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老师已上坡来,她激动得全身发颤,浑身火烧,僵了好一会,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欹斜立在原处,连老师也没叫,只是呆呆挣挣显露出病样来。
她看向凌老太,心里呐喊:“我老师来了,你倒是起身啊,倒热茶热聊啊。”可凌老太看老师和同学们来,眼皮一动不动看麻将,老师问一句,她应一句,连起身也懒得。
本沫心里越发悲痛,装着病气缠身不能所动,时而给赖老师投向热情而惭愧的神色。同学们乌压压一片,有的跑到山里去了。尹涓走近本沫一直牵着她的手握得紧紧的,像钳子似得夹得愈来愈紧,仿佛要拉进她身体里变成她一部分,这样紧紧的牵系,感动得她落泪。临走时,她将自己用树叶花瓣在纸上拼出的手工送给老师和同学。
老师走后,可怜她又是怎样的凄惨,凌老太将她人生中最珍贵的时刻变成痛苦不堪,休养一月后她便能正常上学了。
第六章 荣芝落魄卖车颓丧志
凌老太料事如神,荣芝卖了车后,吃喝嫖赌用尽,已经身无分文的地步。每天仍衣着笔挺的出去,但他每日游荡,一早出去,傍晚再回来,要是关于埠村红白喜事,他第一个去帮忙。要是关乎公正的事,他倡头为埠村老党员争取福利,为民起义,别人不敢的,他见过世面,怕谁呢。
他烟酒越来越重,烟瘾来时变卖旧家私,阁楼里上好的蹦床拆了卖铁,上好的电盒拆下铜丝换钱,家里已经沦落到赊油赊盐的地步。他好酒如命,吃了就打人。以前他只是喝上几盅好入睡,现在他却是无所非为,想喝多少随了身,不倒下绝不丢杯。在别人家喝醉了被人抬回来,凳上坐不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一只下了开水的猪,浑身通红。赵书记凌老太看了摇头,孩子们也不敢看,怕着他冷不防起来一顿打。只有云秀,荣芝喝酒时骂她,醉酒中打她,现在醉死了还要她服侍。
荣芝这么葳蕤两月,心气已馁一半,又无一身技能,对做工毫无头绪,暗暗混恶下去,任人见了,依旧照“赵经理”叫着,全是讽刺了。他心里知道,仍孤傲且骨气十足,不禁自问:“我难道会萎老一世?年轻吃父母,年老靠儿女,我有五个女儿,日后有享不尽的福。”
云秀见他整日吃了饭出门,到了饭点回来,只好气跟他说:“你不下田也不下地,禾苗、菜地都不管,总这么懒手懒脚也不是事,你倒可以学别人进炭棚,挣一分是一分。”
赵书记一旁听得在理,也说:“从头做起,克勤克俭、不惰不旷、必有报酬,无愧赵家之风。你整日闲浪,好吃死懒,上有老,下有小,日子长了,身上的懒筋歇长了,将来想做事就难了,家里吃口多,孩子读书,还不想事,将来都去讨米。”
荣芝不听赵书记,专看着云秀,一口烈酒下肚,骂道:“你就是毒,要我去进炭棚,你不是指望我去死!‘少年进炭棚,老来背竹筒,病了赶你走,死了不如狗!’我这个身子骨,也不是干这行的料。”
“你-你-总是想做大事,赚赚大-钱,总要出去做,难道钱会掉掉下-来。”云秀生气,说话也结结巴巴。
“怪就怪你,你这个扫把星,挨了你大姐那巴掌,至于今我总是走霉运,你这个病秧子,害我不浅,你离我远些,又是晦气、又是邪气,你娘屋里去一次病一次,警你少去,我提前话你,你总不知信,将来别管我休了你!”
云秀见他烈酒一口闷,不敢说话了,自言自语:“休了我,你去吃屎!”
凌老太听荣芝骂心里振奋起来,溜走出房门。荣芝一向心高气傲,唯独凌老太明白,知道荣芝秉性:没有攀高结贵的本事,下事又不愿去做。
她只往凳上一坐,好声好气跟他说:“你三妹夫有十几辆拉煤大卡车,你先与他跟车,等熟了你自己拉一辆!”荣芝听着不说话,凌老太又说:“跟着他,你总不会吃亏,工钱比别人高,做事又轻,吃高等,你要用什么,还不是跟你妹妹吱一声,万事不用你操心,你只管去就行!”
