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这,她双眼发红,一心盼着他长大成人,开支散叶,给赵家留了后死也瞑目了,不枉她做这一世好人。她起身又拜了三拜,轻声唤着本逵像她这样拜菩萨,烧纸钱。
吃了早饭,姐姐们早已出门。那黄狗在槽门口叫个不停,毛毛跑出门外,看见一个面容清瘦、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身后跟着赵本逵,又一晃,那赵本逵立在阶檐下,怎是两个本逵,正揉眼细瞧时,凌老太拉着本逵迎了上去,两个孩子站在一处,真真如同照镜一般。
凌老太说道:“啊呀!罗婶子,轻率不来的稀客,快进家里来。”
原来那妇人便是赵本逵的生母,手里牵着的便是那同胞兄弟罗牯。罗婶子眼睛含泪两手招本逵唤着:“来,来呀,给婶婶看看。”一把拉住他抱入怀内,赵本逵怕羞挣脱了身,站在凌老太身边。
凌老太赶紧迎进家里,罗婶子眼睛盯着本逵瞧,只见他穿了墨绿色棉纶运动衣,墨黑色跑步钉子鞋。而赵本逵眼睛则盯着胞兄瞧,罗牯穿着整洁人民装布衣长裤,白边黑布鞋,两人虽五官相像,然身高却相差很多,本逵较他高出半个头。
因为都是第一次相见,两人都腼腆,两兄弟四目相对时都低头抿嘴,脸上露出同样小酒窝,笑容温和。毛毛在一旁看着,这与平时龇牙咧嘴的哥哥简直判若两人。
罗婶子的突然来,既没有预先捎信,就连邻舍罗少珍也不见打招呼,让凌老太着慌了。她进房泡茶时瞧着罗婶子脸色始终是微笑善良,却看不清来意,凌老太着慌了,她怕罗婶子要把赵本逵带走,总之凌老太平生第一次着了慌。
她孥嘴巴让荣芝随她进了房,手拿着钱交代荣芝:“你去镇上买几个菜,猪脚、鸡爪、大肠、草鱼、再买几斤炒米果子,回来时请四叔来,就说罗家来人了。还有请赵全芝来炒两个菜,他是厨师,又是村书记,会讲话。路上看见你二姐赵明慧叫她来吃饭,就这些,快些脚步,快!快!”凌老太说一句,荣芝应一句,出门了。
凌老太又进厨房吩咐云秀备菜,务必十海碗菜。
凌老太出来看到罗婶子总直勾勾盯着赵本逵,她忙会意赵本逵说道:“快去,去喊干娘。”
罗婶子上前牵住了他,拉他站在自己怀里,挪了衣袖直到手臂处,大惊道:“哟,我记得他小时候手臂上有个黑紫肿块,现在净都没有了。”
“我如猴子婆,两三岁开始就背着他走,挨家挨户问哪里有治他头上的青筋,背到大冲,恰路上遇着一位仙老公子,用针扎法,扎额头、面颊上、手指上、断断续续一年,头额上的青筋没有了,手上的包块也消失了。”
“多亏你照望他,日日夜夜操持劳碌,把他养这么大!”
