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看挂钟,孩子们该起床了,云秀高声喊:“落雪了哦。”一时各屋乒乓作响,一阵欢呼雀跃。
她先上楼进了房里,将那双如冷棍的手伸进孩子被窝里暖了暖手,接着不声不响往本沫背上一摸,即刻她从被子里跳起来,惹得云秀哈哈大笑。她又将小女儿抱起来,将脸贴着小女儿肚皮噗里噗通的吐气,本唯一个劲尖叫甩动着,犹如抱着的鲤鱼,兜不住,跌在床上。本沫见妹妹被抱走拽住她的腿不松,云秀伸手向她胳肢窝内两肋乱摸,笑道:“还不起床,下雪了,上学要迟到了。”本沫这才放了手。
云秀抱着小女儿穿衣服,在她身后是一张闲置小床,床上堆放了一年四季的衣服。云秀从那堆衣服里翻了五件衣服给本沫,除了里面的内衣,全是毛衣,里里外外有洞的,毛硬的,短的,长的,脚上是一双补了又补的雨靴。
本沫刚出新楼,一阵冷冽的寒风,吹进她的毛衣洞里,吹得她浑身打着哆嗦。楼上一阵脚步声,只见凌老太手正拿着军大衣和军帽从二楼下来,看见本沫缩头缩脑立在她眼前,随手就是几个暴栗,打得她钻进衣领。本沫伸出脑袋,瞟了凌老太一眼,那眼珠里闪着冷酷之色。
云秀给每个孩子准备了午餐盒饭,吕饭盒子里面是白米饭、擦菜、鸡蛋、腊肉。吃完早饭后,荣芝站在雪中喊:“都准备好了没有,出门了!”他总是在下暴雨、或雪天、或是打雷刮风天亲自送孩子们去学校。
赵本逵穿着厚棉袄子、黑棉裤、军靴、临出发时凌老太又给他套上军大衣和军帽,给他备了棉鞋,交代他到学校换上,又把她手里的烘笼给他。那件绿军衣长袄遮住他的膝盖,羊羔底子军帽,捂着他耳脖严严实实。
本沫看着他,觉得自己身上愈发冷,寒风不断灌进毛衣,猛烈地寒噤。凌老太眼望着赵本逵下了坡,一时眼睛里又噙着泪,她相信看见赵本逵的左邻右舍,佑着的上天菩灵都能给她作证,为她作一世好人作证。
一路上,荣芝走一步,踏一深印,稳住脚后,大喊:“一步一个脚印,跟着来。”他们排着队跟着父亲脚印里,遇到深坑,一个个抱着前进。赵本逵一直摇着那烘笼乐此不疲。本华、本红往西走,那一条穿梭于椭圆形稻田的大路,已经有深深浅浅的脚印,他们沿着脚印慢慢走着,池塘里有厚冰,有大人带着孩子滑冰滑雪,整个椭圆形稻田里已被冰雪封住。
本沫汲着一双满口补丁胶鞋,还没走到学校,脚下黏腻的又湿又冷,回到学校又不敢脱鞋,袜子湿又是补丁破洞,她看见同学拿着炉子烤脚,有的在角落里人挤人取暖。
整个上午,本沫在座位上不敢动,早上父亲给她吃了一块宝塔糖,已经是第三节课了,屁股里总有东西在爬似的,痒酥酥的,她时不时夹紧屁股,但那东西愈是往外钻,有东西正在屁檐挣脱,悬出。
同学们听课正入神,本沫不声不响手伸进裤子摸到那肥腻而卷动的一截东西,她不知道是什么。课堂里鸦雀无声,可她心里在大喊,脸火烧,头皮发麻,眼望四周,手又伸进裤里,捏着那肥腻的一截从屁股里慢慢的往外拉,像抽棉线似的,全部抽了出来,恶心的一扔,原来是一条白而肥的蛔虫,还在角落蜷动,她拼劲一踩,踩得粉碎,踩得爆屎浆。
忽一阵捏鼻捂嘴的声音,旁人都在问是谁在放屁,本沫也捂着口鼻,身体颤抖,时不时眼睛觎着墙角处那屎浆的湿痕,捏过蛔虫的手颤着,一直颤着。
直到下午放学,本沫仍木若呆鸡似的,回到家一字不说,自己埋头往烤火房走。忽听见有特别的声音,她走进一看,原来外婆来了,姐姐们在跟她说话,一家子都围坐在烤火房里,赵书记、凌老太坐在最里面。
本沫拿了一个矮凳坐在外婆身边,这才把一整天冷冻的脚拿出来,把脚向火炉抻直,脚上冒着气,火一烤,这双脚发麻发痛,脚筋也一阵阵的疼,正要疼的叫时,外婆早已将她的脚怀在手心里。
陈母见她这双脚,完全不像一个孩子的脚,皱得脱形,两个大拇指因挤压而歪曲着。她看着外婆,这个眉慈间闪着光的老人,每看一眼外婆,外婆的眼睛便望过来,那温柔的黄光里,抚过她心中的委屈,即便是母亲眼中也从没寻过的温暖。
