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两人发狠动粗,本沫渐渐缓了神,一边扶母亲起来,她没心思看父亲耍把戏,坚定说:“明天要交书杂费,已经拖到期末了,老师说再不交不让升学。”
荣芝面若死灰,表情严肃起来,他一回来赵书记凌老太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重三道四念叨,他本想在这躲个清净,听孩子一说意懒心灰,哀叹道:“明天跟我一起去借。”说着只身回房。
次日荣芝果真去邻家借钱,荣芝已经沦落到借钱过日子,这是凌老太想到的。他低着头出门,出门往东边走了几步又折返回来,而后就径直下坡,他心里还没主意去哪里借,整个埠村他能借的都借透了,一开始愿意借钱的人,无不是仗着赵书记在地方声望,再其次见荣芝沦落为落魄户,有的是施舍,有的是可怜,有的是讽刺。
此时荣芝哪里管得这些,生活要紧,孩子要紧。又一面喊本沫来,他说:“单我去人家未必肯借,你跟着我来,一会你看我暗示,我一踢你就哭。”本沫只顾点头。
两人沿着围墙笔直而下,停在拐弯处,这是与周家一墙之隔的谢家,开口式二合院住着两兄弟谢峰、谢桂。谢峰与妻子在埠镇开的是南货店,家里管事的是她妻子名唤昭兰嫂。
进了二合院,院里一棵柚子树占了大半空地,空无一人,见家门虚掩着,荣芝喊道:“谢峰叔。”仍无人回应。
忽听里面碗扣碗的声音,往里面走,才看见昭兰嫂在厨房捡拾。昭兰嫂见荣芝来,她就有气,这一月拢总要来十几回,烟酒油盐等赊了不少东西,总是赊了还,还了再赊,至于今还有没不上的,故连眼皮也不抬,故作忙碌不看他,冷冷说:“今日是来赊还是还,赊没有,还放下就可以。”
荣芝欠了欠身体,卑微低下头,说道:“昭兰嫂,今日来给孩子借书费,我近来手头紧,学校要的急,你看能否行个方便,帮帮忙?”
“哎呀,你来迟了,你谢峰叔早上拿钱进货去了,我身上没钱,你别处借去。”
本沫一听没有,还没等父亲推敲,自己先哭起来,哭得梨花带雨,站在门边如狗似的乞怜。昭兰嫂这才看到孩子,似乎动了软心。
荣芝见状连忙说道:“十口之家,全落在我肩上,老的老,小的小,买不起油,连书用也交不起,有什么办法,若是有法子不会让你为难。”昭兰嫂见孩子低着头畏畏缩缩的站着,加上荣芝的落魄感,心生怜悯,忍不住掏出了钱,说:“今看着孩子的面,尽快还。”荣芝拿了钱称谢告了辞,此时本沫那低人一等的自卑感,渐渐将她的心智打压了下去。
从围墙转出来,只走出门口,荣芝脸上竟出现顽皮贼骨的发笑声,像失心疯似的,本沫虽止了哭,脸上仍悲切沉重,看见父亲这模样,愤怒难以言表。
只见荣芝一边笑一边说道:“嘿嘿!随她了,面子、里子、骨子、无非就是这样,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落难之时必有落难之举。伟人尚且都有不得志不如愿的时候,更何况我们凡人。天下有两难‘登天难,求人更难’人间有两薄‘春饼薄,人情更薄’”
两人正沿着原路返回,恰迎面走来赵全芝、赵岂芝、赵缰サ燃父鲂值埽赵岂芝一面假意喊“赵经理”讽他,一面问:“这是哪里来,这是哭哭滴滴又是借钱?”
荣芝不理仍走,赵全芝伴蛮踝潘的肩膀讽道:“还作神气么,现在落到这地步,看来现世不比从前了,还说不说‘牛大的力气不如芝麻大的福气’只不过是风光一时罢了,现在众兄弟就你最落魄,还没到时候,还有你头脑发昏发胀的时候。”
荣芝仍假笑不理会,忙命本沫去学校。见荣芝窝着火,拿脚各自走开。
晚上,荣芝踉跄着走回来,身上带着几分酒气,回到家见了赵书记便使着性子说道:“‘人怕落荡,铁怕落炉’都等着看我笑话,合族哪一个不是等着今日看我笑话。现在我去赵老屋,见我过路,都仰面朝天不理我,有的见我去还躲着,将大门一关,像提防贼似的。”荣芝越说越气,接着像凌老太一样打瓮墩盆,将屋里一应物件纷纷打烂。
凌老太见家里现状也有气,也骂道:“怪不得别人贬低你,好好的家被你败成这样,落得人人贬踩。”
“哼!难道我会萎老一世,别叫我翻身,来日看。”
凌老太听到他仍有骨气,忙上前劝道:“眼下就有发财路,我前日和你三妹赵敏慧说了一嘴,你妹妹说你去就是,若是能吃苦,一年半载自己再买一辆车。有什么事,将来都由我担!”
