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晚上她贴住墙壁里,墙壁里如铁锈的气味弥漫着……凌老太虽霸蛮,但在赵书记面前却肯伏低,赵书记待她也一贯听命,凌老太总是刚睡下,便命他开灯,或拿药油,一晚三四次,赵书记也是耐烦的。直到鸡鸣声响起时,凌老太拿被一掀,见了她啐口骂道:“不知死丑,手摸着垮里。”此后几日她便独自睡在楼上。
又经几日,陈母已茶饭不想,但凡有人在跟前,她便说:“我们陈家的人,一家人都好,儿女孝顺、善良、孙子孙女乖巧。”说着便睡,睡梦中又喊:“云秀啊,秀妹啊,你快来,快来看我这蚊帐上那密密麻麻的蚂蚁,快打趴走。”云秀一听母亲胡话,眼圈儿又红了。
最后那晚陈母苦挨着对云秀说:“秀啊,你来,你去请叔伯在菩萨面前求神问卜,请菩萨将我这口气收走吧!”一句话将满屋里的人哀哭起来。求神问卜当晚,陈小舅见陈母挣扎闭眼,立即抱着将她怀在胸膛,直到陈母跌了最后一口气,云秀哀嚎扑上去也紧怀陈母,恨不得跟母亲一同去死,顿时房里哭声摇山振岳。
这时在埠村赵家里也传来一声声哀嚎,原来是凌老太在梦里呜哩哇啦,口里乱叫乱喊,哀嚎不断。赵书记喊她数十次也不见醒,便起床将她摇醒。
凌老太惊醒来一身冷汗淋漓,吓得不轻,说道:“我只觉是有人掩我颈,压我胸,我在梦里左右挣扎想醒醒不来,大喊大叫,你没听见?”
赵书记缓缓道:“不要把手放在胸上,这是鬼压床了!”忽门外有人叩门,荣芝下楼来,只听那人报丧道:“陈母走了,请节哀。”
凌老太一听,心里不禁发颤:“怕不是这个鬼压了我?”她冷汗淋漓,阴脚走到神杠前焚香敬佛,又在菩萨面前喊了几百个“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拜完才入睡。
次日,荣芝从学校里接本沫去陈子塘外婆家,不知为何,仅接了她一人,原来本华、本红、本君临近升学考试都不能请长假,赵本逵因凌老太迷信不肯他去。
到了陈子塘,整个乡里沉浸在一片哀鼓唢呐里,哭声震耳。本沫来到外婆家见了母亲,早已扑上去哭个不停,又从书包里拿出红色塑料袋,举到头顶说道:“咩,我带了年果子给外婆。”
云秀声音嘶哑与众姨娘说道:“这些孩子里,只她有良心,每年攒的年果子,自己舍不得吃,要留着孝敬她外婆。”
众姨娘看着她回道:“说是说,这个孩子这样寡瘦,良心却是足的。”
云秀一想到赵家,恨意袭来,狠狠说道:“在赵家朝打暮骂,哪个都嫌弃她,跟我一个苦命,作孽!”说着抱着孩子痛哭。
按当地习俗,过‘头七’即下葬。云秀看见长棺落葬,她闷着声,心里竟沸腾起来,几个人正抛土埋棺。当所有人拾头跪地时,只有陈小舅抬头看着云秀。自娘病起,云秀日夜守在床边,是服侍最久的一个,看娘落气,只云秀一个哭声最大,可这会却没有哭声,断不是要做傻事,再看时,云秀已闷声竖起身来,任两个强臂都拉不住她,只见她朝棺材几个箭步而后纵跳下去。说时迟那时快,陈小舅竟抱住了她,云秀仍是挣扎,嘴里才发出哑音:“娘老子,不要走!我要跟你去死!”说完眼睛流出血来。
陈小舅听到无比震撼,瞬间有拔山扛鼎之力,将重达两百斤云秀,抗在肩上直往山下跑,此时姐姐在他心中重千金,心里想:“我这个苦命的姐姐,母亲既是看到你如此认她,也算是了了一世情。”此时围拢上来不少人,众人看见云秀要跳下去陪葬,让送亲的人无不撼动,更是哭得地动山摇。
当荣芝回来说与凌老太听时,凌老太讽道:“作死,冲到人死那口气,病定惹得不轻,等着瞧,将来就有她哭的时候,不顾大人小孩去作死!”