凌老太听罗婶子声音沙哑低沉哽咽,也泪眼朦胧,一字一泪说道:“六个半月来,他母亲带了一个月后怀孕了,后来我一手一脚带他,手上包块好了又得小儿鸡胸,后来又是仙老公子送来药,内服药汤,外敷鸡胸,药吃进了很多。”两人说着越发亲热,又有四爷、赵全芝、赵明慧等来了陪客。
荣芝在八仙桌上安了圆桌,摆了十张椅子,云秀将十大碗已端上桌,挑羹碗盏已摆齐,赵书记招呼大家坐席。
赵书记和四爷上座,左围赵荣芝、赵全芝、赵明慧、右围凌老太、罗婶子、罗牯和赵本逵,毛毛见大家都坐下,还有一席空着,她也一屁股坐下了。
毛毛一上桌看着一桌围的菜,每一碗丰盈满溢,红烧肉油亮发光。她一伸筷夹肉,刚夹起被腿上一强脚震落了,低头一看,桌子底下凌老太的腿支在她面前,毛毛收回筷子看了凌老太一眼,她净是摇头,腿上又踢一脚来,毛毛扒着光饭,看大人吃饭,听大人说话。
只见四爷面目慈严,说:“生子不易,养更非常,自赵本逵来我们赵家,家庭上下竭尽全力,操碎心肠。我们赵本逵啊,跑步跑得快,在学校经常参赛,拿奖牌,他父亲准备在体育培养他,一能身强体健,品行端正,二能发挥特长,日后会有出息的。”
罗婶子连连点头,一会看看凌老太,一会瞧瞧赵本逵。凌老太也只是拼命点头,请罗婶子吃菜。
“赵本逵聪明的很,就是玩性重,若是把玩游戏的精神用在学习上,那才是!”赵书记也说道。
“他从小治病就花销不小,吃的补药补品,就是其他五个加起来都没他一人多,从小背他背伤了,肩胛骨至于今摸摸还是痛!”赵荣芝说着转背,反手摸了摸背脊里,频频逗哏,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凌老太喜极而泣,笑出哈喇子,笑出眼泪。正心甜意洽时,突然赵书记转了语腔,说道:“脑壳灵、眼睛尖、手脚快、竟不用正当。偷米、偷钱、打架、耍游戏、每天就干这些名堂,净是挨打的角色。”赵书记说着起劲,凌老太伸长脚在桌下踢他。
一旁赵荣芝也转了腔道:“一点儿也没说错,当着你的面我也这样讲,养育子女,重在教养,家教需严,挨冻受饿,当然不当,挨打受骂,理所当然!正当教育该打就打,该骂就骂!过分溺爱放纵,他越不知天高地厚。”
“还是打不得。”罗婶子的脸凝住了,凝固在极度尴尬中。
“吃菜、吃菜!”凌老太见没一个顺着她的意,连吼了几声。
一时桌上肃静,恰这时云秀穿堂进来,微笑道:“世上就没见过这么调皮的孩子,那性气还是随你们罗家人。”凌老太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拳打死她。罗婶子气得脸灰溜溜,饭也吃不下,起身退席。
饭后,罗家婶子拉着凌老太的手又说了一回话,临走时说:“凌主任,赵本逵还要你照望他,我先走了。”
凌老太两手叠在罗婶子手上,含着热泪说道:“空慢o啊,来一趟没好生招呼你,不要见责,赵本逵在这,你放心,有我在,不得让他挨打。”
第三章 秋月姊弟游戏被捉拿
到了九月,云秀脸颧骨还是紫黑,眼窝里仍有麻子斑点,除了早晚田里土里忙,她照样骑车去瓷厂上班。
这日正午十二点,云秀从工厂回来,只见大门口左右两边整齐排列着六个方凳,左边是凌老太,赵书记,右边是孩子们。他们在门口享着凉风闲聊,老狗和老猫也趴在地上伸着懒腰。
当云秀的单车叮叮当当爬上坡时,没人正眼看她一眼,但饥肠辘辘的肚子使他们欢迎她,他们期待熟食快些端上桌。云秀看着气不打一处,一群人单指望她一个人,当单车推到他们身边时,心中的怒火使她不断敲响车铃,让铃声敲醒这些懒惰的灵魂吧。
然而云秀备完菜并不急,先将花池的蓄水注满两桶,肩挑扁担,手里还夹着一个小篮。路过他们中间时,愤怒的绿水从桶里溢出来,顿时将她们打散,一个个起身望着她摇晃的身体发怒呆。
凌老太趁势往久躺的老猫身上一踢,骂道:“走远着,障眼。”老猫因突然猛烈一踢,迅速纵跳起来嘶哑叫“喵”,用它那玻璃球似的大眼珠藐视她。待云秀走远,凌老太指着骂道:“看你们这癫婆子娘,不着急做饭,反先担着尿桶淋菜,哪来的痴蠢,做张做势。”
“哼,又没到将老的暮年,现在就松肩撂担,翘脚等食,一家子都指望我一个人。如今什么时节,还想着当太上老君享天子福么!”云秀担着桶自言自语,一面进入园里,按她的规矩,摘完菜再淋上一瓢水。
云秀摘完菜飞脚跑进厨房,本华、本红后脚也跟了来,他们开始露出急不可耐的神色,一个呼哀,一个跺脚,骂道:“好了没有啊!偏生你就痴,几碗饭菜迟迟不见上桌,让我等到几时?”
“等着有吃?这么大的姑娘,芽孢都长齐全了,自己炒不得。”
“不会。”两人异口同声回道。
“不会?!炒菜没法,油煎火?,都是懒式装!”