“既她这么说,我明日就去。”荣芝说着心里却想:“横竖我还有五个女儿,将来有了本钱,我迟早要翻身,日后靠子女我都有过不完的好日子。”
正过暑假,赵书记在大宅风扇底下乘凉,本沫时而帮赵书记捶背揉脚,困了睡在竹床上,赵书记也伏在凳上瞌睡,那挂钟响了三下,两人从凳上惊醒来。
这时八仙桌飞来几只饭蝇即刻激起了赵书记的兴趣,本沫见忙跳下来手持塑料瓶等待。赵书记正盯着一只饭蝇,两指追着蚊子走,待苍蝇一停,手迅速一捏,捏住了它的腿,大叫道:“捉住了!”本沫拿着塑料瓶把苍蝇关进去。不一会几只全抓住了。
忽屋外传来脚步声,本沫看去,见三姑姑满面急怒,带着凶悍之态,直冲冲走进屋内,踏在高凳上要去拆电扇,赵书记见她举止大变,拿长杆竟敲风扇,直呼:“你动这个老吊扇上干嘛,一不值钱,一碰一屋灰!”
“我要拆了这个屋,你们养的好儿子,把我的家败个精光,他倒好,拍拍屁股就走人,走了和尚跑不了庙。”赵敏慧骂道。
“你好大狗胆,荣芝做的工钱分文未拿,你倒来坏你哥哥的名声。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不要在这里撒泼。”赵书记也骂。
赵敏慧一屁股坐在地上,一会说丈夫张德佑要打她,一会说她要去死,疯疯癫癫冲了出去。原来自赵荣芝去妹夫张德佑家做长工,不到两年期间十辆大卡车全部败光,全因张德佑弟弟吸毒、抢劫、谋钱害命被关押了,且一世不得回来。如今无从怪处,现全怪责在赵荣芝身上。
这时赵本逵从埠镇回来,手上拿着一叠传单,一面大喊:“婆婆,埠镇姥姥家、舅公家每天有人发传单给他们,写的都是爸爸的事。”
赵书记一看撕个稀烂:“好个张德佑,他被亲弟弟陷害败了全部卡车,现在都怪在荣芝头上,这个破顶之灾让他一世不能做人。”赵书记眼瞅着凌老太,骂道:“怪你这个不经事的脑壳,让他去顶这个事,不事先查明,原来他们早已有破绽,只等赵荣芝去顶事,现在落得家里鸡犬不宁。”
赵书记失望透顶,想不到这个家走到这一步。举目望去,家家西式阁楼,户户瓷面红瓦,相行之下,赵家一点都没变,还是老式瓦屋,昔日村里唯一黑白电视早早退休换了彩电,而现在二十一寸彩电随处都有。如今孩子们还要去别人家看闭路电视,看了一两回也讨人嫌,固定时间一到立马紧闭窗门。
6.3
这日云秀上夜班,傍晚时本沫给她送饭,这是家瓷厂,厂房外晒了一层一层的瓷圆子。几百平的厂里都是中年女人,都是冲着两分钱一个的瓷圆子。本沫找到母亲递给她饭盒,她说:“先放着吧,我把这层搓完。”说着她手捉瓷泥,分开了八小块放在手掌里,两掌搓个来回,手法轻快果断,八个圆形瓷子便生了出来,就像魔法般神奇。
本沫当好玩也拿了一坨泥把玩,分了三小块怎么搓都是椭圆的,参差不齐的。这时走来一个领导,挨个检查瓷圆,对云秀喊道:“改了!现在改小了一圆号,你做大号没人要,是算不了工钱的,快都给我重做!”云秀点头,看着这十几层的瓷圆,脸都黑了。本沫在一旁看着难受,眼见饭也冷了一遍遍叫母亲吃,她骂道:“快回家去,站在这碍手碍脚。”本沫只好先走。
偏偏这天阴森森的,不见月亮,一颗星影子都没有。已是晚上八点半,云秀和埠村几个嫂子才从厂子里走出来。她身穿孔雀蓝制服和黑裤子,整个身体消失在黑夜里,隐隐只看见发黄的一张脸,踏脚板上来回两只脚,挨着右边一座糙黄的围墙骑着。
忽一条白狗横穿马路,恰转弯处一辆货车飞速开来,看见白狗乱窜,立即车盘转向右边,在那刹那,灯光影射,照在云秀脸上反金光,自行车与货车相撞旋转三百六十度,云秀被撞飞了起来。她飞起时只觉裹在一张偌大的黑布上,轻飘飘的。自行车被旋出大道落入深坑里,云秀躺在货车的另一侧不省人事。
赵书记正在洗澡,忽听见坡底下传来大喊声:“赵书记,快些去,云秀嫂被撞死了!”