又过两日云秀才回到埠村赵家,回家时带了一个包裹,是一套旧青衣青裤,这是陈母生前最常穿的一套衣服,有药气,还有云秀形容的‘香气’。抱着衣裤,犹如抱着娘,陈母死前后哭了数十日,回到家无论白天黑夜抱着衣裤哭,瘦了一身肉。
一日夜里,夜深人静时,大厅里不时发出瓷盆落地之声,又有风影脚步声,凌老太一惊醒忽觉蚊帐里有东西,猛地伸手去抓,明明抓住,开灯一看,不是枕头,即是它物。隐约又听楼上云秀“咩……咩”的喊,声调哀怨,一声声叫得断心肠。那黑影飞速窜到云秀床边,一声叹息:“‘流尽眼中血,洒我身上衣,’让我怎忍得离你。”
云秀照旧去田里,在烈阳里,忽头顶飘着一片乌云,临在她身边为她遮阳。云秀仿若从前,轻唤:“咩”想到母亲已逝,一头栽到土里哀嚎:“咩,如今你困在土里,我已是一个无娘的人!”哭得俯仰难抬,头不住往地上磕,她起身洗脚,掉入深潭,在水里几个翻滚,脚下似有抬举,竟然毕直的欹立水中,攀土抓草爬上岸,捡回一条命。
又一日凌晨五点,在大姨家住,因嘴巴红肿痛得一夜难眠,于是起身要回家,一条路怎么也没有头,竟失了方向,洼地不知深浅,踩进一个水坑深至脚脖,一阵强风吹来推着她走,直到她清醒走进家门。
5.2
到五月,云秀便生病了,起初是身体发软,口里寡淡,食之无味。最后她感到自己的生命像熔炉底下那煨着的渐明渐暗火光,不定什么时候熔炉冷却,火光熄止。
她煨着最后生命那点光,用那点力气照旧忙碌家里一应事物。看着这个家越发使她疲惫不堪,花园里换洗衣物成丘,灶厨里碗筷成山,纵使十只手也不够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做,没有尽头,这使她绝望!
屋里屋外孩子调闹不停,使得原本经苦痛的身体,再添心烦,更是苦不堪言。即使累得头晕脑胀,手发颤,脚打跪,也无人来看一眼,一想到这群冷血的白眼狼,自言自语:
“做死做活,我就是做到死也不会有人眨一眼皮。只要一天不倒下,就得做一天,就是死了,魂还得做。”
她仍朝那堆衣服走去,照旧洗衣,她一抬头,那冷汗竟如水般滴落,滴滴答答落一地,手肘一扒,如雨一瓢,心里悲绝:“哎!前世里造了来的业,让我困在这样的屋场,今生今世做牛马!”
渐渐她一听到荣芝进门她就火冒三丈,不在时心里念他,在时心里恨他,荣芝不能容她抱怨一句,说一句驳她十句,激得她乱颤。亦不能听孩子的嬉笑哭闹,听一声,挠得心乱如麻,更不必说凌老太的魔掌时不时将她击垮。
一日她刚做完晚饭后走出厅,像往日那样叫了一声“吃饭”,她已明显感到身体惧V,连说话的力气已不似先前。当她走出厅看到所有孩子围着凌老太癫笑,喊他们吃饭一动不动时,仿佛她身上的血也在叫,那叫声刺得她全身作痛,最后在她胸口凝作一团,拖着身体摇摇晃晃走进房。
天已黑,墨蓝的天空已成一幅幽暗的壁画。本沫刚走出门,恰屋檐沟一滴水落下来砸在她头上,一阵清醒,摸了摸脸,润滑着发梢。
忽楼上传来“哎哟”一声,她火速跑上楼,只见母亲一手捂肚,一手?爬近橱柜前,从柜里摸出一件青衣怀在胸前,抱着衣服疼得打滚,口内喊娘,本沫心乱如麻,冲出月洞门大喊:“爸爸!”这尖锐特有的恐惧声,异于常音,让荣芝一听就趔趄赶来。