这时,忽门口一阵口哨响起,赵本逵走了进来,手里捏着一团铁雪球往火池扔,顿时乌灰肆起,火池里刺啦刺啦的声响。赵书记叱喝一声,提着火钳要打他,被一旁外婆拦住了,外婆见他又与姊妹争凳坐,自己先站了起来往外走。
赵本逵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凌老太把他拧起来喊:“热滚的凳子坐,当心病来惹。”陈母听着心里一揪一揪的疼,咳着颤颤地走出了烤火房。
陈母心底明白,凌老太这般强势,老实的云秀是一辈子也抵挡不了的,她清楚女儿要吃一辈子亏,这一世走来,‘看穿世事金能语,看透人情冷透心’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女儿遭一世罪孽,怎不让人心痛,想着自己不禁幽咽起来。
云秀仍在灶台上忙着,她心里又气又急,这一整天凌老太没让荣芝买菜,平时来半个客人都会买菜,担豆腐的人来,每日都会买,唯独自己母亲来就不买了。一时她又明白凌老太阴毒的算计,寒心酸鼻,忍不住幽咽。听见母亲来灶房,捏了一下鼻子,又迎了上去笑,见母亲咳嗽露着暗沉的脸,毕定是凌老太对她毒口了。
此时两人心中一团怨气,一个想看母亲吃上一口好饭,却遭了一肚冤气,凌老太的狠毒便是让云秀亲眼看着自己的亲娘如同她一般的受折磨。一个想看女儿闲下来说会话,可她一整天屁股挨不到凳子,凌老太的狠毒便是让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女儿过着牛马生活,见她来,往死里逼她。她们忍受着巨大痛苦,话也说不出,四目相对时,同情、凄苦全在眼睛里,云秀能做的是,低垂着背受母亲沉重一击。
次日早晨,荣芝向云秀喊道:“秀牯,陈委员来了。”
本沫一听外公来了,连忙起身,不知为何她比母亲还要慌张,几步跑出大厅去迎外公,只见他行步虚怯怯,瘦弱伶仃,一步一晃进了大宅,云秀本沫恭恭敬敬将他请进屋里坐。此时凌老太也起身走出房,两亲家各自称呼应答,皆是冷冷清清的。
“爹爹,你去房烤烤火么,火已经生起来了。”云秀问。
“不…必…麻…烦,我接你娘去你大姐家吃早饭。”
陈委员说话结舌越发严重,不知是冷的还是心内紧张,不止话颤手也抖。本沫看在眼里,不知怎的她总小心翼翼看着外公,看着他金黄的脸,褶皱的笑纹,花白的头发,她总感到外公有些拘谨,行为动作拘着,不能舒展。此刻她紧围着他,生怕冷落着外公。
不得不说凌老太说得准,本沫无论脾性,长相,连口齿也随陈家人,而她真的与别个姊妹不同,心里对外婆外公的感情尤其深重。
“你去找张纸儿来。”陈委员一贯诚拙老实,说话柔慈,即使在小人面前他也是这般诚恳。本沫一听外公的要求,知道他要做纸烟,此刻她正等着为外公做点事,她迅速跑去房里,迅速折回,快得如同鸟儿,只听自己的心如同敲门似得响亮。
她小心翼翼拿了好几张,献上自己认为的最好的纸,递到外公手里,轻问:“外公,够不够!”陈委员点了点头,她才放心下来,仍旧坐在一旁陪着,怀着热枕的心望着他。
只见他把纸放在腿上,在领口袋里掏出一个透明袋,再取出黄亮黄亮的烟丝放在书纸上,双手卷搓成卷烟状,放在嘴上,睡液粘合,火柴在地上一擦,点燃烟,他一口气吸进嘴里,徐徐喷出蓝紫色的烟雾。看着外公淡然的抽上烟,她心里如外公抽着烟一样坦然松软。
恰凌老太端着一盆洗脸水,往陈委员身边走来,径直站在V矶上,手里捧着一盆水,一尺水翻腾做一丈泼,直泼到院外去了,嘴里随着泼水发出“呲嘿”一声,接着咳嗽扬音,皆是浑噩之气,连本沫也听出来了,心里骂道:“我外公才来,你这是要赶客么!”她在凌老太身后狠狠瞪着,两眼燃烧着憎恨的火焰,一转头,见母亲扶着外婆也走了来,眼中也燃着火似的,怒视着凌老太的后背一动不动。
她又看了看外公,只见他手中燃过的烟灰弹到地上粉碎了,似乎也听见他的心掉在地上滴落粉碎的声音。陈委员缓缓站起来说道:“走吧,我们走!”
