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晨,就在本沫背着书包转出围墙时,突然有人往她手里塞东西,她回头一看是母亲,再低头一看手心里塞的三十块钱,她的手紧了紧,对母亲的心也紧了紧,但母亲脸上依然是冷漠,又添了些不安的神色。
本沫三两步一蹦跳去了学校,把钱交给了赖老师,她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而赵本逵更是神不知鬼不觉却知晓了,将此事告诉了凌老太。
放学回家本沫刚走到坡底下便听见凌老太骂:“好大的狗胆,有钱去野马啊!钱全交给我!”接着大宅里里外外的东西像撞见鬼似的瘫在地上,碎的碎,响的响。
本沫躲在杉树后不敢回,她深知罪孽深重,害了母亲。她立在坡底下,站的那块地杂竹杂树,有一群群细小黑蚊在傍晚时蚊腾象舞,她穿着短衣裤,只要人定数秒就叮肉吸血,咬一口又痛又麻,肿起鹅包。
从细竹缝里瞧,她看见凌老太扬着木棒打母亲,从里屋追出了庭院,打至跌倒地,手粗的木棒正朝母亲的背打下去,这时她的身体不知觉已从遮障物里移了出来。
凌老太扭头看见停住了手,虎视鹰瞵看着她,本沫立在坡底下凝定不动,也望着凌老太,内心有千万般恐惧,比千万只黑蚊还要恐惧,黑蚊只吸血,凌老太那眼睛里分明有杀气。
凌老太用手指向她:“你有本事不要上来,今天就剥了你的皮,打断你的脚,我站着不动,看你僵到几时。”
正当两人僵持时,荣芝走路回来了,看见本沫站在树底下,头肿面肿,满身血痂,手脚上一摸,颤巍巍喊道:“哎呀呀,这一身包,站在杉树底下干什么,回去!”牵着她往坡上走时,她不敢动,荣芝一抬头,望见凌老太立在槽门口,一眼便知道了。
凌老太看见荣芝回来,收敛转身回屋,本沫这才跟着父亲爬上坡,此时云秀也早已爬起朝后门进去了。荣芝进屋见到云秀,两个人都闷闷的,一个不问,一个不说,心里都明明白白:“闹不赢她!随她去!”
次日清晨,本沫依然跟在母亲身后卖菜,她们是在等赖老师退钱,赖老师的丈夫是埠镇中学的教师,分配在学校宿舍里住。埠镇中学在埠镇中心,埠镇十字街的西边最高处,一个笔陡的高坡,一条柏油马路由上而下,便是集市。
云秀和本沫盯着高处看,恰今晨有点小雨,当日出的阳光折射到西边,因而出现一道彩虹。此时赖老师从高坡下来,只见她乘着七色虹光,金辉的发丝,温和的脸庞,一身轻巧身段,一步步走来。
云秀拉着本沫迎上去叫住老师,本沫随即退到一旁看赖老师与母亲谈话,当她们同时回头用可怜的眼光看她时,让她一直强忍的心破碎,嚎啕大哭,大街人潮人涌,极大的自尊心又使她哑了口。老师走后,云秀拉着她的手,在南货店里买了两个大柿饼,塞在她的手心里,这是母亲第一次买东西给她吃,尽管柿饼很甜,但吃下去总是酸腻的。
回到家,她看见凌老太和赵本逵,他们眼中闪着得意的光芒,器满意得,视人犹芥。她那阴沉酷烈隐忍藏在心底,时刻准备以阴毒火辣的眼神回击他们,让他们下地狱。回到房间,又一次叫人难以理解的痛苦饮泣着。
农历十月初六是云秀生日,像往年一样,她打算谁都不请,但附近的大姨娘务必要来,娘家姊妹知道大姐去,便都来了。一整天凌老太面色冷沉,寡言寡言,见云秀娘家的姊妹、兄弟也是如此,即便中午吃饭也有脸色。
下午云秀趁天黑前热了菜,再晚兄弟恐要走夜路。一时客围了一桌,荣芝一边招呼客人坐下吃饭,一面热脸喊凌老太:“娘老子,吃饭啊!”