荣芝不情不愿,心里忖度:“自己是老板,现在跟人打下手,再者亲戚间这么混,既脸上无光,还看人脸色,将来落个没好下场,既得罪人,又惹是非!”回道:“我宁肯进炭棚!”话音未完,三岁的本唯走到他面前喊:“爸爸,你情肯不要去,你明天要是去了,就炸死了。”荣芝听了不由背脊发凉,他迷信心里越发惶恐不安。
次日早晨,他耐磨在家迟迟不肯去,云秀催道:“再不去就迟了,再等上夜班的都走了。”说话时,山背后传来救护车哇呜哇呜的叫声,一时炭棚爆炸的新闻就在埠村传开了,有几个人站在赵家坡底下喊:“埠镇煤矿发生瓦斯爆炸,两死五伤。”
一时家里大大小小都走出院外,凌老太立在紫荆篱笆问道:“什么时候。”
“今日早晨。”那人回。
“作孽么,作孽么!”凌老太惊得拍着大腿大吼大叫。
赵书记、凌老太、陈云秀三人脸上同时现出愕然的神色,纷纷想到孩子那句“爸爸,你明天要是去了,就炸死了”三人齐齐看向荣芝,荣芝听了像挨了雷轰似的,站在原地再也动弹不得,嘴里不停念道:“偏偏是今日,偏偏是今日。”
“呀,看式炭棚进不得。”云秀对荣芝说。
“你这扫把星,邪门到家了。今日我若去了,死的就是我,好在我命不该绝,这都是菩萨显灵通过孩子的口警醒我,捡回这条命。若是我去了,死的就是我。”荣芝又重复说了三遍,见了孩子,他仿佛看到一束光。凌老太进屋直接上阁楼,烧香供神,从此无人提炭棚。
中午荣芝照旧酒壶酒杯,自斟自饮,一来压惊二来盼后福。这时,本华拿着毕业证回来了,见父亲便大喊:“毕业了,我要出去打工。”
“明天就去!”如牛负重的荣芝舒了一口气,心里想:“只算少了一个家里吃现的!”
“明天就去!”本华如释重负舒了一口气,心里想:“总算逃离了他,逃离这个家!”
“我也去!”本红从房里走出来,伸手挽着姐姐的手臂!
“都去,明天就去!”
两人听了使劲鼓掌,她们对离开这个家欢欣雀跃,一刻也不想多待。只待明天,果真都去了!
两个姐姐走后,家里冷清了些。云秀的嗓门越来越大,喊一声方圆几十户人家都能听见,喊的都是本沫,音调里全是愤怒,只有本沫听得清楚:当她河东狮吼时;可能在说‘天黑了还不回来,凌老太又拿棍子打你去了’当她急促嘶哑喊时;可能在说‘快回来吃饭,好肉好菜全给他们抢去了。’或者本沫在她面前,她也大声喊,为了减少心中怒火或者是对凌老太的反抗。
这日凌老太从窗户看到荣芝醉酒回来,急忙将赵本逵从树上拔下来,拉他到书桌前,可他不知底细,偏偏和本沫玩得嘻嘻哈哈,笑得癫狂。凌老太云秀心里发慌,两人冲到房子里,凌老太反手一巴掌,云秀反手一巴掌,打的都是本沫,凌老太骂道:“这所不知眼眨眉毛跳!爸爸回来了,打就一条筋。”
两人都明白,与其荣芝动手,倒不如自己先把孩子教训了。
吃完饭,荣芝看云秀穿齐腿胶靴还在浇菜园,大喊:“夜都黑了,还在外面做,引蛇出洞,咬一口你就怕惧。”
“我就淋完了,门口还有一担水你担来,我就收工。”云秀说。
