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她头顶茅草,面上如风火雷公,穿个青靛蓝大袍子,一双大赤脚,拎桶进了猪栏。那猪群原饿得猪拱猪,只觉一身青靛衣飘了来,脚上无声音,又没看见头,反被吓得纵跳躲在角落,直到听见云秀“噜噜”几声,这才槽里吃。
凌老太见云秀那般模样站在猪栏门口,牵着本华喊道:“你看看你娘这样装式,你要跟她么?喂潲水都会吓死猪!”有只猪前蹄攀在猪栏上,朝着凌老太正咧着嘴笑。云秀听见了,气得在猪脸上一敲,敲了下去。本华大喊一声:“不要。”说着一面走一面回头看云秀,眼不回睛。
凌老太去埠镇赶集,一手牵一个本华、本逵,本红则跟在后面。本君深知凌老太那里没有她的位置,不求也不羡,独毛毛痴痴地望着他们,整个上午她就一直坐在阶矶上盯着天边的云彩幻动,时而看母亲像燕子似得飞来飞去。
中午,云秀仍厨房菜园忙碌,她要在凌老太回来之前,在大钟十二点响之前把饭菜端进大堂八仙桌上。当她看到凌老太回来所有孩子围着她大笑,喊他们做事时一动不动时,她胸口一阵阵刺痛 ,又恨恨地走进厨房。
最后她“H拉一声”把南瓜倒进油锅里,倒半盆水盖上锅。接着走向花池担着两桶水便向外走,长时间浸泡在花池里的雨水已经变绿。当她担起扁担穿堂入厅时大喊一声:“吃饭啊。”孩子们像猴子一样腾跃翻滚出来。
凌老太盛好两碗饭,一手一碗端着正要上桌,见云秀迈着大步,枣红色塑料大桶在她左右晃荡,腌N臭水淋洒下来,走得越急,哩哩啦啦洒出一条浊黄发臭的绿水,污浊秽气难闻。一时眼里出火,竖起眼睛骂道:“这前世没做过人,化势足,别人吃饭,她淋菜,不分时候,装模作样好看,又痴又癫。”
云秀听了耳热眼跳,心仿佛被刺穿,桶里的绿水因愤怒的脚步而洒得越厉害,经凌老太房门口竟狂洒一片。
本华和凌老太想的一样,瞅着云秀目不转睛的发狠,越看越是倒胃口,心里恨:“婆婆说的一点也没错,喊她上桌偏不坐,喊她吃饭偏要做,越不受尊重。随她做牛也好,做马也好,瞧不上看她一眼。”又生气的喊道:“咩,吃饭!”
云秀既不声也不答,脚底的怒气越发沉重,一步步踏出大门,嘴里嗤了一声,自言自语道:“哼,吃饭!不去淋菜,吃屎都没人屙。”凌老太那嫌恶的眼神一直追着云秀的背影到菜地里,仰着脸,朝屋外吐了一口痰。
一家子均坐上桌吃饭,赵书记和凌老太坐在八仙桌上席。凌老太敲着右手边盛好的米饭,示意本逵坐在她旁边,她眼睛仍看向园里,说道:“自己痴蠢,还要做痴蠢的样子给别人看,个不是十足的榆木脑壳。看看你们癫婆子娘,把她当人不做人,偏要做下等人,一辈子都嫌,嫌不完。”
孩子们听多了凌老太的话,他们只管吃饭,似乎对云秀嫌弃也是习惯。
赵书记见凌老太一个劲往赵本逵碗里添菜,正色说道:“饭儿盛好,菜儿夹好,他是祖宗么?就是祖宗来了也不见你这样,到底你的心就是不平整,一家大小一视同仁为是,你就单把他溺宠这般厉害,不像话。”
凌老太说:“吃你的饭,喜欢劳闲神。”
饭桌上像个战场,孩子们不听不看不说话,每个孩子都狼吞口咽,没有哪个孩子看一眼菜地里的母亲。
云秀一到菜园,她那激动的情绪就止住了。中午的太阳如火焰,将土地炙烤成焦土,每一颗菜无精打采焉着。云秀清楚若现在不浇灌,等到太阳落下之前这些花儿会全部调落。
正淋着,嗬,一枝茎正努力攀附在离它很远的立子上,明天早晨它就会像其他的根一样缠绕着的,日日强壮,它们会开出浓郁的花朵,结出果实垂挂。眼前顽强的一枝茎突然幻化成那些孩子的面孔,他们全部好吃懒做,没有一个孩子听从她,无论喊哪一个帮忙,他们全部表现装聋作哑。
假使哪一个来她身边帮忙,总是耷焉站着不动,或是发脾气跺脚要走。她宁愿把重担全背在肩上,也不愿空喊,有血有肉的躯体比不上一枝求生长的茎呢,对这样的孩子是爱不起来的。
