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肃立一侧,一个个噤若寒蝉,睁着眼睛望着父亲,起先他挥着屠刀砍在葡萄伸展的每一个枝节上,使每条藤断离开,他每挥一刀,嘴里即喊:“哼哈,哼哈,不晓得我的厉害,一个个浮皮望性的种!”接着抓起羊角锄以两眼跟不上的速度锄在树根部,三两下就把手臂粗的老树根从地底下出拔出来,荣芝举在空中,像是完成一件令他又壮烈的事,得意的望了他们一眼,却不知孩子们的内心是怎样的孤独、惨怛、恚恨……
凌老太镇定的看完荣芝干净利落的砍掉葡萄树,对唯一的儿子所作所为已经惊闻未惊,她脑袋里不断闪现出当他还是孩子的时候,对他纵容包庇的事,上小学时把学校的木楼点着火烧了;报复老师在他门口拉稀让他踏一脚的屎;去共大读中专时,半农半读,担着尿桶在半路上打破;吃红皮糖衣药丸时,非得鼓出一嘴巴血,最后一个目的‘送回家’。凌老太摇了摇头,对他是讲不完的。
这时屋内传来一声大喊:“吃粥啊!”孩子们一个个跑进屋。
饭桌上,每个人低头不语,即使磕碰着瓷碗发出的声音都使他们觉得罪孽深重。
荣芝对本华喊:“给你妹妹盛粥。”
本华瞄了一眼坐在旁边晃着腿的小妹,原本她可以为妹妹做这一切,但想起父亲那狰狞砍葡萄树的脸,反抗他的热血一刻也不能止,她肚里有火,嘴里的话犹如子弹上膛瞬间炸出去,说道:“她折手折脚了吗,不盛!”
荣芝脸色随即又闪现出那凶猛的暴眼珠和紧咬的下唇,问道:“你盛不盛?”
本华也不吃了,回转身要走,嘴里仍说道:“就不盛,气死你。”
荣芝彻底怒了,使他震怒的是本华像只无法驯服的野兽,而荣芝却像一只急于使整个森林归驯于他的猛虎,当被踩在猛虎脚下的野兽微微挣揣时,他就紧紧压制她、压制她!荣芝见本华当真离桌,将手边的粥盆只顺手往地上一掷,哐啷一声,泼洒一地,绿豆粥伏在金色光芒里显得格外晶莹剔透,迎合着每一双双惊恐的眼珠。
赵书记怒道:“你是撞了鬼么,好好的糟蹋一盆粥。一粥一饭,当思来处不易!”孩子们全部弃碗离桌,哭的哭,叫的叫,骂的骂,登时屋内乱作一团。孩子们看见父亲转身回了厨房,正六神无主时,只见他手持菜刀砍入厅,大喊:“把你们一个个全杀了。”
凌老太拦不住,头几个孩子看势撒腿就跑,唯独本君却镇定的很,当荣芝拿刀经过大厅时,她却行若无事,正拿起扫帚扫地上的豆粥。
毛毛来不及合上另一只拖鞋也跟着跑起来。夜晚生长的露珠还没退,亮晶晶一地,一碰便洒了一身,毛毛没穿鞋的那只脚就跟踏入水里似的,杂草花粉沾满她衣裤,忽然一只冰凉黏腻的癞蛤蟆从草莽里窜跳她的脚背上,她强忍着尖叫,一面跑一面狠踢出去,没什么比那把刀更可怕的了。
荣芝追着本华嚷道:“往哪里跑,一个个全杀光,养些白眼狼干什么!”本华跑出槽门朝窄巷走,被藤蔓伴了脚身体一蹶,倒在易家公门前,荣芝正要发作时,早已被易家两兄弟拦住,夺下刀来。
本华迅速爬起来又跑,赵本逵躲在两屋角沟,正吓得浑身颤抖,荣芝瞧见了,骂道:“你给我出来,每天就知道打游戏,跟下边的人胡混,看今天怎么收拾你。”荣芝又把刀夺去,提刀砍去。
“你杀了我们,你就等着吃牢饭。”赵本逵一边跑一边喊,然后逃之夭夭。本红跑的方向不同,该是跑去白面金字的老宅找姥姥或者更远点的姑姑家了。
那晚孩子们相继回来,等着挨打罚跪。恰今是周日,每到周日村里的老少幼得闲的都来看电视,电视机搬到大厅供案上,长凳方凳矮凳在厅中央摆放着,聚拢一屋,众人一边看电视,一边看五个乌黑脑袋跪成一排,只听易绍钦笑道:“跪一排,个真是比电视还好看。”登时屋内笑成一团。
那一晚毛毛清楚看见大姐脸上那麻木的,坚韧想要逃离的脸,她厌倦了父母随时上演离婚的闹剧,厌倦婆媳之间那嫌怨的关系,厌倦和弟弟妹妹被父亲打成一团,当着邻里和亲戚的面跪成一排,受够了,受够了!她是最大的一个,承受着巨大精神压力。每天闭上眼睛就能听见赵书记那无止境的唠叨,看见凌老太阴晴不缺的脸,看见父亲那猛兽般残暴的脸,以及母亲冰冷置之不理的脸。无论在哪一个影子里,她感受到的是无穷无尽的悲Q。
这个家使她难以喘息,她扭头望着妹妹时,突然听见本红说:“大姐,你毕业走了我也跟着你走”!
