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学后,本沫交友遍布全村,最好的只有尹涓。尹涓知道赵家家规严格,她从不敢去赵家,总是盼着本沫来家留宿。几次本沫为了守约,主动洗碗扫地,跟着母亲屁股后面转,等母亲开口求父亲同意后,她便冲出去牵着躲在围墙后的尹涓,两人牵着手疯狂的奔跑。两人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即使是回家,一条路上,总是你送我,我送你,久不能分。
埠村一屋高出一屋,到处都是坡,尹涓家呈‘之’字型坡山顶上。这山顶上住着四户人家,靠东边是尹涓家,靠西边是赵本诗家,而且她断定哥哥赵本逵就在那里。
她站在坡道处喊尹涓,这是一条黄土碎石路坡道,坡道左右两边由下而上皆是高耸的杉树。尹涓在屋里应得响亮,她哥哥较她先站在屋门口,见了本沫,便讥笑:“毛毛,猫崽子。”尹涓听了,比她还要置气的,一面把本沫拉在身后,一面对着她哥哥大声叱呵:“她不是有名字,由着你这样满嘴浑话。”说着将她拉进了房间。
她只往凳上一坐,尹涓就紧盯着她的腿瞧:“啊!你的脚上凹凸红紫。怎么回事?”
本沫这才想起来痒拼命的狂抓,一面说:“刚放羊被跳蚤咬的。”
尹涓拿来一瓶底下沉淀着蒜头的雄黄酒,接着上下晃了几下成橘红色,说:“闭上眼睛,我帮你涂药。”说着直接倒在她的腿上,撒了一地,她仿佛听见呲了一声,咬紧牙关,承受伤疤上撒盐的痛苦。这一整天她与尹涓待在一起,她们一起写字,一起疯玩。
直到下午,突然屋外传来喊叫声:“毛瘪!鞭毛!”她身体一抖,敏锐的听出是哥哥赵本逵的声音,连尹涓也吓得钻进桌子底下,她火速跑了出门外也喊:“什么事,我在学习。”说着将书举给他看。
“别在我面前打马虎眼,你以为我不知道,赶紧给我死回去。”说着露出血红眼睛,迅速冲了来拎起她的后颈掉起来,她甩动一下,跌落在地上,本逵看她扑在地上不动,直接拉着她的腿,横拖倒拽将她拖下坡去,任身体在石子底下磨出血来。
她哭喊了一声,石子飞进她的喉咙,打在额头上,此时委屈得哽咽难鸣,喘不上气了。从坡上拖到坡下,只见坡底下有几户人家围坐一起,正眼睁睁看着她。她挣扎竖起头,用颤抖的,怯懦的声音请求道:“求你了,我自己走,别人都看着。”
赵本逵停下来喊道:“识相点,老实跟我回去!”
本沫站起来,她听着哭喊声从喉管里冒出来,只一声又哑了口,捂住嘴巴,忍耻从那一堆人前走过,赵本逵走在后面催着她,一步一推,像押犯人似得。前面是一条静无人烟的深巷,她放开大嘴,一步一声,哭入巷内,恰一只老鹰在空中划过,尖厉叫声及拖长的吠声如烈焰划向天空,迎着她哭喊的节奏叫着,她停住脚抬头一看,这只老鹰的叫让她想到死亡。
“快走”赵本逵又狠推了她肩膀,走一步推一步到家门口,她却不走了。赵本逵早已没了耐性,拎起她后领生拽活拖,刚好锁住她喉管,被勒得眼睛翻白,有那么一阵呼吸衰竭,直到院里他才松手,一松手,她张大嘴巴好一阵没有声音,一口气上来,然后 “啊”了一声,抓着她的喉管,又像哭又像呕,又像说又像吐,哽咽难抬。
待缓过气来她站起身像要跟谁评理一样,大喊:“他扯紧我的衣服,勒紧了我的喉管,透-气-不-得,我-要-死-了!”
赵本逵目眦尽裂指着她,一面激将道:“打的就是你,打的就是你,就是你!”她被这种委屈和愤怒的感觉压着,到了极点。她哭得越来越大声,在地上打滚。
“情肯死在外面就好,还有势子扯气拖经!”凌老太一步一骂从里屋走出来,见了本沫更是眼里出火,骂道:“你作死么,是谁死了么。再哭试试,我顺手一只阳巴子,反手一只阴巴子,扇死你!”