凌老太赌气回道:“不吃,肚子还撑饱。”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门口竹凳上,手持篾竹杆子,见鸡打鸡,见狗打狗,把那一群鸡鸭打飞落了到处都是。那狗一进门,凌老太一杆子狠丢在狗肚上,那狗嗷嗷乱叫直窜进了屋,凌老太捡杆直追,见狗躲在八仙桌底下,也不管是人是狗一顿乱敲,嘴里骂道:“黄眼狗,死出去,嫌死不知信。”狗又窜了出门,凌老太一杆子又猛地丢了出去,打得狗叫连连。
陈家人早已明白,深知凌老太秉性,只顾云秀的面,随了她去造法。云秀又添了一个擦菜,一碗呛炒辣椒,一上桌,几副筷子围随着大喊:“这就是好菜。”一时语笑喧阗。
凌老太最喜辣椒,单闻着味就来瘾,偏没得吃,惹得堵着气的凌老太怒火中烧,随即发作起来:只见她发疯魔一般,直起身捋袖揎拳,三两步踏进屋,双手在桌前一摊掀起那张八仙桌,一时杯盆皆落,人仰桌翻,吓得一个个目瞪口呆。只听凌老太喊:“没有我吃啊,好大狗胆,都休想吃!”
“你撞了鬼不是。”荣芝吓得不轻,夺口大骂。
“你就是鬼晓得么,赵明慧也是你亲姊妹,家里坐席,你不叫她,你就是个冒失鬼!”凌老太理直气壮,反指着荣芝的脸骂。
荣芝有话无从出口,忍了百忍,又见陈家人纷纷摆手走出大门,荣芝又气又愧,不好去追劝,又见云秀这榆木疙瘩一动不动立着,指着鼻子骂道:“楞死尸,还不去送下。”
云秀原是见凌老太这般发威动怒,一时魂魄失守,荣芝喊她时,吓破的魂才来。她跑到门口,大姨娘对她说:“妹啊,作孽!嫁到这样的人家,快回去,送什么。”说着一把鼻涕一把泪。
又追上了弟弟陈礼意,气得原本结舌的嘴直了,气咻咻说道:“没见过这样的人家,印―得!”嘴角上的唾沫星儿狠劲一抹,用一双可怜的眼神望了又望,手摆了又摆,哆嗦骑车去了。
第四章 冬寒瑞雪飘庆团圆年
十一月初十是凌老太六十岁寿辰,宾朋满座,凌老太一整天都围着厨灶,招呼客人,待亲友渐渐散回,直到晚上她才得空看看赵姥爷,此时赵姥爷卧床八天已经气若游丝。
凌老太腰酸腿疼,早早睡了。赵书记因这些天日夜轮守也支撑不住早早躺下,脚底下睡的是本沫,因家里客多不够睡,这些天睡在赵书记的脚底下。
赵书记刚躺下,顺手一摸发现她如冷棍的双脚时,说道:“小孩子,屁眼里三把火,总是缺什么,脚冻骨。”接着十分怜惜的把她的脚伸直,双手紧握着她的脚,将她如冷棱的双脚怀入胸口,直到她的脚慢慢变得暖和,本沫虽然半梦半醒,她感到整个身体暖意融融,本沫将这温暖记在心底。
待到次日凌晨时,赵书记站在凌老太床边将她摇醒,道:“爹刚落气了!”凌老太一惊爬起来,本沫隐隐约约也听到前房里悲Q之声,也赶忙起床。
只见大门敞开,院前的灯泡换成百瓦大灯,左右大灯照如白昼,乱哄哄人来人往。此时赵家族六子十四孙都已到齐,自赵姥爷卧床已来,除子孙轮流陪护外,埠村几个组委员已在他床前守了七天七夜了。全村人敬他四世之祖辈,德高鸿儒博学,在埠村凡红白喜事、礼文、书信等乡党应酬皆是他援笔代写的,因此深受埠村人敬重。
本沫走进前房,只见赵姥爷已净身穿了寿衣,脚朝门移在地面木板上,她并不害怕,只觉赵姥爷如同睡觉般安详。后房里,合族人已围坐一团商议料理后事宜,只听人说道:“执事者各执其事,致哀者各尽其孝,采购保管其事,尽孝者无不参与,断不能私藏占已有。”说了一席话,又决议了墓地之事宜。待早上做完法事,将赵姥爷过仙桥后移至棺材,将灵柩停放在中堂内,按埠乡习俗,停棺七日,追思七天七夜。
大门上白幅已贴,两边门前对联:
历三朝观四代 饱经沧桑 含辛茹苦 晚景康宁乐绵长
六子悲全家哀 肝肠寸断 天意悲情 挥泪难报养育恩
大厅搭设了灵堂,两旁五音师,锣鼓班子,孝子穿麻衣草鞋,女人髻子及鬓帖,男人手巾戴梁冠,都肃静站在孝堂。
忽法事大喊:“请五音师准备九腔大礼台堂‘鼓初擂、舍初鸣、试大筒、试小乐,试清音’人生在世,最难量,生离死别古之常,‘日为梭、月为箭,催人白发为银像,堂前不见亲人召,满堂儿孙空挂念,请五音师乐奏,金亚鸣、礼鸣!”紧接着再听:“孝子就位,皆就位,请诸香案前跪、皆拜跪、初上香、献财帛;二拜,诸灵柩前跪、偕跪、初奠礼、初献爵,初奏奠酒词,行初绕棺礼,鸣金开道,奏大乐。”接着子孙皆围着棺材行绕棺礼,孩子们在大堂的一侧听九腔大礼,整个赵家族本字辈有近二十多个孩子,孩子们也都不上学了,兴奋异常。
到了第五日,正听着法事念五日祭文,所有人等着上菜吃饭时,忽一阵言语,人们纷纷转头看路上,又有人大喊道:“凌主任,是你大女赵颖慧和小女赵志慧从外市回来了,准备长鞭炮。”凌老太泪眼婆娑,倚在大门张望。
本沫从花岗石洞口瞧姑姑们,他们从埠村东面走来,言笑晏晏,待转上坡时,一挂鞭炮声急响,惊得她们顿时跪地,哭丧声也传来。她们走三步,一磕头,走三步,一磕头,一直跪入厅,跪到了赵姥爷的灵堂前,一见了棺材,更是扶棺大哭,看得宾客纷纷滚下眼泪,一时众人来劝,拖进了凌老太房里方才止住。
后面走进来的是赵颖慧丈夫文志潇以及赵志慧丈夫易泷甚。易泷甚是易家公侄子,因煤矿局外派就业因此长住外市,他自幼擅长乐器,把二胡和圆管都带了来,与鼓乐班一起奏乐。
这几日清晨,凌老太安排本沫给姑姑们着手净巾,她规规矩矩递给姑姑们,她总感到卑微不敢直视她们,两个远嫁的姑姑竟比家里姑姑还要高声大气,心气与凌老太如出一辙,更遥不可及。
大姑赵颖慧,即是精致的凌老太。齐耳短发、刘海烫了卷,生得腰圆背厚,面阔四方,加上年轻,显得更精神。小姑姑赵志慧和中身材,全头卷发,越发洋气,她们不仅心气高,连埠村的母语也被她们转了精致腔调,越发不敢高攀。
她们喉咙嘶哑相互打趣,又一面拿眼睛不住的觎着本沫,笑道:“猴子面、篾几脚、丝瓜颈、摸癞痢壳!”说着用手在她头上一抹,本沫闷着不吱声,对从外地回来的姑姑只有下气怡声。忽音乐声一响,她们又扶棺哭丧起来,大人哭哭笑笑,小孩嘻嘻闹闹。
这晚饭后,陈云秀给众人倒茶,她见了新客人倒有些不好意思,原本极其普通那双三角眼,见了男人便多了分羞涩,一羞涩三角眼皮变成半圆的轮月,嘴唇泛起一丝微笑,这是她作为打招呼的迷人微笑。
云秀笑道:“大姐夫,请喝茶。”文志潇从云秀手中接过茶,看她这般羞涩迷人的微笑,时时常笑,又像燕子一般勤快,心里喜欢。
然埠村有个坏风,嬉闹时不分大小,没个正形,男女皆秽言秽语,互相打趣,挨肩搭背、抚脸、摸屁股、言行举止皆在平常之外,大人不自重,孩子也学了样钻竹席。半夜时,云秀和众人在花池里围着箩筐、大盆洗碗,正撅起屁股抬箩筐,恰文志潇从后面经过,见众人嬉笑打趣,也趁人不备将她屁股一摸。云秀转身看时,文志潇已笑嘻嘻跑入大厅,云秀当是玩笑并不在意。
六日,按习俗出殡前一天傍晚烧灵屋。烧冥屋是在禾坪地,组上凡有人过世都在这里烧冥屋,从赵家到禾坪地,埠村整条道路浩浩荡荡白漫漫披麻戴孝的赵家子孙围着椭圆形稻田走。归来时只见门前大道、坡道、院里院外,摆满了圆桌,数百席,邻里乡党均已就坐,热闹非常。
正吃着丧宴酒时,只见一人爬坡上来,众人喊道:“石太矮子来了!”