荣芝果真担着屎尿桶,刚要进园里,那屎尿水一震洒在裤子上,又骚又臭,顿时气得发作,将尿桶往地上一掷,嘴里骂:“喊我担桶,哪个要种哪个去担,谁要做谁就去。”
“这个化势,还是孩子气。”云秀忍不住发笑。
“?做你个屁坨精,喊我来做,做了不讨好,吃了不记得。”一边骂一边拿脚去踢桶。云秀转了脸色,朝地里念:“‘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我每日做牛做马,你不晓得。”说着伸手去攀架上,一条菜花蛇缠手臂,恐得她猛摔手臂,菜花蛇飞了出去,如一张飞盘!她猛劲跳了几下,一条藏地洞的蛇卷住了她的一条腿,惊恐得弃靴连滚带爬逃回家。
正往家里走,只见本君抱着撩叶赤身从里屋跑出,云秀知道定是赵本逵又在她洗澡时羞辱唤她“矮冬瓜”料她洗澡时不敢出来,赵本逵见她追来,吓得连滚带爬逃下坡,见她停步,又在坡道唱道:“矮冬瓜,羞羞剑三匹撩叶,上里扯扯,下里拨拨。。。”凡听见无不笑倒。
正是晚上闲暇时,凌老太起身正往房走,她仍钥匙不离身,几十片钥匙像个重坨挂在腰间,走路时铮铮响。赵本逵顺手一摸将钥匙拔下来。“来,茨菇子就有吃。”凌老太说着五指合笼攒起,作一紧拳敲去。
本沫一听有吃,脑袋往凌老太房里一伸,头顶吃了一顿爆栗。本沫怒气冲回新楼,一路拾阶而上,刚到月洞门正要开灯,忽“嘿嚓”黑暗里荡气回肠一声喊,顿时本沫失魂落魄的倒在地上哭起来,她亲眼看见父亲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笑得全身颤抖,本沫魂不附体,父亲拉她,她就跟着走,好似癫子拉着呆子。
荣芝先到灶前供上一碗清水,点燃三柱香,口中念:“没事不烧三炷香,上天言好事,请把魂还来。”荣芝又在上阁楼点香拜菩萨收魂,一面打躬作揖,一面喊:“满女回来了,满女回来了!”
“怎么?”凌老太瞧见问道。
“被我吓到了,吓得不浅!”荣芝说着又哑然大笑。
“魔里魔气!怎样个化势,还是孩子气!以为还老大不小,不像样,火烧眉毛还不晓得!”凌老太骂道。
到了晚上,本沫嘴里大喊大叫,手脚乱打,一整晚不停的闹,荣芝云秀总不时起来念经。到了第二日,只见她身软疲倦,头发无故竖起,饭饮无思,眼珠子幽蓝楞直着,凌老太一看,惊得拍腿,连喊道:“该死啊,这不是‘小儿过家’吓去魂儿啊,你快请四叔来瞧,他能治。”
“小儿过家,有这说法?”荣芝问。
“吓过头了,魂儿去了别家了。”凌老太说。
荣芝一听魂被吓走了,浑身冷汗,在房里乱转一圈,随后几个快脚去了。再回来时,携着四爷已来到房里看本沫。只见四爷从携带的古箱里拿镜一块,红裟白裟各数个,卵石三个,筛子一只,缝针七眼,所需物件一一摆在书桌上。
四爷先用卵石轻抚她的四肢,拿镜看眼,命荣芝用红裟缠住她的身体,接着四爷抓起她的手指,拿缝针狠地往指关节处刺去,刺一口,只见黑珠子血涌出,黏稠的。
云秀在一旁紧皱眉头,盯住女儿的脸瞧,依旧是楞直幽蓝的眼睛,身体一动不动,云秀急道:“四叔,这样拿针刺她都毫无知觉,这是什么说法?”