“哼,喊我炒宁肯不吃。”
云秀心里一团火,见二人还要上前争口,一勺油下去霹雳巴拉的油爆声把她们击退了。
一时,凌老太也进来,云秀虽背对她,脚步声和喘息声早已让她辨清是谁,只要一嗅出身边有凌老太的气息,她那狂躁的,怒不可抵的情绪冲出她的胸膛,挠心抓肝。
凌老太背对着云秀在碗柜里取碗,把手中的碗一个扣一个发出尖锐的怒声,这一声一声像是扣在云秀的心底。
云秀一时慌了神,手上的铁铲打滑,顺着手边的一叠菜碗溜出射向灶上,“咣啷”一雷响,凌老太愤恨走出去,往地上吐了一口怒痰。
荣芝刚进屋,听见厨房响,急脚往里走,恰撞上凌老太,凌老太凑着他的耳边道:“荣芝,你听听,她总是不忿得,砸锅打灶的。”
“你这是搞什么名堂,这一咣啷一声响。”荣芝咬着牙骂道。
“手滑碗溜了。哼!有哪一个帮的,一桌碗,一灶盆,有哪一个帮的,早上的碗还没洗。”
荣芝听出凌老太有意造谣,又听出云秀要他洗碗摸灶的意思,几步冲出走入大厅喊:“这些奢懒好吃的鬼崽子,今天轮到哪个洗碗的。”话还没说完,本华、本红先吃完撩手跑了。
荣芝只是送客路过家里取东西,饭也没吃便走了。当云秀把最后一碗菜放在桌上,他们早已扑在桌上吃起来,一见了他们这饿相,顿时被嗔火燃烧起来,发狠的诅咒:“饿狼鬼,吃吧,快吃吧!让食物堵塞你的喉咙,腐烂你的胸膛,噎死你,涨死你。”
待她一转身,竟看到凌老太嘴角露出难以捉摸的奸笑。云秀心里叫苦不迭,意不忿迅速转身,脚步带风,几个箭步穿堂入花园,拾阶而上新楼。
新楼是一字型户型,正门而入是两间堂屋,中间隔着月洞门,月洞门圆拱上贴着黄绿赭石色相间的瓷片。只东西两间房,东边这间房是本君住着,西边这间是云秀荣芝和两个孩子,房间宽敞明亮,房内有两张床,家具与凌老太房间的相同,一个红褐漆花鸟图方角柜,一张带抽屉大书案,书案上放着一对彩绘双鸟窑变瓶,一对五彩狮子雄鸡,一台新式半导体收音机。
回到房里她的脸色顿时凝住了,只见地上狼藉一片,衣服遍地都是,方角柜也被撬开虚掩着,明显有人动过。想着刚刚凌老太脸上所显现的那种诡秘的神态,她突然惊觉,急不可耐伸手向方角柜最隐秘的暗格里掏,暗格已空,两瓶当归精不见了,急得她嘴里颤哀脚下跌足。
云秀深知是凌老太干的,凌老太总是趁她不在家时在她房里乱翻乱掷,看见什么搜刮到自己房里,她一贯委屈,又无可奈何,心里叫苦不迭。
这些年平日瓷厂的工钱被凌老太缴去也罢,她又调唆荣芝不给一分钱,只每月给卫生纸用钱,攒了半年的卫生纸钱买了两瓶当归精。其他尚且可忍耐,偏偏是这两瓶当归精,这原是中秋节回娘家看望病重的母亲的,如今也被缴了去,想着病重的母亲,又想着平日省卫生纸钱的惨状,她气得浑身乱颤大喊道:“哪个白日鬼,鲎邮滞底呶业亩西。”
凌老太听见云秀喊,笑道:“在我屋场,哪一样不是我的东西,你藏也没有用,总会到我手里。”
此时云秀摊在地上,嚎啕大哭,心内愈忍愈痛,痛往她骨子里钻,此时只恨自己不能与凌老太拼命了。
次日早晨天未亮,云秀在凌老太窗前轻喊了一声:“爹爹,我回娘家了。”云秀依然不肯喊凌老太一声娘,只听凌老太回了一句:“你只管去,休想拿赵家半点东西。”
云秀的娘家离埠村十里外的陈子塘。从前她总是用箩担着孩子去娘家,今天独自出门,因为脸颧骨青伤还在,她要走没人的山路。
她总是一边走一边想,想她还是姑娘时的样子,想她在娘家的每件事,想她的父母兄弟姊妹,蒙蒙亮的早晨里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往手心搓。