荣芝见云秀疼得嘴里乱嚷,鬼叫连连,急上前抱着她,一时全家人都来了,扶着云秀下楼,荣芝开车直奔医院去了。这边凌老太心里颤动,她担心云秀一走了之,把生活的巨担压在自己身上。
云秀进医院即被推入手术室,大约过去数小时,荣芝便接到医生下发的危症书,医生见他扶脚跪地,又在地板上乱滚,嘴里乱嚷乱叫,难免劝慰他:“我们已经通知院长,报告了病人状况,他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也是巧,院长已收拾行李准备出差的,横竖看她的造化。”荣芝这才起来,拾头作揖。
不到一刻院长便赶来了,那院长一进手术室,把缝的刀口又打开,翻肠搅肚,见一个海碗口大的脓包,直刺穿了下去,脓血直飙,七个小时的手术,横竖都是劫便看天数了。
手术室外陈家姊妹都赶来了,大姨娘见了赵荣芝上前便打,骂道:“云秀一人对付四亩田,一人对付一家十口,种田下地、喂猪养塘、田里爬、水里滚、一日三餐竟是她一人。在赵家她当真是做牛做马啊,她这样一个身体要强的人,竟真的倒下了,陈云秀若是有个好歹,我们陈家斗争到底。”
荣芝低头承受,这些刚刚独坐时全已反思,又想到家里上下对她浅薄,心里愧对。眼下他想的是:“眼前孩子都太小了,家里如何少得了她。”
众人挨到凌晨,手术室门才打开,只见院长疲惫走出来说道:“真是万幸啊,这么久还可以坚持下去,算是奇迹了。”荣芝谢天谢地谢医生,云秀脱了险,肚上挂着脓血包,无止境滴着。
云秀生病,最苦的是最小的两个孩子,本唯离了父母整日整夜的哭,给她喂饭不吃吐出来,给她洗澡放在水盆硬是钻出来,家里无人能管,由她哭去。
而本沫也不洗澡,心里只惦记母亲,更努力读书了。她独自坐在房里写字,只当她往书案上一坐,双脚垂悬,便引来蚊子叮咬。她自幼肌肤对蚊子敏感,叮一口皮肤便红肿起来,瘙痒无比,她蛮劲抢抓,如同刮皮一般,只听见那咝咝响声,一道一血痕,愈抓愈痒,痒得痛快,抓得鲜血直流,摸了一脸,如同鬼形,血腥味传来,摊开十指举到眼前,猛地发现满指甲的血肉,腥臭难闻。有时候挠痒使她能感受到身体淋漓尽致的快感,是她不计后果疯抓缘由。
这日天刚蒙蒙亮,本沫早已没有了睡意,换上衣服偷听着车子响声,等到父亲不注意自己先偷偷钻进了车里。这是她头一次坐在这辆车里,从前安排一起坐车去外婆家时,因为邻里搭车又被赶了下来。
到医院已大亮,她从凳子下爬出来,看着车窗外的高楼大厦拍手叫好,荣芝这才发现她,笑问道:“你几时在车里的。”
本沫看见父亲笑,才大声回道:“我来看娘!”荣芝心里知道,并没有责备孩子,反对她慈怀心,停车后将她抱下车,又买东西给她吃,领着她到云秀病房里。
本沫一见了母亲,哭着冲到母亲怀里,她抬头看了看母亲似变了样,怀里的大肚子像泄气皮球扁了。云秀自病后心里一直挂着孩子,也抱着孩子哭起来。在母亲身边时间总是这么快,下午荣芝带她回家时,本沫顺手将一块佛玉递给了母亲,云秀说道:“我不在的日子里,不要和他们斗,按时吃饭、洗澡、听见没!”她只是一个劲的拼命点头,然后随父亲回家。
荣芝把本沫送到家后又返回医院。当她踏进大门,凌老太正迎面而来,顺手抄起竹条就往她身上抽,嘴里骂道:“有本事就别落屋,走一天也不见人影,犹如野马一样,你去哪里了?”
