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读着书,老师进来直接走到她面前狠敲桌子说:“今天只是又没有,班里只有你没交,别拖了班上的后腿,明天再不交,就得挨打了。”
本君听着,一想到曾经有老师揪起学生的耳朵丢出窗户的事,心中害怕。她看了一眼那聚集的眼光,烈性一起,大声读起书,读得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唬得那些眼珠子乱滚。
教室又恢复诵读的声音,本君读着眼睛湿润哑了口,那酸味从鼻腔滚到喉咙,吞到肚里,牙齿在慢慢打颤,她强忍住,止住那情不自禁的颤抖,坚决不让别人看笑话,渐渐使自己平静。
忽窗外操场上传来一声喊“赵本沫”这一声在她心里惊住,偷偷摸眼泪时她看见妹妹在操场里捡灯笼花,她耻笑那个不懂事的妹妹,什么时候还有这个心情。
这呼喊声也让本沫惊住,在家里都是喊她‘毛毛’自上学后每每听到同学喊她名字,她像是有身份的人一样,开始更神气了。此后无论家里还是学校管她叫‘赵本沫’她才答应。
喊她的是同班同学,开学这些天已经交了朋友。一个穿着花裙子却光着头的女孩,一个全身苍白,头部、腿部如同蛇皮的女孩,两人被说成:一个鬼附身,一个蛇附身,他们三个一起手牵着手在操场上捡花。
前后两栋教学楼中间圆一圈操场,操场高出一层楼,几棵高大的灯笼树占了操场的一部分,树高五六米,整齐排列操场外围,树上棕红色果实,飘飘洒洒落了一片红色,有三个高大男孩走过来,在她们捡的花堆里跳来跳去,一会扬洒,一会撕烂,看她们回教室,一脚横踏着门槛拦住她们。恰赵本逵看到,拎着那三人喊道:“他是我老妹,以后绕开她。”本沫看着哥哥,倒心中有些洋溢。
走进教室坐回座位上,同桌尹涓也来了,她也是埠村的,两人从小一处玩到大,她比毛毛小两岁,她没姐妹,只有一个哥哥,待她如亲姐妹一般。而在本沫心里,她也比亲生姊妹还要亲,也是缘分,竟等着她长大,迟长也要与她同窗。现在等到尹涓上学,又分到一个班,以后便同窗同坐,同来同往,愈加亲密,刚坐下两人两手就紧牵在一起。
铃声一响班主任赖老师便走进来,这是一个年轻又温和的老师,她曾夸赞本沫字迹工整清晰、在本沫心里总以为老师额外喜欢她一样。
然今日一进来便大喊道:“没交学费的都站起来。”稀拉站起了五个孩子,赖老师接着说:“一年级六个班在比赛,我们班落后很多。”老师不同往日慈面仁心,变成严厉恐怖,她手拿戒尺每走近一个便狠敲了两下。
本沫的眼睛看着同学摊直手掌站着,她浑身发抖,把手藏在桌子里迟迟不伸,一个劲掰着小指头,仿佛要将她掰直,此时她在乎的不是挨打,而是小指头的秘密被人发现,年龄越大,指尖钩曲得越发厉害,伸出去短了一半,像少了一个。
她在思考怎样伸出去让人不知觉,当老师身影一现,她弯曲五指伸出手臂,“摊开来”唬得她一跳,摊开了!尺子狠劲打在五指上,打直了!恰被扭头的前桌男同学瞧见了,嘲笑说道:“嘻嘻,手指像鹦鹉嘴一样!”说着要掰她的手指瞧。
本沫紧握双拳,心里又是恼羞,又是委屈,眼睛含泪,站在那一动不动,老师喊她坐下她也不动,尹涓见她站着不动,用手轻轻的拉她的手劝她坐下,她仍执Q不肯站着听了一整节课。
尹涓拉着她的手像钳子似得愈夹愈紧,仿佛要握住她心里去,这力量只有母亲那她才感受到。她了解尹涓的厚重,想用劲保护她,守护她。