3
展眼已到了农忙时节,赵荣芝也停工在家务农,而他却是个四体不勤的,家庭劳作全然不管。偶尔跟云秀一起下田,他总拔草,拔的都是不碍事的草,云秀让他挑扁担,他拔草;让他施肥,他拔草;让他拔田里的草,他偏站在田岸上拔草;让他拔园里的草,他偏拔园外的草。一起下田时,他总是站在田里和人闲扯,路上无论遇见谁都要长篇大论一番,把劳动量全部推给云秀。
早些年凌老太当家,农忙期间雇有帮工,五块一天包食,门口有排着队伍的篾片。在当年,一桌大鱼大肉好酒才是篾片喜爱,凌老太又好客,总是好酒好肉招待,宁愿自己人勒紧肚皮也要让客人吃饱吃好。如今,赵书记和凌老太齐齐退休,家里人口多,负担重,请不起帮工,况田地多,赵家除了超生黑户两个孩子外,都分有田地,足足四亩一。
种田要塘,在诺大的椭圆形稻田中央,有一条长长的溪流贯穿整个埠村,从东流向西,河流的上端是陈倒塘水库。赵家那四亩一,有途经柳树塘的六分,高笋塘的八分与六分,菱角塘的一亩一,直到下游的八分,其余就是靠大路的两分田。
这日,赵家大大小小都参加农忙,只留凌老太忙厨,毛毛看家。吃了早饭,孩子们随着大人大阔步往椭圆形稻田里走,身上都背着农具:禾缚禾篮禾担杆、羊头鹳嘴铁锄头,犁头犁壁并犁箭,山锄铁耙田镰刀。
发白的太阳,一点风也没有,一切生物都被蒸腾着,成群的麻雀鸟沿着阶矶走,时不时飞进谷里啄食,被躺在一旁的猫看见,锋利的爪子扑上去,鸟雀和稻谷一齐飞出去了。这时毛毛便赶猫,猫伸伸爪子犀利望着鸟雀不紧不慢的啄飞出去的谷子,被一旁炸裂的黄豆吓飞了。
毛毛不仅看家,还要把稻谷摊在门口院子里晒,凌老太教她用九齿耙翻稻谷,说:“耙谷要像写字样一笔一笔。”毛毛耙完又爬上新楼翻耙,站在全村最高处看,每家的楼顶上、院子里都是金黄,都有鸟雀在飞,望着一层一层的金黄,她坐着发了一回呆。
忽挂钟响起,又听见凌老太的衣柜迸裂响声, 她飞快跑下楼,趴在凌老太的窗口看,她正把红澄澄的橘子粉往壶里倒,一阵凉森森甜丝丝的香味飘来,旁边又有一锅冰镇过的绿豆粥坐在菜篮里,盖着湿毛巾。
半响,凌老太将毛毛叫到身边,把军壶挂在她身上,又把小锅递给她,打发她送去给赵书记,命她先走,凌老太把门锁上,也出门了。
毛毛远远看见母亲在田里割稻谷,她不敢停步,凌老太也正向这边走来。
云秀正不动声色的弯腰,砍割,稻苗齐刷刷被她牢牢握在手中,直到手中达到一捆的数量将尾部缠住打结,接着有条不紊的叠放在高篮里,再接着割另一捆稻谷,弯腰,砍割,打结。
她冷眼瞄着荣芝,他在田里不紧不慢的拔草,像一只闲鸟,时而飞来骑在她脖子上,时而又飞到田岸对着她叽叽喳喳不停叫唤。在田里他把自己当成看客,他只负责协调孩子们,旁观监督这里的人们。
当云秀旁边两个高篮垒不下时,她高声喊:“荣芝,你担去禾坪打谷吧。”
荣芝夸张笑道:“做不得,做不了,我这个每天坐车子的腰,担不起来!”他仰着脖子望天,时而琢一颗丰盈的稻谷,咯咯笑个不住。
云秀冷眼又瞄了一下,一面肩扛着扁担在两篮间蹲下来,轻声骂道:“楞死尸,楞在这儿,一点忙都帮不了。”她“嘿”了一声在两高篮间站起来,齐她身高的稻谷在稳健步伐中晃悠着,在田埂走时远远看着犹如勾肩抱背的三个人。
埠村的每个小组都有一片宽大的禾坪做打谷场,每家每户被分得一块地,一边收割一边打谷子,远远望着,是一块巨大的白馒头。