赵书记听到立即着衣从屋里走出来问:“撞在哪里?什么车撞的?不得了!”
那人回道:“东边马路上,大卡车撞的。”
赵书记听了倒吸一口凉气,一边自说:“这不死也是残疾!”说着大步往外走,连凌老太也火急火燎去了。
一听母亲被撞,本沫竟大逆不道的在笑,盼望着发生些什么终于发生了。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的母亲死后她怎样哭丧?,但当所有人都急冲冲,她就觉悟这是大事,开始恐惧的颤栗着,像只疯狗似得上下乱窜。
当凌老太快脚赶过去,正走到马路边,忽一辆车袭来闪着白光,将对岸那人照得煞白,凌老太看清那人正是儿媳陈云秀,而且她招手正向自己走来。
凌老太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嘴里自念:“阿弥陀佛,这究竟是人还是鬼,是鬼就不要跟着我,不是我害你。”凌老太心里害怕,左右不是,向后面赵书记急扑过去,凌老太一回头,云秀跟在后面追来,分明是飘过来的。凌老太吓得被石头绊了一脚,她踉跄着向前冲去,直扑到赵书记身上,紧抓着赵书记不放,一面用手指着后面,嘴里道:“有鬼,鬼来了。”
赵书记定睛看去,灰色薄雾里,仿若有人走来。赵书记正要问,只听云秀开口说道:“我没事,没撞到身,回家去。”凌老太这才缓和放松下来。
“你怎站起来了,还能走?”赵书记问。
“往哪里走,你怎擅自站起来,有好多被撞的当时没事,后来发作死了。再者是不是有后遗症还得去医院出证明,你这不晓事,跟我走,去找那司机麻烦。”荣芝赶来说道。
赵书记听得有理,随荣芝来到事发点,大卡车停在那仍还有人围着说话,落入深坑的自行车早被捞了上来,众人围着被撞得奇形怪状的自行车,又看着云秀完好无损,只当一门奇事。后来云秀住院观察了几天,又在医院做各项检查,果真一点皮外伤都没,司机乐意赔了辆新自行车。
这些天来来回回很多人来问,云秀左思右想,又想到过世的母亲,哭道:“娘老子啊,总是你又给我挡了一命,在天保我在地保我。”说着从柜里又拿出陈母的衣裤怀在胸口,呜噎哭起来。见荣芝回来,忙放回去止住哭,说:“明天七月十五我要回娘家烧新衣。”
荣芝道:“你要去烧新衣,我不拦着,只有一事,把柜子里你娘的衣服一并拿去烧了,你留着这身衣服总是害处多,总这么下去,她不像鬼,你不像人!”云秀只要回去看娘,她也答应了,趁屋里没人又把陈母衣裤拿了出来,怀在胸口,狠劲闻了又闻,久不放开。
烧新衣时,陈家合族亲友齐跪在祠堂里,只见祠堂中央堆放着:冥屋一栋、地基一所、财箱数只,各箱里装满了冥币,又有金银桶数只、冥奄数担、接着执事者念着焚新衣文,将全部焚烧,缕缕青烟飘了起来。
荣芝说:“你抱着衣服还等几时,还不快丢进烧了。”云秀抱衣犹如抱着母亲一般,如今又要把母亲送回到这青烟里,怎舍得,凭荣芝说什么仍抱着衣服不肯松手。
荣芝骂道:“这所发癫。”说着狠命夺了丢进了青烟里。云秀号天哭地叫起来,见衣裤化成一团黑烟升起来,她如疯癫般跟出去,只见那团烟雾显出了陈母笑庞,她向那团黑烟伸手又抓又抱,跟了数百步,骤然消失了。
荣芝心里叹道:“这个疯癫婆子,再不烧迟早会癫!”