下课有人打趣嘲讽本沫,尹涓争辩道:“那是自尊心在受伤。”本沫听了又悄悄的落泪。本沫天生情性多变、古怪之气,然尹涓虽小,却最温柔和气,最了解她,即便放学本沫站着她也守着,待全校走了两人才走。
第二天早上,当荣芝小心翼翼从猪栏门口探出头来,只见五个孩子手持竹竿横卧槽门,守在门口。荣芝看了哭笑不得,他们脸上横肉兮兮,个个一身烈气,都是一副准备拼命的装势,他们眼睛集体望着从猪栏门口走出来的父亲,被孩子们识破了,荣芝笑得全身颤抖。
孩子们看见父亲笑,一窝蜂围上去,本华、本红两个抱住左右手,本君、本逵前后头顶住,荣芝撑不住大喊:“娘老子,快出来看看。”凌老太出来见了也撑不住笑,孩子们看见他们娘俩接耳进了房,大概心里有底了。
半响,见凌老太手持钞票从房里出来,孩子们像野狗似的扑过去,上前便要抢,凌老太板着脸握紧拳头抡过去,像赶狗一样凶猛。
赵书记一旁喊:“要有规矩,无规矩不成方圆。”
孩子们排着队,从老大本华开始分发,每发一个便飞走一个,本沫拉长脖子像狗守骨头似的,眼神既有哀怜又满是期待,扭头又看到一个个射失飞走,嘴里一路的滴涎,眼见凌老太手中的钞票越来越少,轮到赵本逵,他急喊道:“两百一十七。”
“你爸爸就拿这么些钱给我。”凌老太反复添手指数着。
“两百一十七!少了五十!”赵本逵瞪着火眼又猴到凌老太怀里喊,凌老太左右摸着口袋搜出五十递给了他,叫他快走。
本沫那哀怜的眼珠子转了转,心下疑:“轮到我就没有了。”紧接着果真听到凌老太喊:“没了,没了。”她把裤袋翻转露出白袋子拍了又拍,作势要回房间,本沫疯了一样滚在地上哭,屋里只剩下她了,像幼狗被丢弃般干嗷。每次只剩自己没有,没有人能明白这为何让她死去活来的感受。
凌老太在房里骂道:“死狗样!哭死都没有,迟点交做不得。”
云秀在花园里洗衣,一听见凌老太骂她死狗,心里窝着火,又看见孩子在地上滚,更是火上加火。她怒气填胸一步进屋,拎起孩子就走,像拔萝卜一样,拎起来腿离地半米,嘴里似骂喊道:“走,去大姨家借。”
此时的本沫,虽哭还没停止,但心里高兴的要命。她早知道母亲有,但她的钱得万不得已时才拿出来。果真走到大姨家围墙边时,母亲弯腰从袜子里掏出一叠钱塞给她,反复叮嘱:“回去就说是借大姨娘的。”她点头答应。她早知道规矩:让父亲知道借债的底,将来还钱又回了母亲的口袋。
恰大姨娘出来问道:“这是做什么。”
“姐姐,凌老太一分钱不愿用在这个孩子身上,别人要她双手奉上,偏生自己的人就嫌弃这般,连学费单她不给。我谎说来借你的,若让荣芝知道我身上有钱,早被他们刮干净了。”云秀说话时一直拉着本沫的手,一生气忍不住在小指上一阵捏掐,再双手摊开一看,密密麻麻小月牙印,连她自己也看笑了,又对大姨娘说道:“你看看她这双手竟和我的一模一样,小手指头弯得好看,活像鹦鹉嘴,也是个作孽苦命的。”说着将两只手并排在大姨娘眼前,比对着给她看。
大姨娘用手摩挲几下,极其认真的说道:“哎呀,一双好手,这双手长得好。”本沫迅速抽开手,羞得藏在背后。
云秀自从知道和她有一模一样的鹦鹉指便认定这个孩子的命必定和她一样的苦,其他的女儿都白白胖胖,小手指又白又直,唯独她长得又黑又矮又瘦,听姐姐这般说却不肯信,又笑说:“是么?我是不肯信,将来定是跟我一样苦命!”