本沫顿时哑了口,只能哭着进了房里,脸朝下用枕头捂着哭,哭着想着捣枕捶床直到深夜,枕巾湿了,褥子也湿了,站起来朝着镜子看一眼惨状的脸,在无尽的仇恨中睡去。
次日早上,腰门被凌老太无故踢了一脚,撞在墙上发出震裂的响声。窗外电线杆上站着一排排麻雀,他们明显在吵架,声音如同凌老太那般刁钻刺耳,令人烦躁。吃早饭时凌老太喊:“等下要去打米粉。”一下桌,顶上两个姐姐都拉着手出门了,凌老太深知叫不动本君,提着一袋米放在赵本逵脚边。
“就我一人去?”赵本逵喊道。
“你同哥哥去打米粉,等着用,好生打翻了要你的狗命!”凌老太指着本沫喊道。
“我不去。”本沫声音不大,说这个“不”字时,她脑门前一阵阵闪着白光,这是她第一次反抗凌老太,她深知凌老太饶不了她,但对刚才的志气她热血沸腾。她不去是因为昨天的覆盆之冤还生着闷气,其次是她怕死了去打米粉的那条路,那条路孤魂野鬼、哑巴、东妹、恶狗、土匪无论碰着哪一个都会吓得半死,尤其与哥哥赵本逵去,他总是把她扔在半路上。
凌老太一听不去,扬起手臂左手一掌右手一拳,骂道:“狗胆包天!你再试试说一遍,若牙缝里再说半个‘不’字,我戳烂你的瘪嘴,翅膀都没硬竟敢在我面前想飞,你还嫩得很,晓不晓得!”
本沫挨了打倒是不哭,就这么瞪大眼睛看着凌老太,凌老太瞧见了,那眼色里分明有比她母亲还要嫌厌的东西,一腔火即刻发作起来,举起手两指弯曲呈尖勾状,如锥子一样钻她脑袋,非把头压低,腿压跪才罢休。
大喊:“在我手里,还不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碾死一只蚂蚁一样!晓不晓得!”说完拎着她耳朵直接扔出门外,本沫含着泪乖乖的跟着赵本逵后面。
去打米粉的路要经过冷背岭,?冷背岭是山的背面,像个山寨子一样,如名字一样阴森森、冷沉沉,无论什么时候走那里总感到背后凉气逼人。
冷背岭是呈“几”字形坡道,从易家公屋后翻过山,爬到山顶平步数米便是九十度的陡坡,坡上坡下住着几间姓冷的人家,皆是茅檐土壁。坡上住着个哑巴,专躲在不起眼的地方,看有人来就钻出来,扑上去张牙舞爪,喉咙里发出“嗷嗷”的声音,有的孩子被吓得直立原地,嚎啕大哭,也有胆大的孩子,冲他吼几声,他就示弱退回家去。
她跟在赵本逵身后,眼睛扫描着哑巴出现的地方,墙根下,树底下,草丛里,坟地里。两人正猜想着哑巴今天不在家时,突然从天上飞下一只猫,恰落在赵本逵脑袋上,他顿时震住了,脸色煞白、四肢僵硬、眼睛向上死死的盯着头顶,嘴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这呼喊在山林里不断回旋,使人毛森骨立。
猫抓住他的头发,如同骑在他的脑袋上,尾巴停伏在他后背,也发出惨烈的叫声。赵本逵还在恐惧的喘着气,他不断的摇着头、上窜下跳想将猫甩下,可猫拼命的拽住他的头发,仍死死的站在头顶上。
他迅速跑起来,一边发出怒吼声,猫不断的扭动身子猛烈的跳入草丛里,甩落一身毛。他停住脚步回转身看,哑巴竟站在自家瓦屋上,手里拧捏着一只小猫,龇牙咧嘴的发出嗷嗷叫声。她原以为赵本逵该拾起石头向哑巴砸去,或者像狗一样冲他嘶吼几声,此时赵本逵面如土色,踉跄走了几步,迅跑转为疾飞了。
本沫跟在其后,回头望了哑巴一眼,他正冲他们抚掌大笑,望着赵本逵的背影她心里也在抚掌大笑。正当她低头捂嘴笑时,草从里钻出一个面披长发鬼,吓得她脚底一个趔趄,嘴里长号,射矢般狂奔,她一面跑一面向后瞧,女鬼掀开面露出诡异的笑容,接着大笑声响彻山谷。
本沫知道她就是东妹,她有精神病,常年把头发扎右脑顶上,长发齐腰,走一步跳一步,头发布满脸庞,扫来扫去,白天当魔女,晚上当女鬼来吓人。赵本逵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叫,她也跟着后面一边跑一边叫。
一路跑到了打米厂,几户人家端着面盆正排队。赵本逵在和他朋友“喔喔”打闹说笑,“喔喔”有大舌头,讲话口齿不清,声音浑厚,相貌倒老实,他们大概在做什么游戏,等她打完米粉装入棉袋里,他们还在那玩。
喊他回家他反怒吼道:“喊什么,我在这玩,你自己回去就是!”