云秀转头对本沫说道:“满女,你去灶里看着火,我送下外公外婆。”云秀的声音坚硬,眼里闪着泪光,本沫应着,眼里也闪着泪光。
云秀挽着陈母的胳膊已下坡,这时陈母回头望着那栋大宅,走一步一回头,迟迟吾行,想着自己这病,料着此去这一世不能再来了,又看了看身旁的女儿,不由心里悲叹:“这是个囚笼,囚住她一世,凌老太是枷锁,缚住了她这一身筋骨,可怜我的女儿!”
云秀默默的摸着眼泪,见母亲走一步一回头,低回不已,这些日原本病重的身体又添了咳症,她必是想到这一世已不能再来!
她将陈母送走,回到家后自己在房内大哭一场,让母亲亲眼看见自己在这个家遭罪,这是她痛苦的缘由,她一面哭,一面心里骂凌老太,不得好死!
4.3
已到年尾,这日,本沫放学回到家中,满屋子飘着油炸果子的香味,她把书包一撂跑进厨房。
只见凌老太神情专注,两手将木架内糖滋滋、油亮亮的冻米糖反复按压,接着用擀杖滚平,取去木架,用利刀切数条,接着“嚯嚯嚯”的一阵清亮悦耳的声音,凌老太显然是切割的斫轮老手,每片果子均切成两厘米厚正方形。她一面切,一面眼望四方,掌控灶屋两个油锅,云秀帮她打下手,窝里下了番薯片麻片,一旁又做着猫耳、麻圆、麻花。
“油温时轻放下去,待浮数秒轻捞起。”凌老太轻声对云秀说。
云秀见金黄的鱼丸子浮起,轻声问:“这样可以了吧?”
凌老太上前凑去她身边瞧,说道:“可以了,捞起来。”
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异常和气,喜得本沫也站过去瞧,刚凑到锅边,云秀厉声对她喊:“走远些,油爆出来溅身不得了。”她后退两步,凑着身看凌老太,凌老太又对她发叱道:“站远些,挡着光了。”
本沫又后退几步挨着墙壁站着看,看他们齐心合力,一齐噼噼啪啪,嚯嚯嚯,如鞭炮,一想到将要过年她兴奋起来。
这时赵荣芝闻着香味进来了,刚出油锅的番薯片拿了就吃。本沫凑过去,嚷道:“我也要!”
荣芝掰了一星点角边给她,说道:“去、去、去,刚出锅的,吃不得!”
“油锅里炸的,你吃了屁眼出火,请你有进拥贸觥!痹菩愣悦毛大喊。
“只知嘴里吃,脑子要想事,离过年还有几天。”凌老太说道。
“我晓得,我清楚的很,心理都有数,不得耽误!”荣芝听凌老太念叨,拿脚走开。
外头响哨一片,赵本逵也走进来了,又捏嘴吹响哨:“哟西,做年果子了!”
“快去房里写字。”凌老太冲他笑,手掌大的一块冻米糖递给他。
“我也要。”本沫低声嚷着。
“就你眼浅!吃这些,一样的!”凌老太指着案板上零星米粒说。
本沫便守着案板上零星碎米,乐此不疲的拾往嘴里送,地板上的也捡。忽“哼哈”双声咆哮声,唬得她弹地而起,一抬头,凌老太和母亲四只眼睛瞪着。
凌老太骂道:“你这个讨嫌的狗,死在这里捡,障眼碍脚,死远些!”