翻过五指山,天已清亮,她看见一处瀑水直泻入池中,泉水池是直径约十米的圆池,以伞型古树为圆点,古树茂密,繁枝低垂水池中,水池四周雾气腾腾,宛如仙境。人们在古树底下,在一脉伸出池的繁枝旁闲坐、打衣服。接着她又翻过一高坡,一片平川田地,而后走到偌大的赵里塘水坝上,陈子塘便到了。
赵里塘水库干涸只剩一丘丘的水潭,潭里密集的人群都在水里摸鱼、虾、蛤、龟。她站在高处看他们嬉戏热闹,站了很久,眼睛对着一个熟悉的背影发呆,她浑身发抖,听见自己的牙齿打颤。
那背影突然转向她大声呼唤:“秀妹啊,女儿啊,你先回家去,我抓鱼给你吃!”说话的便是陈父,是本乡镇陈子塘的村委委员,故都尊喊他“陈委员”,陈委员平和恬淡,为人厚实,说话有些结舌,一家子都是老实本分人。
陈委员有四女两子,家女云字排行:云陶、云焕、云秀、云志,后为两兄弟陈礼意、陈礼模。陈云陶和陈云秀嫁入埠村,自从陈母知道云秀在赵家的情况,心里总抑忿不得暗气暗愧,越发使得病情扩张,现只苦挨过活着,心中对云秀难以割舍。
云秀对着父亲一直点头,眼泪如雨般洒落,陈委员手比划着示意她家去,云秀这才动身往水坝下游走,水坝底下的家越来越清晰,她心内越发火热,回到这个家里她才是一个火热的人。
她加快步伐往家走,沿着低山,一条山路由上而下建一排人家,最底下的那户便是。老远,她看见母亲立在围墙内井水边,这是陈家的后门,云秀一面呼喊她,一面低着头进屋。
陈老太追着她鼻青眼紫的脸来到屋里,靠近她,两手端着她的脸颊细瞧,那密密麻麻呈紫黑色的斑点一直伸向眼窝里,“嗳呀”了一声,陈母吓得楞在原地,通身麻木。
云秀轻推了母亲的手,把脸撇到暗处,轻声说:“我不小心撞到桌角。”
“女啊,眼睛看得见么?”陈母哭出了声,两手又搬着云秀的脸问。
“看得见。”云秀忍辱道。
“女啊,陈家虽没有什么,我们家折腿烂手的人还有两个,陈家要和赵家评理去!”
一语未完,云秀一路含着的馋水,像吐血一样湓了出去,整个脸面眼水馋水鼻水稀里哗啦,接着扯直脖子鹅公般叫了几声后,又咆哮哭喊起来。
“你怎么不捎信回来,在赵家凡事都藏瞒着,偏是这样,我心里越是放心不下你呀,只怕你哪天自己扛不住了,我又不在,又找哪一个去?”
“给你买的两瓶当归精被她缴了去。”
“不要,不要,我们不要!让她去吃独食,赵家那样下死手打你,没王法啊!女啊,你要忍住这口气,爹娘没在你身边,叫我们如何放心你。”
陈委员正提着一桶鱼回来,听见母女俩哭,又见了女儿这可怜惨状,悔恨直刺入他的心窝。他一世老实人,从未和谁红过眼,平日说话有些结舌更不惯打骂,心里暗自作悲。他不说一句话,手中的烟斗发颤,不断往烟斗里加塞烟丝,吐出浓浓的烟雾,不一会,他将自己锁在着烟雾里,夹杂着他的咳嗽声,眼睛里浑浊一片,不安和不忿堆积眼角,那双哀怨的眼神里藏着悔恨不迭。
云秀两个弟弟见姐姐这样,一个单手捶手心,握拳透爪,一个面埋墙壁,双手捶墙,家里一阵阴沉,愁云惨雾的样子。
云秀见状,自己打起精神站起来,捏鼻刮嘴,举手一扬,把馋水鼻水丢出去,振作起身说道:“爹娘,你们放心,我自己会过好生活。”说着在家里帮厨帮工,早早吃了晚饭才回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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