本沫装作没听见一直站在原地等他,低着头左脚踩着右脚。赵本逵见她不走冲过来就拳打脚踢,她习惯竖起手来挡着脸,脚下仍旧不动。他捡起石头,向她扔几颗,她便向前走几步。赵本逵急眼了,抄起一根路荆追其狠抽她腿上,就这么一直将她赶到九十度陡坡上。
本沫站在坡上冲他喊:“你要是不回去,我就把这袋米粉扔在路上。”说着作势把米粉扔在路中间,自己往前走了十步。
“有胆你就扔,我量死你!”赵本逵说着跑开了。
赵本逵果真没再回头看一眼,路上一个人都没有,周围姓冷的人家都紧闭家门,顿时她感到阴冷,再回头望着那袋米粉,静悄悄的立在那,倒引来几只麻雀。她气冲冲又捡起了米粉,这么狠绝的丢掉她一次都没干成。
到了坡顶上时,冷汗开始冒出来,她小心翼翼走着,到转坡时她便不动了,她站在原地不敢向前是因为眼前这条狗,‘狗在自己的大街上,唯我独尊地称狮子’它像大爷似得坐在转弯处,目光平静像人一样打量她。然后不动声色,慢悠悠站起来从她身边绕了一圈。
她开始想母亲曾说‘这样的狗大概不会咬人,慢慢的走就不碍事。’她边踱步着边回头看它,霎时狗叫起来,喉咙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追上来咬住她的裤脚,她歇斯底里的哭喊母亲,提起裤子拖着走几步,恶狗更发疯似的扑在她身上咬穿了米袋,漏出雪白的粉来。她也发疯了,捡石头扔它,迅速跑下坡,底下就安全了,老狗在坡顶上望着没再追下来,它清楚的下面不是它地盘了。
本沫疯癫跑地回家里又大哭起来,凌老太看着流出的米粉,一抬头一个响指,像敲木鱼似的。姐姐们看她哭听腻了,转身回屋里去。
留下她满身粉白泥拖浆,浑身筛糠若痴呆,心里想:“母亲要是真走了,我恐怕是活不下去的。”
5.3
凌老太似乎是见不得本沫闲着,总指使她做这个做那个,她不明白所有人都围着看电视,单使唤她,因此赌气一句不应。
凌老太骂道:“你是鬼掩颈了么,你若学着你娘不声不气的性,我就收拾你!”本沫不情不愿站在凌老太身旁,只听她说道:“你去阁楼里拿一捆佛香。”
她一听阁楼,先想到的是阁楼里放着的棺材,赵书记和凌老太的棺材早在十年前就做好,放在阁楼里,一个棺材一个鬼,阁楼里放着两副棺材,任谁听了无不吓得腿脚发软,任何时去也要吓个半死。
本沫知道违背不了她,只闷着声、忍着气朝阁楼上走,墙无副窗,黑漆麻乎,墙龛供奉了诸多菩萨,有观音、福神等都闪着星点红火,那门一开自动合上,更显森冷幽渺!屋顶瓦块间镶嵌的几片琉璃瓦,长年雨水泥积,发着青紫微光。
再行数步,轻瞄樟木吊顶里,小时因夜啼,母亲常吓唬她说阁楼里有老虎,又瞥了一眼瞧见两副棺材,又怕鬼又怕虎,心里又鬼鸣又有虎吼,早已吓得肤栗股栗,心颤魂飞。
忍着气手抓了一把佛香,三两步飞奔而下,嘴里发出一串寒颤人的吼叫,心里想着只要跨过那扇门,鬼就抓不到她。她急不可耐一推门,偏狠踢门不开,又听见门后面赵本逵的声音,知道是他掩着门。
刚一吼叫,整个阁楼里顿生起,忽闪忽闪那蓝紫星红点光儿像幽灵,整个楼道里响起诡异鸣叫声,连同火速奔窜的老鼠也发出凄厉声,本沫吓得魂飞魄散,哭也不得,喊也不得,只拼命用身板挤门,门仍被赵本逵死死顶住。
恰一只老鼠钻到脚底,一阵寒渗人冷颤,猛一抬头老猫那鬼火眼睛望着她,身后两只巨大而伸长的黑影儿。她全身使着死劲用脚猛踢,赵本逵一松手,她直接射飞了出去,滚到大厅门边,手里的佛香折的折、断的断。