吃了晚饭,陈家姊妹正支起桌要打麻将,陈小舅见荣芝要走,忙起身让坐:“姐夫,往哪走,正等着你打牌呢。”荣芝见大家热情,又有赌牌的瘾,也顺意坐下打牌。
陈小舅安排了荣芝,他便在云秀耳边细声说:“三姐你快去歇歇,今晚别走了,姐夫瘾重定要玩到天光去。”陈小舅怕她夜里思娘,拉着她往自己房里走,说:“三姐,你今晚住我房间。”
“我偏要睡娘床上,再者我陪陪爹。”云秀说。
夜里云秀和陈委员,一人睡一床说了好多话,听见陈委员睡沉后,自己转了转身体,又将陈母病逝时想了一遍,唯望她夜里来,为了‘生而形与影相依,死而魂与梦相接’愿与母亲相见,她尽快入睡。
朦胧里仿若陈母坐在她床边,拉着她的手说道:“秀妹,你别怕,‘种恶因,必得恶果,恶人有恶报。’必遭阴谴,你善良有后福,只如今看见你在世上受苦受难叫我怎么舍得。”
“都说恶有恶报,她哪里有什么恶报?她还活得好好的。”云秀说。
“还不到时候。到时叫她比死还要受折磨,长长久久的折磨她,一世难看!”
“还等到什么时候,我头发都掉光了。”说着枕在陈母臂腕间,香沉沉的睡着。
前厅里陈家姊妹一心想整蛊荣芝,想着云秀在赵家受的苦,又想着荣芝落魄,每每荣芝赢了偏不结账,荣芝气道:“怎都不付账,难道偏我不能赢?”
陈云焕心里不忿,把钱一丢:“打发你,打发你这叫花子。”荣芝听见这等侮辱,钱也不捡,将牌桌狠地一摔,顿时地上霹雳巴拉一阵响。
云秀似听见,又不肯离母亲,拉着陈母道:“娘,我舍不得你走。”
陈母笑说道:“从此我离了你,再无牵挂。从此你离了我,无牵无挂……”说着飘然而去,云秀泪眼婆娑要去追。
偏这时荣芝大喊一声:“起来,回去!”云秀醒来时才觉自己抱着是枕头。
三更半夜两人朝埠村走去。一路上荣芝骂骂咧咧,骂道:“陈家姊妹没一个好的,个个不尊重我,这一世少来往,你也少去。”云秀气不过,自己小声嘀咕:“全依着你一个人的脾气,依你这样亲戚姊妹全得罪光。”
两人刚到家门口,只见凌老太房里灯通明,又听房内犹如斗骂声,凑上窗才知是凌老太在梦里大喊大叫,赵书记为喊醒她也鬼喊鬼叫。
荣芝道:“爹爹,开开门,娘这是做了什么噩梦?”云秀小声啐了一口道:“平时做了缺德事,总是鬼上身。”
凌老太还在梦魇中,胸口被一团黑气压着使她喘不上气,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凌老太在梦里自想:“这是梦,我要起来。”接着自己挣扎着竖起头起身来,嘴里呜呜大叫:“我要醒来,你究竟是什么鬼。”那团黑气又将她压住吼道:“这一世休想,鬼种在你身上了。”她已起身数次,仍离不了床,分明还在梦里。
赵书记开门回来见凌老太眯着眼皮还在撒呓挣,嘴巴紧咬嗷嗷直叫,四肢像被绑住在拼命挣揣。赵书记尖声喊了数次还没醒,当荣芝含着一口水喷在她脸上时,她像破了咒般惊醒来,一面喊:“哪个鬼跟着我,哪个鬼跟着我。”凌老太睁眼一看到云秀,?犹如再现梦魔,便知是哪个鬼了,吓得两眼乱滚,连喊:“鬼走开!”又起身在房门上竖一座符,镇一切邪祟符才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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