四爷缓缓说:“莫急!刺出来的是浑涎,那姜擦去,头一日每手指刺三口,次日两口,第三日刺针三口,另外百鸟不宿,黄老柴,路边荆,金银花藤,茶树寄生,四方消,用三丝茅捆绑加狗骨头洗浴药,连洗三天,包管就好了!”果真应验,当晚便好些了。
到了第三日,四爷必知道,孩子魂已回,指间刺针便是难上加难,自己老身骨未必吃得消,伤神劳心,自己也懒去了,索性让云秀去刺。果真只当云秀一进房现出针时,本沫犹如跳鼠似的乱叫乱跳。
云秀见孩子的魂已回,嘴边露出诡秘的笑,本沫见母亲咬着牙来捉她,哭得撕心裂肺,把房间的衣服扬洒一地,乱扔乱掷。云秀苦笑不得,伴蛮将她按捺住,第一口针下去,本沫犹如开水烫的猫跳到书案上,云秀身上一堆事,开始显出不耐烦了,骂道:“嘿,我哪有时间总服侍你。”一连几个吼声,本沫方才真正回家,她听出了母亲的难处,老老实实的配合着。
6.2
又过了几日,本沫已全好,这日晚上荣芝正抱着小女儿在新楼风扇底下乘凉,本沫也坐在旁边。忽浴室里传来“哗”一桶水淋下来的声音,接着“喀、咳、嗬”声振屋瓦的咳嗽声,紧跟一阵急促的小跑,本沫看见母亲只穿着底裤,胸前抱着衣服光溜溜跑进房里。
云秀回到房间叹了一口气,房间乱七八糟,连她自己也看不下去,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老鼠拱、蟑螂爬、木头柜里吱吱响。衣物只不过是老鼠、蟑螂的栖息地;衣柜、木橱只不过是虫蚁的咀嚼物;而床铺也只不过是她偏安一隅,该怎么收拾,她无计。整日孤孤jj田里土里忙完,到晚上才进来,房间只不过是她暂且托生的地方,过一日就一日罢了。
她穿过月洞门来到风扇底下,只见她赤条精光,只肩上披着长巾,一条三角裤衩,接着像男人一样坐在凳上。
荣芝看了她一眼,骂道:“赤膊赤胯,不知羞耻,不端样。”
云秀赤身裸体惯了, 早已习以为常,听见骂反扬起笑脸,吼道:“怕什么,又没有人。”接着用毛巾在擦拭全身。
荣芝在一旁与小女儿玩闹着,笑嘻嘻的说:“看看你们的娘,这德行。”接着将脚趾伸向云秀,由下至上,在她大腿上、肚子上、手臂上一顿夹捏,最后像手指一样夹住她的乳头,久不松开。
三岁的本唯看着笑,也伸手抓一奶子,云秀蹭到她嘴边说道:“要不要吃口奶。”本唯害羞退回了荣芝的怀里。
云秀风吹干了身体,穿上了衣服,见荣芝垂头塌翅,惝恍迷离,抱着孩子心里想着事,问:“今晚你坐这里乘凉倒是稀奇,既没有去打牌,又没有去赵老屋闲扯,定是兜里没钱了。我就知道,只有身无分文,你才消停,我还不清楚你,有钱就做无物,当大老板倾筐倒箧用尽,身上没有就犹如死狗一条,就像现在!”荣芝听着只是嘻嘻笑,一时脚板痒在凳子上来回磨蹭,一会鼻痒,搓鼻涕蹭在桌椅下。
荣芝回神来见本沫傻眉愣眼,云秀也扭头看了一眼,说:“她本来反应就慢, 被你这样吓越发痴呆了。”
荣芝在一旁嘻嘻作笑,说道:“她天生就性子慢,连出生也慢,那时去医院医生总说‘还有两天,还有两天’这样一天天等,总共推迟了一个月才生,在家没吃好养好,反在医院住一月出生时竟水灵灵的。连护士看了也夸赞‘这个孩子,我每日来瞧数遍,越看越有缘。你若家里孩子多,舍给我哥嫂吧!他是高干,住的是商品房,吃的是国家粮,只一个两人结婚多年没有孩子,孩子去他们家必有好福。’果真送了去不知如何?”本沫听了入神,仍不说话。
云秀看着荣芝眼内冒火,生气说:“我已松口答应了她,偏你不肯,作孽在这个家受苦,三灾八难。”
“妇人愚浅,你道以为容易,我多半了解越是有权有势越不能稳定。再者他们当时年轻,若自己再生养了,恐怕没那么好事。哪个舍得送人,都是女儿,偏把她送走,我自己生养的讨米也带在身边。”
荣芝看她越发可怜想逗她一笑,于是站起身,背对着云秀急喊道:“秀牯,背脊里经不住的痒,给我挠下。”一面自己也反手伸向背脊搔,待云秀凑到他屁股处两手去搔时,“呱……呱”响屁不断。
荣芝自己先疯癫笑起来逗本沫,见孩子仍是不笑,又发狠地踝旁菩愕牟弊影丛谝巫由希对她喊道:“本沫,你来,快拿根绳把你娘绑起来。”
云秀怒道:“即刻拿刀来杀我眉毛不带皱一下,我就量死你。”
荣芝半癫喊:“你是说定了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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