凌老太大怒,抓起她的头发在地上一气Y,嘴里一遍遍喊道:“你给我去死,去死,去死!”两手疾风骤雨般在她身上抡拳。她一动不动,眼睛望着庭院那金灿灿的日头光,当凌老太尖声骂时,她听不到,向着日光匍匐前进。
那日之后本沫就一直愣头愣脑,或是蹲在墙角,或在蹲在门口,凌老太的钥匙响,她不动,赵本逵拿棍子打她,她也不动。有时她蹲在枇杷树旁,她看见赵本逵拿大镰刀在枇杷树上时不时砍一刀,砍一刀,最后竟变成断头的树。
云秀醒后一连五日,脓血不止,每日更换几包血袋。同病房嫂子对她说:“云秀嫂,我见你整日整夜脓血总滴,流不尽似的,经受这些看着作孽,我正要去给我孙子去庙里化符水,不如也帮你去问卜求神,算一挂?”云秀泪天泪地感激她。
不到半日,那嫂子直奔云秀床边,激动的说:“不得了!我当真在菩萨前算一挂,那仙婆道出有一个六十多岁穿青衣青裤的老人跟着你,你去田里她跟去田里,你去土里跟去土里,不管你在哪她都跟着。”
“就是你娘了跟着你,没有错!”荣芝如同被敲醒般,拍腿大喊。
“这就灵了,那鬼以为跟着你为你好,反倒是害了你,你去写道文疏,烧她坟前告诉她!”那嫂子也拍着大腿说道。
云秀知是母亲做鬼也不放心要跟着她,眼泪止不住流。刚一说完,荣芝火急火燎便走了,一回到家,便说与凌老太、赵书记听。凌老太啐了一口,骂道:“作死!明知道几个姊妹都在外面凉着干啼湿哭的,就她一个出风头赖着不走,人刚落气就伏胸膛面前哭,邪气、病气全往人身上钻,现在落上了病根,留来害人!”
赵书记果真写了一道文疏恭灾厄殄灭,荣芝交托给陈小舅,让他好生去烧了。
陈母葬陈子塘茶山岭,陈小舅手携篮子来到坟前,碑顶压大金银纸,墓顶周围压放黄红银纸,先清理坟境,点香烛,墓前摆下熟碗三菜一饭,斟茶酒、烧冥币纸宝。想着躺在地下的母亲,又想着躺在病床上的姐姐,心里愁绪如麻,滴下眼泪。他先念着烧纸接亡魂文。
“
亡亲大人:
三魂虽邈情必思返于家园,七魄云亡灵亦环乎故土。鸣呼痛母一梦难醒,千年易往,无贵无贱无短无长,同为枯骨,自西自东自南自北空有飘魂他乡流,期特迎亡亲之驾伏愿,灵君伴魄,童子引魂,路亦迢迢随鸾骖而至止,行矢缓缓跨鹤驭以归来。”
陈小舅念完文疏,以手掴坟墓喊道:“娘啊,你不要跟着姐姐了,她是个苦命人,你跟着她反倒害她,你要是想子女,拖梦来寻我!”
话说是灵验,烧完文疏第二日,那血袋便干干净净,一滴血影子都没有。又过了几日,云秀从医院回来,竟是两世为人了。
刚出院的云秀身体仍有几分柔弱,但一进赵家门,一看见凌老太,她那刚硬的强劲就出来了。云秀脚一落地,眼睛便落在本沫身上。
这时的本沫已经不成人样了,眼睛无光、精神涣散、瘦得皮包骨,蹲在地上不能动了,仿若痴呆。忽然感觉到一只温软如玉的手从她身后摸来,本沫抬头一看是母亲,心里咕咚一声:“咩,回来了!咩,你再不回来我就死了!”?
她感到母亲的手有着神奇力量,抚摸到哪里,哪里就富有神奇力量,她挣扎站起来,如刚出生的小羊羔被母羊舔舐后悠悠地站起来了。当母亲牵着她的手回新楼时,她的眼睛在跳动,双脚颠颠撞撞的跟着跑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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