大姨娘又接着一句:“日后你看哦。”
这话本沫却一直深记着,高高兴兴去学校。
3.4
本沫坚信这是一双好手,因为这双手能写一副漂亮的字。她正坐在课桌上写字,左手按本,右手持笔,一笔一画遒劲有力,她全身心的投入写字中,看着那笔下的字生花,如画般着迷。
忽赖老师停在她桌边,拿起她的本子举得高台上,给同学们展示,说:“写字如同内心,写出好字要有耐心。”
同学们的眼睛如同一道光围随着她,那光热烈,使她心口爆跳,脸上作烧,羞怯低下头,双腿颤抖得越来越厉害,把桌子抖得OO@@响,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肯定的眼光,仿佛那光溢入身体,让她看见明亮。那光使她变得自信,变得胆大。在家里,她弱如鼠,在学校,她强如虎,学优当干部、能歌善舞、性格转外向开朗,没有凌老太的管束,她自由自在极了。
一日,赖老师正描述学校组织野游参观公园时,一想到家里她本能的丧着脸,压在阴暗的课本里,脑里不断浮现母亲从袜子里掏出钱的一幕,她希望母亲再从袜子里掏出钱来。
回到家里,她在院里水井旁找到了母亲,母亲刚从地里拔了一箩筐白萝卜堆放在池子里,只见她脚上穿着胶鞋,手袖、裤子全都沾满黄泥巴,汗水滚流。她坐在矮凳上抱着萝卜在池子里来回搓泥,搓得白胖胖,洗出晶晶亮。每洗一个便高兴得啧啧称奇道:“唉呀呀,不得了,肯定卖得好。”
本沫手持压手柄主动帮她压井水,待填满一池水时她挨着母亲蹲着地上,轻说:“咩,学校里组织去野游。”见母亲不做声,只顾洗着白萝卜,她继续说:“每个人交三十块钱。”
一听到钱,云秀脸色即刻变了,激动对她说:“这个家里是不允许你有这个想法,想也别想,尽早离开这别碍手碍脚。”
她心里一沉,池子旁不断蹦跳的绿青蛙,有只跳在她脚背上,她伸直腿把它踢飞出去,恰踢到枇杷树底下。她看着与她同长的枇杷树,矮得齐膝,叶子如盖,似一把洋伞。眼睛又掠到哥哥赵本逵那棵柚子树上,高出围墙,已长成一棵树。
有一会,她的眼睛楞直如一只呆鸟,屋里凌老太破口大骂声,姐姐们无休止争吵声,还有一条狗一样嗅着她,尽管他在做很多缺德事,仍然不忘对付她。一回头,赵本逵正鼓眼努睛,冲她喊:“你楞在那作什么,去牵羊。”她也灰溜溜的跑了。
夜里,一晚上本沫想的都是老师形容的长脖子白天鹅,绿丛林里野炊、合影,渴望如黑沉长夜,绵绵不绝。迷迷糊糊中,她听见母亲起床卖菜,随即跳下床跟上去。外面还是黑压压的天,打开门迷雾滚腾,云秀担着高篮出了门,命她把门关好。
本沫轻轻的合上门,见母亲已经走到仙雾里不见影,她呲溜进去抓住母亲的衣角,呼吸之间喝了一口浓雾,止不住的咳嗽。云秀骂道:“喊你不要跟来,雾气熏天的!”
她继续跟着母亲身后走,墨黑的氛围里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恐惧袭来,害怕使她过度敏感,瞻前顾后。经过大道旁那口井处,想着往日听六爷说起‘先前井里淹过一妇女,常常半夜井边梳头发,她站在那,头发垂累下来,长到脚底’她盯着那口井,直到井在她身后时,她猛地回头,依稀见那长长头发如瀑布,她不断回头,回头,怕那黑爪子从身后抓她,浓雾里四面八方抓她。
她直冲冲的跑到母亲前头,碰到高篮直打圈,前面池塘一阵猛烈翻滚,吓得刚惊破的魂再一次奔向母亲,又撞到高篮直打圈,云秀对她吼了一句:“碍手碍脚,叫你不要跟来。”
她吓得冷汗不止,依稀看见前面重影晃动厉害,喘喝声,似有无的脚步声,吓得她直接跳到母亲的脚背上,哭喊:“咩咩、有鬼。”云秀腿如重铅,一步难移,开始恼火了,一伸腿将她踢飞了出去。
再走几步,突然云秀开口喊:“谢桂叔、咏兰婶,你们二老今这样早。”