毛毛朝打谷场走去,越走越近,声音越来越响,打谷机响,风车摇声、拍打声、翻耙声、叫喊声、热火朝天。只见赵书记浑身蛮力在打谷,咬紧他下垂的厚唇,一上一下,那谷粒满地都是,打完稻草向高处一扔,被扔的稻苗越积越高。
毛毛把碗和壶递给赵书记,然后在很高稻堆里打滚,踩在柔韧的稻堆上拼命的跳跃,跳在空中时,她放远望去,整个埠村一片丰收的景象,忙碌非凡。
她看见母亲担着高篮渐渐走近了。翻滚下来时她被稻苗压着,所幸躲着,等母亲一现自己就从稻堆里炸出来,云秀没理毛毛,把高篮在赵书记身边一放便要走。
“你又割又担,荣芝做什么?”赵书记问。
“他当请客,他会担?喊他担就说腰痛,肩痛,你看他站在田里装样子,啧啧……喊他做事不如请自己的膝盖骨。”
“当真是懒式装,若以前要批判。”
毛毛见母亲要走,缠住要她做个哨子。只见她盲抓了一根稻草,取短节,一拢一拉,吹一口,口哨便做好了。她坐在清香的稻堆里,吹着口哨,望着母亲背影发呆。
云秀又回到田里,眼见荣芝一动不动立在田里,那些孩子在他背后也慢慢的挨。云秀看着气不打一处,一边走一边说:“你们都是磬子姑娘,这么干不行的,总站着有用,都看着我是怎么割的:腰要弓、蹬用劲、手抓牢、心要平,‘抢收如救火’手脚要快。”
孩子们冷冷的望着母亲,只见她精、准、快、两脚一迈下田,稳住马步,下腰两手一抓,下手准而有力,一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对母亲像头牛一样的拼命劳作极为不屑,他们全都心不在焉,不耐烦的喊:“学着种田干什么,将来我们又不种田。做得多没人会感激的,都做了别人就指望你,像你那样。”
云秀无可奈何,孩子们全部学着他们父亲的样,只有在他们父亲眼睛下才表现卖力,仅仅做着样子,而稻谷原封不动立在田里。
云秀对这群人早已恨透,每望一眼她们,便又集一身的力量投入砍割,她明白要指望她们那四亩田不知到何年马月,收割不趁早下新苗的时间就晚了,俗话‘谷子早种三天好,迟了三天就成草’对这一点他们谁都不在乎。
云秀从头到脚被粉尘缠绕,与稻谷一同生长各种虫类:黄蜂蝉子狗吧撸蜘蛛结网捕螟,蟾蜍螳螂草莽跃。与各种各样的毒咬痛蜇的动物一起,她的肉体时而被蜇咬肿大,但在炽灼的烈焰中这些痛感微乎齐微。
她强大的意念全部投入砍割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和金黄的稻苗被砍割时滋滋的声音,那充满力量的节奏感使她向前冲,那爆发行动力使心底里发出激烈而刺激的快感。劳动给她带来的某些成就感盖过她生的孩子,巨大的劳动量没有击垮她反而在劳动里磨砺着她的意志。
当凌老太那独特的声音呼喊时,她从自己的世界里窜出来。荣芝像孩子们一样在凌老太面前唱哀调,抱怨道:“这个天气热毒,不晒杀人。”然后像孩子们一样爬上岸围拢着凌老太大口吃喝。
云秀已经到了一见凌老太就忐忑不安的地步,当凌老太那充满疑狐的眼睛投向她,她的心脏在胸膛里,不时因愤怒和痛苦而暴跳出来。滚滚热浪包围她,吸入鼻子嘴巴里,犹如火中焚烧,烧灼她的思想和血液,这比干活的累与被蜇肿的痛要痛苦得多,反而把原有的痛感袭来,令她万蚁噬心。火爆的力量蛮力挥舞手中的镰刀挥泻心中猛增的怒火,直到凌老太离开才逐渐平静下来。