云秀将她拎起来,小声在她耳边骂道:“老货把你当狗唆,个所没骨没血,你还在地上捡,不知眼眨的东西,站起来!”吓得她连滚带爬出去了。
凌老太把所有的年果子码在糖缸里,扛进她房锁在衣柜里,等着过年。
大年二十四,连绵的雪断断续续的,地上的雪厚积结冰,屋檐四周冰棱垂尖。凌老太站在大门口一上午望穿了眼,直到中午她才等到大女儿赵颖慧一家的到来。
赵颖慧的三个孩子,两男一女,男的斯文腼腆,女的娇柔大方。凌老太把高大的孩子搂入怀中,不由又大笑,笑中带泪,一手拉着女儿赵颖慧,一手拉着女婿文志潇。
又来了三个孩子,使得原本大家庭变得格外热闹,白天孩子们在院里打雪仗,滑雪坡,滚雪球,乐此不疲。闲时跟着大人上山,岭上有野猪与兔子,只能看到形影,抓不到。屋后的祖姥爷的坟头已经变成白馒头。
云秀见了文志潇来了,仍脸上泛着羞涩,用迷人微笑打招呼。文志潇因上次见面,心里早盼着再次来,见云秀依然脸红羞涩,嘴角含着情似得,自己也闷着发笑,两人你来我往,越发情不自已。
这些天里,云秀走到哪里,总感到文志潇时不时跟着她,让她羞中带娇,脸上无故生了姿色。一日晨早,西边的亮光从高树间撒下来,鸟儿叽叽喳喳,本沫在花园里蹲在地上挑弄指甲花,云秀正在厨房擦摸炉灶、锅具,忽西面有一声比鸟儿还亮的呼哨声,云秀抬头起,望见文志潇立在西面高坡上,只露出一个头,两相对望,云秀便走出去了,这一切本沫全看在眼里。
傍晚,云秀正在连轴做晚餐。所有人都在烤火房里吃果子,闲聊,笑声不断。文志潇闲来无事看云秀做菜,厨房灯泡被油烟熏得灰黑,状如烂梨吊着,闪着微弱昏黄的光芒, 两人暗自嘻笑,云秀正坐在矮凳上剐瓜皮,文志潇见她坐定了,不知不觉从她背后走来,靠其背、压其身、双手紧紧按了一下她的肩膀,云秀又惊又慌,一回头文志潇便呵呵退回了烤火房。
这时,荣芝刚从外面回来,见云秀还在灶上忙,烈声喊:“天都墨黑了,饭还没备齐,家里有客,这么不量事!”
若说云秀天生有些愚拙,这便是了,满心里还沉寂在刚刚文志潇按其肩的一瞬间,见了荣芝,反嘴上不紧,身上发跳,竟半痴笑说道:“刚刚文志潇在我肩膀上按了一下,你说这是不是来撩我?”
赵荣芝是个烈性如火的人,听见云秀这般愚痴,不知藏瞒,反如实告诉他,倒撩起了他心中野火,一股气从肚里冲进头顶,一时疯魔发作,看见手边的菜刀,便抄起刀踉谠菩愕牟弊由希大喊道:“你讲清楚,他是不是真个撩你?”荣芝声如雷管,在灶房里引爆。
云秀知道荣芝向来没个正行,喜装腔逗哏,正抱怨这个笑面虎发懵佯癫要杀人,因此任他刀架脖子自己硬挺挺站着,嘴角反是笑。
荣芝见云秀若无其事不知惧怕,换了刀背,用刀尖挨着她的脖子,烈声又喊:“他是不是真的撩你?”喉咙里又滚动着那极其恐怖像野兽般的声音,云秀这才明白这绝非玩笑,“啊”了一声,刀尖又刺向她,她感到脖子发凉,一阵丝丝血腥味,唬得云秀骨软筋麻,顿时哑了口,挣扎不动了。
一时间,赵书记、凌老太、赵颖慧、文志潇都走进厨房,赵书记见状骂道:“把刀放下,你这虚囊草包,拿刀敢杀谁。”
荣芝当着大家的面,又问道:“你讲,文志潇到底撩你了没有!”
“没――有”云秀嗯嗯呃呃结舌道,答得支支吾吾,暧昧不清。
“讲定了没有,到底撩了没有。”荣芝将刀又紧了紧,龇牙咧嘴,牙齿在嘴里磨得发响。
凌老太气急败坏,又看了女儿女婿紫胀的脸,这一闹不仅丢了文志潇的名声,又丢了赵颖慧一家的和睦,这比要了云秀的人头更厉害,此时她恨不得荣芝一刀下去砍了她。凌老太忍耐着好声好气的劝荣芝:“你要相信文志潇啊,一家子人都围在烤火房里,他都没出去过,她是在诓人!她是什么人你不清楚,赵老屋都喊她‘秀牯癫子’,你能信癫子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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