本沫站着不动,任竹条儿打在腿上,那阴沉的怒火压在心底,生气的看着凌老太。她一生气便皱起眉,一皱眉挤出死鱼似的三角眼,凌老太看着那瞪出的死鱼眼珠,跟云秀一模一样,竖起两指想要将她戳瞎,仍不解其恨,抡起拳头狠敲她,就像打云秀一样。
突然本沫瞪大双眼大叫道:“我去看我娘了。”凌老太停了一下,竹条惯性在空中摆动着,还没停止便又狠狠的要来打,她一把抓住竹条,狠地一放,冲回了楼上。
凌老太愣了下,大喊:“胆大泼天!真的是毛深皮厚,包管腿上的筋打折。有本事晚上别吃饭,我就不信制不了你,准是你娘教的。”晚上她始终还是吃了,哭累了,饿了,爬起来抓冷饭团吃,边吃着又流出了眼泪。
本沫深知这个家谁都嫌弃她,除了赵书记,往后只要在家,她就跟着赵书记,赵书记做什么她跟着做什么。这日她看见肖书记正手持稻草把子,点燃即灭,然后举着冒着浓烟的稻草把子进了猪栏屋,在墙龛、旮旯里、在黑暗各处晃,让聚蚊飞散。接着手持一个网眼极细小的渔网,像捕鱼似的用网兜。
不一会赵书记走出门外喊:“都在网里了。”
本沫凑上去瞧,只见密密麻麻的黑色小蚊。晚上吃饭时,赵书记对着本逵、本沫说:“周日我得去开党员会议,你们两个去放羊。”
本沫看了看哥哥赵本逵,紧张和恐惧占据了她的心,母亲在家的时候,赵本逵打她,她都没有胆量还手,通常站在原地,狠狠的瞪他,装出一副很凶的样子,顶多小声骂他句难听的话。现在身边少了母亲,她怯弱得像只哀狗。
周日,一大早她惦记爷爷让她放羊的事,于是往羊圈走,羊圈在猪栏屋里,猪栏屋无窗,即使大晴天,木门一关,里面漆黑一片,要想放羊,先要打开木门。
她摸着黑走进了猪栏屋,已是夏季,正是蚊虫多的时候,尤其隔着厕所,养着牲畜的猪栏屋,一进入,聚蚊成雷,全在身上滚动着,她不敢停!一听人声,老鼠虫蚁在暗陬处四处蹿涌,鸡鸭鹅叫、猪拱猪、羊斗羊、一齐嗥鸣,她不敢停!
她吊着心走到木门便着急了,木门横插了三根圆木,像铁桶似的焊牢了。刚站稳,脚上就有东西在跳,每抽出一根圆木她就停顿半久,隐约她就感觉密密麻麻的东西在腿上缠绕乱蹦。她全身忍耐着迫不及待地将木门一开,随即成千上万的蚊子飞出来,撞在她脸上身上。
她疯狂地冲出门外,往脚下一看,几十个跳蚤一个接一个蹦跳,她脑袋紧绷,每根神经都牵动抽搐起来。起初她闷着声,头顶嗡声极响,心与物一色,乱如麻,用左手去捏,那跳蚤纵至手臂,即刻满臂鸡皮疙瘩,接着用右手扒,跳蚤纵至身上,她猛地感觉身子一抖,寒颤不止,顿时,脚下,身上如火燎一般。
她如癫如狂两手不断在身上拍打,又一疾跑,狂呼,发疯似的冲进井旁的小池,拿一块硬如瓜络的抹布在手脚上使劲擦抹,擦得通体发红,发痛,而后使双手双脚浸入井水中,凉浸浸!腿不由在池中发抖,她将腿伸出来看,哪块奇痒哪块皮就掉,只要她抓住了,狠抓不放,来回刨数十次,强劲猛力直到皮破肉烂,方才止住,不一会儿,她要经住灼热的痛感,感受肌肤爆跳,持久滚烫。
正经着疼时,赵本逵骂道:“你作死么,羊跑出去了,吃了菜园的菜,你就等着死吧。”
她从池子里跳出来,牵着母羊跟在赵本逵身旁时,她听到无论是李家,还是周家,他们喊赵本逵时犹如喊自家孩子一般亲切、脸色洋溢着亲笑,而赵本逵在他们面前所表现得温厚和平,聪敏有礼。
赵本逵是个幸运的人,凌老太抽屉里有一本人情礼薄,在埠村人情世故里,左右邻里,上下亲人,一家不落。凌老太深受地方人尊重,赵本逵自然也受地方人爱护。反而,本沫在埠村确是遭人讨厌的人,与凌老太一样。
从家里到大路上李家、周家屋前总是站着一些人,只要看见本沫,他们打齐儿喊:“毛毛、猫崽子。”她们的每一声喊无不在驱赶一只老鼠似的,让她心中做慌,脚底打滑。她侧目而视,这些人神态里厌恶感,似挑逗一个猫狗,她们的笑很猖狂,似追着她笑,让她急迫地越跑越快。
赵本逵那几只羊正放养在椭圆形的田野里,母羊见了小羊才停住,停在小羊旁低头啮草,本沫把羊钻头打到泥堆里就完成任务了。
赵本逵放羊后去了赵老屋,如果地方上的人待他是客气,那在赵老屋待他是亲呢,合族人都把他当成凌老太唯一长孙看待,喊得比自家孩子还要亲,看得比自家孩子还要重。本沫到田里发现本逵早不见人影,她暗自喜悦,终于逃脱了他的五指山,自己跑去朋友尹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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