在太阳底下烤炽着,每一寸肌肤沁出汗珠,然后像下雨似的滴落。她开始憎恨孩子,包括每一个她亲生的孩子,有时候她认为这些孩子才是充满罪恶的,每多一个罪孽便增添一分,孩子带给她的是无穷无尽的罪孽感。每睁开眼看见那群孩子,他们每一个身体里都藏着猛兽,好高骛远,好吃懒作的一副空囊里,一会菩萨心肠懦弱,一会野兽般的凶暴,他们全演化跟随了他们的父亲,全部。
8
云秀回到厨房把南瓜盛了两海碗,端在八仙桌上。望着孩子们的吃相,一个个吃得额头冒珠子汗,辣得嘴巴吹哨子响。她半笑半恼小声说:“真是古话‘懒家伙吃饭时出汗,干活时打颤’说得好,不差毫厘。全随了他们的父亲,一屋懒鬼。”
正瞅着发呆时,她看见赵本逵正用暴眼珠恶狠狠的盯着毛毛,毛毛拿筷子还不利索,夹的菜上挂汤淋了一桌,赵本逵那鬼火眼蹬得更圆了。只见他竖起身子,筷子狠敲在毛毛的手指上,打翻了她饭碗,骂道:“我望你很久了,吃饭掸头掸脑,嗒口嗒嘴,嫌不死你。”
“呀,你是胆大,雷公都不打吃饭人。”赵书记尖声喊。
“要打死,嫌不死的东西,送了去不就好哩!留在这个屋里障眼!”凌老太朝她白眼,这些孩子里偏毛毛一模一样随了她娘的样儿,比一只蚂蚁,一棵草还要可恶。
“你是说哪个?你就名堂多,哪个嫌不死?在我眼里都是一视同仁。”赵书记说道。
毛毛听了爷爷公道话,委屈的哭了出来,赵本逵见她哭,反手拿筷子指她脸上,学她“啮啮”的哭声,用筷子在她眼睛,鼻子,嘴巴上画着羞她。她感受到委屈和痛苦被人扭曲和羞辱,无法克制的怒火像沸水似的爆跳,抄起筷子使劲摔在八仙桌上,大哭道:“不吃了。”筷子弹起高处又落在地面。
凌老太骂道:“不吃的好啊!还巴不得!”
赵书记也嚷道:“还有脾气了,这么扔太不像话。”
有那么一会这些酷烈的动作使她的眼前漆黑一片,而后又现出所有人惊异的眼光。她脑袋忽闪忽闪地跑回了新楼,把门打得响亮,反锁了自己。她心中突突的响,浑身哆哆嗦嗦,最后全身软绵无力躺在地上。
云秀不声不响捡起筷子,当她将毛毛的碗里填满菜时,凌老太趁势将所有菜碗往赵本逵面前靠,抄起有肉的海碗直接盖在他的碗里,其他人见落下的空碗,迅速一人一碗清空,人多的缘故,使得原本不作兴的菜因为挣抢变得有滋有味。
孩子们露出圆滚滚像蛤蟆的肚皮,朝门口大树底下走,像蛤蟆似的呱呱叫,真正的蛤蟆听了纷纷发出讥讽的叫声纵跳远处。
云秀端着饭趴在窗边瞧毛毛,用极温柔的音调喊:“满女”她是理解女儿的,她的反抗正是自己的反抗,甚至还强烈。她厌倦了老实呆滞的样子,厌倦了低头哭的样子,她的反抗让云秀高兴。毛毛听到母亲声音里是欢快的,当母亲苦口婆心让她吃饭时,她就乖乖的吃。
云秀早已把凌老太那张狰狞的脸记在心里,若是再面对面吃饭简直是要她的命,所以她早就不在乎这口吃的了。等到云秀下楼吃饭时,孩子们全部坐在凌老太房间看电视。八仙桌上的碗七倒八歪,横七竖八的筷子,汤碗里欹斜的勺子,残渣饭粒到处都是,桌子底下一片。
云秀不动声色用一桌的残羹剩饭搅拌一份杂烩,她习惯性坐在阶矶上吃,发出一声:“啊,仙味。”
老猫从外面回来了,它昂昂自若大摇大摆进入大厅,前爪撑地身体呈一字伸张后翻滚一下,接着两脚趴在八仙桌腿用爪子猛烈刨着木屑,三两下纵跳在桌子上望了望光溜溜的碗,而后完美抛落,眯着眼喊:“喵。樱 绷枥咸敲了敲猫食盆,猫踱步慢慢走去,见了盆里肥大的肉,它发出夸张的嘶叫声将肉吞下肚,用舌头舔着整张脸,嗅了嗅青菜,接着拱起身子哆嗦一阵,然后昂昂自若走出大宅。
云秀看着这只老猫,在凌老太眼里她还不如一只猫呢,在这个家里她还不如一只猫呢,多可恨啊!猫已纵跳菜园篱笆上,她的目光越过庭院,注视着菜园,经过浇灌有的叶子正在微风中坚韧有力的向她挥手呢,多可爱啊!
