿个个盛气凌人,不把她放眼里,还添苦添难。
见他们已爬上坡,她也伸直腰背站起来,赵敏慧见了大喊道:“嫂嫂,你在园子里,刚刚没瞧见你,你那一身膘肉藏着好哦!”
“赵敏慧,张德佑来了,一早上正等着你们,快进门。”又见那三个孩子也争先叫她,她大笑应着,赞道:“好儿好女,啊呀!个不得了的样貌,比一比你们家的,我们都是些野孩子。”
赵家姊妹见姑姑进门,齐整的站在大门左右两边相迎,见人就叫人,孩子们见了面都嬉笑逗趣。唯独毛毛躲在大门旮旯里,凌老太讽她道:“快喊‘三姑姑’一只脏狗子,痴起痴起,人都不会叫。”
“这么大了,还是毛毛!取名字了没有?上学了没有?”赵敏慧问。
“讲她莫笑坏肚皮,去年上学前就上了户口,赵书记给她取名‘赵本沫’。你猜怎么,自开学起她拢总上了两天,不肯去读书,还是她娘拿着羊牯{赶了去的,后来进了学堂又出来,跟着李萍两个躲在学堂后茶林里。今年留班又读一年级,总是迟长哩,‘老沫子,老末子’名字取得好!”
“哪个‘沫’字,和我们家张沫同一个字?”赵敏慧指着她儿子问。
“咳,赵书记总想着不要和赵老屋底下的重名重字,将所有名字对照一遍,没想还是重了。”凌老太双手在空中拍了一掌。
赵敏慧虽有不情意,也没法说,转头往门旮旯里一瞧,嘿嘿笑说:“这只黑麻雀,又黑又瘦。”说着伸长胳膊去扯她,一面又喊:“来,来,让我好生瞧瞧这只麻雀鸟儿,真真和麻雀一样,黄皮寡瘦!”毛毛蛮力挣脱她的手,越往大门缝里钻,惹得赵敏慧笑不可仰,一面唤道:“蕙子,晴子,沫子你们看看门门旮旯里的毛毛。”她们两姊妹争占着门槛的位置往门缝里瞧。
从白往黑处瞧不见,但从黑往亮处瞧,却清晰明了。毛毛也瞧,这是她迄今为止见过最美的孩子。张沫比毛毛还小半岁却高出一个头,眼睛突大,但那眼珠青翠明亮,闪烁着神秘光芒, 不像本逵那突兀凶样儿,显出几分温善。张蕙大一点心气也高。张晴肌肤胜雪,脖颈上蕾丝圆领子,背带白裙,光听她那娇声嫩语的声气,无不叫人怜惜喜欢,大人听了添疼惜,孩子听了也要让三分,她们一蹦一跳叫“麻雀鸟、麻雀鸟”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此时院外也传来一阵大笑声,一面问:“哪里的麻雀鸟!我也来瞧瞧。”说话的是凌老太第二个女儿赵明慧,嫁的是凌老太老庚李家,身后跟着她四个女儿李雁、李汐、李萍、李水,都随着娘的长相,个个生得人容长脸,高挑身材,一双双仙鹤长腿。
赵敏慧朝门缝里指了指,赵明慧笑说:“我说哪里来的麻雀鸟,说的是毛毛呀!”说着闷着嘴笑,那四个孩子一听是毛毛,便齐声唱道:“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摇脑壳。”后又有一句“龅牙齿、槌子手、狗蚤婆,摸癞痢壳。”屋里的孩子听着也跟着附和唱起来,众人笑得屁滚尿流。
毛毛见了李萍,她心里就有悔恨,李萍自己不肯读书,便唆使她也不去读书,陪着她在学校外茶林里躲了一年。