本沫虽看不清人,但从声音能辨出他们是谁,从小也从别人嘴里知道他们许多事:他们有一个儿子,以卖豆腐为营生,埠村人都唤他“谢虎”。一次因堵空家产,一气之下赶走妻子并一双儿女,逐二老住柴房,二老虽苦,仍执意将孙子带在身边同住柴房。众人当他只是一时之气,不多时日仍与父母和好,或接回妻女。然不到一年,他竟另娶妻,且又生下一儿。每每看着他骑车从二老身旁经过时,他那冷面冷气,仍用含笑的脸面和人打招呼,简直让人心寒,孩子见了都要冷眼,更何况大人。自此,二老为养孙吃穿用度,上学书用,靠种菜卖菜为生。
云秀叹道:“谢桂叔、咏兰婶,吃得硬苦,这年老仍要发狠卖菜。”
“那世里造来的孽,如今老了仍当牛做马。还不知要吃苦到几时,到死之前能缓口轻松气么,怕是没那个命。”二老说。
“想的你们二老,再看我家的,人不知命,我这样做,还贬我,往外赶。”说着又想到凌老太那嘴脸,肩上的担子似是更沉了,一身刚骨往前走,说道:“我先走了。”
到集市时,天空已是清亮的绿光,许多人在马路的两边摆好了菜,待云秀全部收拾好,天已亮开了,这时才看到刚刚那二老来到。云秀用麻袋在旁边替他们占了一铺位,待他们来才把压着的砖块拿开,一面帮他们把菜叠放整齐。二老泪谢完,便守着铺头,本沫才看清他们的脸,无论五官、样貌、精神仿佛他们是同一个人,神情木然且无奈。
赶集地在埠镇十字街,一条由东到西,一条从南到北,十字街集中了埠镇繁华,有金店、油铺、南货店、文具店等一个挨一个店铺开了门,摆摊的有大筐大筐的鱼,各种时蔬和水果,街上车水马龙,来来往往的人徘徊着。
没人来的时候,本沫又在母亲耳边轻声说道:“班里每个人都去。”
云秀没好气道:“他们去是他们的事,我们家庭情况你是清楚。”
她跟着母亲一上午,总冷清的站着,看着母亲不断忙活自己手里的事,整个上午,云秀没看她一眼,她清楚女儿的心思,那又怎样,她不能冒险把家里闹得底翻天。
回到家后她仍跟着母亲,对自己打定主意的事,即没有用也要软磨硬泡到底,一整天她看着母亲从早到晚都在厨房和菜园里打转,母亲的冷漠是她不想帮助她的原因。
下午云秀在新楼穿堂里修整一床被子,她蹲在墙角冷冰冰的望着母亲,心理赌气想:“休想给你穿针引线。”
果真听见母亲喊:“来帮我穿针线。”云秀看她阴着脸既不应也不答,大喊道:“好哇,更是没有拿。”
一听母亲这般说,她嘴里“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踢蹬着双腿狠命搓地,来来回回……
云秀没理她,棉絮盖了一层红色织锦四凤图案被单,四周包着白边合叠,方方正正待缝合起来,云秀坐在地上,一针一线来回穿插,脸上总扬起苦笑不得的表情,对这个孩子既是可笑、又可恨、像极了自己。
本沫对母亲的冷漠已经恼火,又听她“更是没有”这样说,必然是有却不给她,她开始用头撞墙,一撞一声响,一响一闷声,回音缭绕在整个穿堂回响。
这样一来她明显感受到母亲乱作一团,针刺在手心,“哎哟喂”发出一阵惨厉、颤巍巍哀声,她看见母亲眉苦脸焦,从手心里挤出一粒血珠。
她内心惶恐不安却没有停止头撞墙,那持续不断的闷响声刺在云秀心里,云秀发怒了,面色变得凶猛起来,猛烈大喊一声,如轰雷掣电般,吓得本沫大哭起来。一想到去野游的事彻底没戏,她扯开喉咙哭得更大声。
连续不断的哭声折磨得云秀头皮发麻发胀,她怒气冲冲三两步迈向本沫,把她的身体提举半高又狠命一放,怒喊道:“还哭不哭。”本沫戛然停止了,眼睛发黑,两眼冒金星,霎那间,她仿佛看到凌老太对她时那般凶狠凶残,以及像凌老太恐怖的头颅,随即默默离开了。
云秀哀怨的眼神望着毛毛走出门外,又冷漠地忙着她手里的活,星眼迷离穿插在棉絮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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