这时荣芝正路过家取东西,看见地上污泥满地,一进屋便骂:“这些个泥脚印,屋前屋后都是,像什么样,邋遢得鬼死。”一进厨灶又大喊着:“这个油锅子,里一层层油痂,外一层层灰痂,像什么样,马虎得鬼死!”
云秀忙丢下碗便去拖地,擦净地上的泥,又听见黑锅,丢下拖把又火急火燎去洗,她的心因着急而满闷烦躁。忽一声啼哭,她又赶过去瞧,原来是小女儿本唯醒了,一时扒开衣服喂奶。本唯在她怀里吃着,奶头叼出老长,又狠劲咬了一口,“哎……哟……喂”云秀几迭声呐喊,盖住凌老太和荣芝对她的喋喋不休。
下午孩子们各自玩着,突然听到钥匙丁零当啷的响声,孩子们很快的集合在凌老太房间里,他们从来不放过钥匙响的机会,就连刚发过脾气的毛毛也来了。他们目不转睛望着靠着墙头的衣柜,这是一张红褐漆花鸟图方角柜,衣柜宽五尺、七尺高,内分上下两层,中间隔两个抽屉,红褐色两扇门,外描对称荷花雁图,正中间挂着钉鼻钮铜锁,开锁边缘被磨出秃黄木屑。凌老太的衣柜里除了顶层的棉絮,一件衣服都没有,竟是好吃的。
凌老太回身看着那群顽皮的孩子,像防贼似的背着他们。她手上拎着那串钥匙,在几十片大小不同的钥匙里不停的翻找和尝试开启柜门,孩子们急不可耐地等待她将她那衣柜“砰”地一声打开,房间里迅速散开浓厚的香味。每个人都往前走了几步,凌老太猛烈的回头发出像赶畜生似的嗤嗤声。
起初她仅仅只打开一条缝,自己探头向里瞧,一只手在里面摸搜着,一边扭过头回看那般孩子,他们一动不动站着原地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柜门又轻轻打开了半扇,凌老太将身体紧贴左门,把脑袋全埋进衣柜里掏出一瓶辣椒酱。当她正关门时,赵本逵上前冲刺便抢,抢出一把糖果。趁凌老太装作要打他,其他三个冲上去把门打的全开,看见什么抄起就跑,左边的那扇门哐啦一声砸到墙壁上,右边那扇门悬着晃荡。
剩下毛毛,鬼使神差她不是上前去抢,也不是离开而是朝衣柜门越走越近,一个劲往里瞧陈列的物品,上层各种瓶灌冰糖、饼干、豆子、冻米糖、枣子、下层是方便面、皮蛋、花生,糖果被扯开袋散落开来,看起来极其诱人,她一面想像跟姐姐们冲上去抢,一面慌张想逃,正犹豫不决被凌老太抓住头发,像敲木鱼似的往头顶上狠狠敲了几下。
毛毛哭着离开了房间朝母亲走去,云秀冲她喊道:“就你老实!你也去抢嘛!”听到这话,毛毛像是得到安慰似的停止了哭,看姐姐们吃她们的战利品。在赵家,不为自己去争抢是得不到任何同情,越老实越受欺负,小的也不例外。她蹲在地上用一种遥不可及的眼光看着,使姐姐们的姿态更加高大而无法靠近。她们三个脾气粗大,动作迅速凶猛,她全吃过苦头。
家里六个孩子,本华14岁、本红13岁、本君10岁、毛毛7岁,孩子们个个都遗传了荣芝浓密的黑头发和宽厚的鼻子。本华穿着白色高领毛衣,红色背带裙和红漆皮鞋。她眉如半月,圆润脸庞如满月之光,目光有神,笑时两颊嵌着深深的酒窝,扎着高马尾,两绺长发垂胸,气势非凡。她从小由凌老太带大,见的世面也多,跟凌老太去四山五岳朝圣,又与赵书记公干游列各省,心气高,见识广,性格里也有凌老太的凶悍,家里无人敢惹。
本红长鹅蛋脸、玉羽眉、丹凤眼。她傲慢,行为习惯穿着效仿大姐,从早到晚跟着她屁股后转。常年留着尖指甲,她毛躁,无事喜撩,只要谁惹烦她,便两眼一闭扑上去一通疯抓,就跟发怒的野猫似得发出咆哮声。