毛毛见姑姑们来,起初她只是怕羞,她总感到他们盛气凌人,以及她们身上透着遥不可及的光芒,越使她自卑到尘埃,她胆小如鼠,钻到角落不敢出来见人。后来见他们趴在地上像调戏一只洞中老鼠似的,她内心复杂,恐惧感与自尊心不断叠增,她像一只躲藏的老鼠被人发现后急于逃离去,溜出来狠狠的瞟了一眼屋里的那群人,一个人躲在门外。
云秀刚从厨房出来,赵明慧见了笑道:“秀妹,你那头上像是顶着茅稻草,这是做了坏事么?”说完笑得浑身颤抖。
云秀脸上仍见笑,说:“刚进了猪栏喂猪草,当是蜘蛛网。”一面又客套送茶送果,转身大跨步走出院,啐口道:“呸!生得好!你也生得一窝都是女,笑我就是笑自己。老货也跟着笑啊,五矮子说的是,你自己生养一屋女,连你的女儿生的竟都是女,可见天没绝我,大家都一般。”转出围墙冷不防踩在毛毛身上,没好气说:“你躲在这,蹲在地上干什么,来了那么多姐姐不跟着一起玩。”毛毛拿棍子在地上画画。这时屋内又传来一阵欢声笑语,两人冷眼望了一眼,异常凄凉。
十三个孩子中,竟十一个女孩,仅赵本逵和张沫两个男牯。小的三岁大的十六岁,中间几个都是相差半岁至一岁的,凑到一块好不热闹,大的打牌,小的玩寻摒躲摒的游戏。整个上午只有那个虎头虎脸的沫子弟弟来瞧毛毛,虽然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柔和而又温暖,她喜欢这个沫子弟弟。
下午大人摘菜的摘菜,打牌的打牌,孩子们打趣,热闹一片。毛毛在院外拨弄指甲花,敷在指甲上润色,忽听见沫子弟弟说:“本逵哥哥要玩伴过家家的游戏,让我来叫你。”毛毛一听,知道这斯又要玩起这把戏。埠村所有孩童都喜欢背着大人玩这游戏,像大人一样入洞房的游戏。在大人面前是羞耻,在同伙面前这是游戏,他们矛盾于身处游戏不知羞耻却害怕被大人发现后败露羞耻,不管屋里屋外,次次毛毛替他放哨。
毛毛挑了一上午蚂蚁洞,看天边的云霞,已冷落一天,听见张沫喊,自然也跟去了。大人都在大宅里打麻将,她随跟在张沫后面,穿过花园,走向一条深长的走廊,走廊的尽头而后转角上二楼。
他们选定了楼上第二个房间,无人住上了锁。这是凌老太堆放杂物,里面有赵姥姥的樟木箱子,箱子挂着大蝴蝶铜锁,有一张挂着白色帷帐架子床,床上叠放干净的被子。
他们从房门上面的副窗口爬进去,赵本逵和李萍睡在里面,她站在角落看见赵本逵压在比他还长的身体上,厚实的被子蒙盖着,被子中间由于身体的扭动时而翘起一条缝口,她清楚看到两个赤裸的身体摩擦着,顿时耳红面赤,依稀感受到两个身体摩擦的快感,这快感刺激她站了起来,很淡然的说:“下一个轮到我哩。”?那床轻摇静止后,他们合衣下床,李萍跳窗出去了。
轮到毛毛和张沫,赵本逵坐在床边,手指弯成喇叭形状,手指一张一合假装吹喇叭,毛毛脸遮红盖头,张沫踩着床板发出嘎吱响声,将盖头掀去,两人正脱衣时,赵本逵突然跳下床喊:“快跑,婆婆来了。”
只听楼上一阵脚步响,门外又有凌老太拿钥匙开门的声响。赵本逵三两下爬上门窗,当门“嘭”一声打开时,赵本逵从虎口纵身一跳,从他们背后溜走了,张沫挤出门口也溜了。
剩下只有毛毛,大人们进来时她刚提起裤子从床上跳下来,她低头也要冲出门口,脑袋被凌老太敲木鱼似的敲了一阵,嘴里骂:“不知死丑,没骨没血的东西,在这里搞!”