经过几日的奋战,孩子们庆祝四亩一分田全部割完而欢欣雀跃,在池塘里翻滚,这是荣芝允许的。赵书记拿汽车轮胎当泳圈,让毛毛坐在圈上,他站在塘里掌舵。赵本逵猛踢一脚,毛毛跌在水中,赵书记一边捞一边骂:“你就揣歪捏怪,天生喜惹祸端的家伙。”赵本逵又一个蒙扎子沉下水。
荣芝却是多变的,上一秒他还与孩子们嬉笑打闹,当饥肠辘辘的肚子不停叫唤时,他便扯着喉咙喊:“都上来,回家!”孩子们一意未尽的上岸,三姐妹抱着球一样的胸脯朝家里奔去。
凌老太已在八仙桌上备了一大桌好菜好肉,一家子都坐上桌吃饭,云秀让毛毛坐在桌上,自己站在她后面,一家子庆笑,其乐融融。
正吃着,赵本逵两眼暴睛盯着毛毛,指使道:“快去给弄碗饭来。”毛毛起身去盛饭,给哥哥一碗,自己也添了一碗。
赵本逵见状骂道:“你看看你的饭碗,装得个蓬天界地。你在家什么都不干,还吃那么多,没田没地,你就是个吃黑食的。”
本君递给他一个冷眼,骂道:“你不也是吃黑食,你以为你有田地。”
荣芝正喝着小酒,像是听了个小曲,笑个不住。毛毛委屈意气丢下饭碗便要走,云秀忙拦住她轻声在她耳边说道:“你别听他的,你吃我的。”毛毛这才乖乖吃饭。
吃完饭,按凌老太指示,毛毛来到厨房洗碗。厨房里经过一天暴晒像炉灶里的煤炭一样,一靠近滚滚热浪袭来,微黄的灯罩下,蚊腾象舞,灶口敞开着,煤炭烧得明黄,水在热水罐里暴跳,灶面上数不清的锅碗瓢盆。
进去后她先揿下水阀,水管里嗡嗡一阵响,接着哗啦哗啦的井水涌到水缸,将井水注满一缸瓮。这口井,四季满泉,冬暖夏凉,甘冽清甜,站在水缸旁,方有一丝丝凉气。
她开始漫不经心的洗着,当屋外嬉闹的声音时不时传入她耳边时,她开始阴沉的愤怒,用一个瓷碗扣着另一个瓷碗叠上去发出的极大声响回击凌老太,回击嬉笑的所有人。
凌老太听见,站在穿堂处喊道:“你作死不是,要是砸碎个碗,你就等着受打灾。”
毛毛意气烦乱,又有许多蚊子紧缠着她的腿咬,两条腿被蚊子咬得稀烂,她左右手蛮力抢抓,鲜血直流,勺一瓢井水浇下去,冷冽沁骨。最后她把碗叠放碗柜里,收拾好灶面,换了煤球,注满热水罐,迅速逃离厨房。
在烈阳里干活理所应当享受着人伺候,这是极不公平的,她渴望能受到尊重,像哥哥姐姐们一样去烈阳里干活。
毛毛正穿堂向外走,只见屋内已关了灯,一家子都坐在院里乘凉。以大门中央为线,左右两边各坐一排。左边是三姐妹,嬉笑着用手画天上的星座。右边是赵书记、凌老太、荣芝。赵书记眯着眼唱京调,亢音高唱,自得其乐。赵本逵则坐在矮凳上,头蜷在凌老太怀里,凌老太不断用手摩挲他的身体,另一手拿蒲扇煽风赶蚊。小女儿本唯则骑马儿坐在荣芝脚上。看着他们,毛毛刚刚阴沉的脸立又变得温顺,老老实实搬了个凳子挨着姐姐们坐着。
星月交辉,风清气爽,几乎就象在日光下那样,一切都看得一清二楚,每个人脸上都显得舒心惬意。月色照耀她所能见到的一切地方,近处的菜园,远处的稻田。
微风袭来,屋后的竹林发出清脆的声音,山林中百鸟争鸣,草丛处又有各种虫鸣声,蛙声由近至远响彻整个埠村。
忽一个巨大翅膀从大家头顶一掠过去,轻轻的落在西边的高树上,在月光下能看清它的样子,只听荣芝大叫:“看,这猫头鹰又飞来了,迟早要被我抓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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