本君标准的鹅蛋脸,唯独她樱桃小嘴,单眼皮。性格敏锐沉毅的本君,她深知凌老太那里没有她的位置,而母亲对她不遑顾及,渐渐她形成完全独立的个性,不指望任何人关怀,但一旦有人对她的欺压,她便表现出霸道强势的一面,没人动怒她时,她整个面貌是温婉可人的,樱桃小嘴是她可人的标志。
看着三姐毛毛浑身又开始疼,就在今天早晨她就挨了一顿狠打。本红、本君她们两穿着相同的棕红色卫衣,胸前是一条鳄鱼刺绣,白衬衫圆衣领露出颈边,底下是褐色灯芯绒裤子和皮鞋。所有衣裤标签着上海制造,家里还有许多家具是上海牌,这在埠的村庄里是罕见的,这些都是从前赵书记作为老干部派出去公干带回来的。
突然一强音,使发愣的毛毛一惊,只听她们冲她大笑,合唱道:“猴子面、蔑几脚、丝瓜颈、摇脑壳。”毛毛低头看自己,她的脸和其他孩子不同,任人一看仿佛她是捡来的野种,一身破洞灰衣裤,邋遢拖在地上。
下午的太阳正对着花园,抵挡了坐在石阶上的毛毛视线,她跳下石阶身体挨着墙壁慢慢磨过去,墙壁长满绿色苔藓,软绵绵的。她站在离她们几步距离的时停下,一面若无其事的用手指抠着绿苔藓,一面眼蚀蚀望着她们吃。
本君吃得太急把中饭呕出来鼓满一嘴巴,她嚼了一嘴渣子,顺着喉管又慢慢咽下肚,其他人避之不及,她嘻笑着反嚼得更响。本红盯着她发愣,不觉手发软,花生米掉在地上,翻滚到毛毛的脚边,毛毛迅速拾进嘴巴,还没嚼即被她一把撬开嘴,伸手掏了去。
吃完果子,三人一齐往大厅走,赵本逵早已在凌老太房里坐着看电视,三个姐姐一涌而入,毛毛前脚刚一迈,凌老太将门一关,喊道:“你不要进来。”
云秀刚提桶出门,听到凌老太这般说,只恶狠狠把毛毛牵到门口,怒色说道:“凌老太房里你就是不要进去,总是讨这个嫌那个厌,几个人混到一起只有经打、经骂的份,何苦去寻斗受狠。”
毛毛总是听着,哪里受得住,她还是个孩子,更何况凌老太房里有电视,有沙发,有蜜香,钥匙一响魂魄就要倒,电视一放心里便作痒,打骂嫌,随她去。待云秀钻进园里,她又摸墙侧眼哈在凌老太房门口,在细缝里瞧。
不一会,只见本君、本逵两人站在电视前,你拧一频道,她拧一频道争抢。再望一眼她们扭股绳似的纠缠在一起,携着腿,挟着手打起来了。突然门一开本华、本红从房里先走出来,门敞开着,毛毛立在门槛上瞧,凌老太手架在本君身上已将两人劝开,一面骂道:
“打不死嫌不死的家伙,跟老弟斗。”
“我就是打不死嫌不死的人。”本君喊道。
“有本事你也不要进我的房。”
“我就是要进,想进就进。”本君说着走到凌老太门槛处一进一出几个蹦跳,悻悻走开。
凌老太又气又恨,忍着气反抓着毛毛的头Y了几下。所有孩子都怕凌老太,唯独本君不怕她,凌老太欺软怕硬的,对强势的本君她总一再收敛情绪,然后把积累几分的怒火全发泄在毛毛身上。吃够敲墨鱼的疼,毛毛用哭声呼喊母亲,凌老太对她的哭声反叫好:“哭得好!”因为她深知每一次的打都转嫁云秀的身上,云秀才是嫌恶之首,所以打得好,哭得好。
“这是又哪个打了她,总是往死里打她,把她不当人算。”云秀在屋外大喊,接着几个箭步冲刺到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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