毛毛羞愧难当,被大人抓个现形羞耻心使他尽快逃离,争着要出去?,但门被她们挡得死死的,把她满心口的羞耻也挡得死死的。
她发蛮力在两个强臂间挣扎,被三姑狠抓头发大骂道:“不知廉耻,一身狗蚤色婆兮兮,惹得人一身骚。”毛毛仍挣脱要逃,三姑又使劲一拽,她听见耳后头发拉吧拉吧的拔起,也不知觉痛,仍然拼命挣揣向前跑,她知道肮脏,尤其被大人抓住后的肮脏,脏到心底里。
此后她的梦里时常出现张沫以及三姑伸长爪子来抓她。
3.3
中秋节过后,荣芝答应孩子们交学费却不兑现,一清早,趁着父亲发动车子前,孩子们集体围着他哭。他们清楚只有哭才起作用。本红哭得最大声,因为大姐一直用腿踢她,让她再哭大声些。
本君虽倔强,对交学费的事没别的法子,也一边哭一边说:“拿钱来!”
“钳眉毛,把我生辰八字拿去。”荣芝闷气说,他甚至想笑。
“拿来!”本君原不懂生辰八字是什么,但看父亲低着头神经质癫笑,知道又是他的糊弄话,忍不住又大喊一声:“班上只有我没交学费,只有我一个人没新书。”
赵本逵一开始还跟在凌老太的身边,拧着一股皮糖似的,走到哪跟到哪,凌老太在他耳边喊:“你还不快去,等下分不到你头上哩。”听了凌老太的指示,他一个弹弓射了来,跟着姐姐们巴巴的守着。毛毛跟在姐姐们后面也咿咿呀呀……凌老太从阁楼下来,大喊:“一大清早的哭哭啼啼,惊动了地方神,哭邪了倒好?”
孩子们哭声此叠彼伏,荣芝头昏脑涨,他有慈心,看不惯别人哭。他深知那堆孩子心高气傲,现在全这么跟在后面,他哭笑不得。孩子多,负担重,一个人负担十几口的生活已艰难,学杂费又越来越贵,更是难上加难,眼看今年又增了一个,他既有些钱,也不够给全,所以故意迁延。
忽云秀走出来对她们大喊一声“吃饭”,那堆孩子一个个眼灌的白邓邓,她清楚孩子们怪她不帮他们,对她们的事置之不理。她没法管,在瓷厂搓丸子十块钱一天,工钱一分不剩全上交给凌老太,她心理苦。
荣芝坐在八仙桌吃早饭,他瞥了一眼站成一排的孩子们,他们不吃饭集体守着他,他忍不住将脸盖在海碗里笑,吃了饭起身要走。孩子们见父亲站起来,一个抱脚,一个抱腰,荣芝笑道:“上厕所也跟着么?”他往厕所走,乘不其意从后门溜了,孩子们落了空,各自上学去,下坡后分开走了。
本华初三、本红初二向埠西走去,本君五年级、赵本逵三年级向埠东走。毛毛跟在哥哥姐姐后面,赵本逵朝她喊:“老毛毛,走快些,降班生,八岁了还读一年级。”本君撇了一眼赵本逵,骂道:“她有名字,你这样叫,去学校别人也会跟着这样叫,你不嫌丢人,以后叫她‘赵本沫’”听到名字的毛毛突然振作起来。
她跟着姐姐后面穿进山坡,山坡有一条小路,路过几户人家,穿进一片茶籽林,爬上黄土高坡,便看见一面红砖高墙,这是学校后围墙。沿着围墙往正门进,学校在山顶上,正门高出马路几十米,有一条高陡直行式的石板阶,数百梯,零零落落的学生往上爬,有个人拉着一头牛来。
本君进了教室,她现在五年级学习紧需考学,她一进教室就早读,刚坐下,同桌便轻轻将新书移到她眼前。本君不仅学习好,然仍与家里表现一样,无论男女面前表现争强好胜,恃其意气而不肯屈于人下,不好便骂,不肯便打,因此不仅同桌对她深敬着,班里无论男女都不是她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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