石太矮子年纪四十上下,面色如石,矮如少童,故都喊他‘石太矮子’,他原住在埠村对面深山里,因读书无功发书魔,现上无亲下无子,专靠打春锣讨生活。众人都知道石太矮子是来要饭的,但对他极为尊重,因为他的春锣深受众人喜欢。
他开始整理腰部用红绸系的小鼓和小锣,一面敲一面锣,到了院里嘴里先起了哀调,开始哭唱:
呜呼嗟腆形之不再。
颂懿德以无文爰,作俚句以诔之曰;
一自蝗斯槎刺欤挥毫落纸尽难言;
绕膝儿孙声帐帐,傍古亲友泪涟涟;
千秋事业生前著,万古声名殁后传;
聊伸案酒炙鸡奠,惟冀尊灵达九泉;
他哭声凄凉,肝肠寸断令人动容,凌老太赶忙带领他一旁宴席。
当晚下了一夜雪,屋外积了鞋厚的雪,大门新增了白幅,阶檐边一排排白花圈立着,白汪汪穿麻戴孝的子子孙孙待立雪中,更显发白。送殡队伍纸幡飘飘已围着椭圆形稻田半圈,到了埠村对岸,这边还有从家里出来的。
扶棺抬棺在雪天里尤其吃力,粘泥打滑,行到北边时皆是黄泥上坡路,道路又窄,抬棺更是难上加难,好几个脚底打滑的壮汉落下去,扶棺的子孙头顶,腰柱,才稳住了棺材跌颤,那五音师急喊:“务保子孙,后裔荣昌。”
行至四爷门前时,四爷领自家后辈在棺前齐跪,只听四爷高喊:“痛惟我父,亲逝不回,岵山空望,椿树长催,愿天抱恨,抢地街哀,庶几式食,灵其归来。”
大殡行至白面金字的老屋,已停半刻,大爷、三爷、五爷、六爷及后辈齐齐长跪,大喊:“男等罪人,痛抱亲逝,一棺长闭,返魂无计,式途庶几,慰我后裔,莫报深恩,空流血泪。”一行缓缓行路,最终回到赵书记屋后,葬在屋后山岭里。
赵姥爷去世后已有半月之余,大雪也陆陆续续下了半月,足足一尺高,屋檐垂沿下来的冰柱子也有半米长,如同给整个屋子围了玻璃帘子。
已到冬至,云秀像往常一样,早起开了门,只见花园白亮一片,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漆黑的天,灿白的地,朔风凛冽,如冰天雪窖般。
她走进厨房,那独栋一厅,东南面各一大窗,西面一哑口,北面有虎口,屋顶是凸出的琉璃瓦,皆无封口,四面通透的灌风侵肌裂骨。炉灶里煤球灰暗,老猫窝在煤风口,她一边扒走老猫,骂:“佑没猫钻灶孔。”一面重新填了煤球,大锅加水下米搅,待米稍软时沥水捞起放入木桶,接着将木桶坐入铁锅内蒸,蒸汽围绕,浑身热起来。
只听鸡鸣狗吠,云秀进大宅先打开大门,又一阵北风刺骨,寒噤不止。天已清亮,大雪已停,腰门一开地上泛着白光,雪光刺眼。
云秀脚上穿着雨靴,一步一脚印走进雪地,雪没至膝盖,那狗、猫在V矶上徘徊一阵,看云秀走入雪地也跟着来,她笑着扭头看,老猫钻在深雪里出不来,不停翻滚身体退回家里。
云秀走进园里,蔬菜被大雪覆盖,深得摸不到棱角,放眼望去,椭圆形稻田犹如铺盖巨大白毯,已分不清田垄,惟余莽莽。
她走到园里i了两颗白菜,冷手冷脚转身往家走时,看着眼前的大宅,在白雪皑皑中灿金般闪耀,大宅西侧大雪盖在山岭,竹梢承雪而不动,高处树枝被厚雪紧压着,承不住,嘎然一声厉响,折断了,霎时积雪崩塌落入屋顶上。
云秀低头之间想,若不是凌老太对她节外生枝,这个家她依恋的不仅是孩子,在这里住了十几年,这屋场里里外外全是她的痕迹。她站在腰门处,啐了一口滚烫的浓痰。
凌老太刚起身,一听那霉晦的在她房门前啐痰,走出去烈咳了几声回呛云秀,云秀听到心里又愁着脸闷着气,只身穿进后门,一阵猛烈寒风袭来,灌懵了她,吹得昏头转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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