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取量子矿成功的那天晚上,图鲁一回到营地,就在无名军四组和六组派来的两名技术担当的帮助下,开始了对量子矿的分析。他们仅用了四个小时就得出了结论。看着意念端上的分析结果,图鲁哭笑不得――制作量子矿的原材料竟然那么唾手可得,在他们山脚下的垃圾堆里随处可见。而量子矿的制作方式也十分简单,不需要粒子对撞或精密的实验仪器,更不用庞大的重型机械,只需最基本的化学反应。其实,如果有足够的时间,世界上肯定会有第二个人能发明出量子矿。只不过命运有时就是那么爱戏弄人,即使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也还需要一点运气。而曾经的贾奎尔,就是那个被运气眷顾的幸运儿。
在队员们的陪伴下,图鲁将分析结果匿名发布在了暗网上。
文件刚发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因为类似的骗局在暗网上有很多――声称自己发现了辐护Q盾的配方,让人花一大笔炽币去购买的骗子比比皆是,大家早就见惯不惊了。还是一个闲来无事的药剂师一眼便看出这张单子不大一样,无论是材料的配比还是炼制过程都很合乎逻辑,很可能是真的,这才广泛地传播了开来。
但很讽刺的是,这名药剂师和其他人一样,虽然可以东征西敛地凑够材料并按照方法配出量子矿,但谁也无法验证那到底是不是量子矿。毕竟人不能直接服用它,也不可能把它拿到一盆枯萎的花朵旁边看看花会不会重新绽放――那是量子矿,不是魔法石。所以,今天早上赛克塔拉准点新闻中,大主教和贾奎尔急急忙忙地宣告他们很高兴量子矿的制作方法被公布,这无意间帮无名军完成了整个计划的最后一环。
“他们需要人带领。”川崎渚看着山下的一处,那里有一群黑点正向一个方向涌去,不出意外的话,又是一些银花郡居民们揭竿而起,围攻了他们的指挥员或者沿城警司警员,“他们心中的火焰已经被点燃,但行动不成要领。这样无组织地闹下去,只会引起政府的血腥镇压,成不了真正的气候。”
“真正的气候?”坐在乐瑞塔身旁的舌头听了有些迷惘,“什么意思?”
和田绿子拿着一盒罐头奶油在舌头对面坐下:“就是反抗政府的控制和压迫,要求外城人民和赛克塔拉城城民拥有同样的待遇,不再当奴隶,不再捡垃圾。”
乐瑞塔闻言来了精神,舌头却比较悲观,沉吟了片刻,说:“如果诺亚克政权不肯松口,不愿意给外城人民一席之地呢?”
“那就推翻这个政权。”川崎渚决然道,三组的组员们都点了头,表示同意。
“推翻后又该怎么办?”舌头还是无法不担心,“建立新政权吗?我们……真的有治理一个国家的才能吗?”
“先推翻,后面要怎么做,到时候再说!”莫尼道,“计划永远不可能做到完美,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一直等着有了完备的预案才去行动,那事情就永远都推进不了。”
“只要用心为所有人谋取平等的利益,任何事情都肯定有办法解决。那些位居高位的人只不过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为下面的人花费心思罢了。”荒木明少见地多说了几句,“况且我们不仅仅是一个小组,头目之后肯定会和其他组的组长碰头。我们可以扩充无名军,力量会逐渐壮大起来,合适的人才也会不断涌现。我们不是在孤军奋战。”
“每一场革命都必然任重而道远。”川崎渚道,“抗争的道路才刚刚开始。”
奔波了这么久,又紧盯着量子矿事件的走向,此时终于落锤定音,下一步的行动也有了雏形,无名军的众人都感到疲惫,进入山洞休息。乐瑞塔看着山脚下的人们,却迟迟不愿离开。她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会冲到他们中间,像那幅挂在罗可诊所天花板上的《自由引导人民》中的人物一样,举起红旗,带领他们走向不一样的未来。
舌头见乐瑞塔没有走,便也不去山洞,往她身旁靠了靠。
“你在想什么?”舌头问。
乐瑞塔偏头看了看他,说,你会后悔和我们来这里吗。
舌头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漫天的垃圾气味,要靠偷才能吃上几口的食物,难以寻到的过滤水……”乐瑞塔说,“我常年在中城区游荡,对我来说,这些都不算不能忍。但你一直和卡尔将军在府里和将军部行动,出入的都是些高端场所。相信你在此之前,连臭味都没闻到过吧……”
舌头摇摇头:“我从未觉得自己属于那些地方,在将军府上的时候,我也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活着’。而在这里,和你在一起,和大家在一起,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什么是归属感,什么是生命。不光如此,我还感觉自己能算一个‘人’了,一个和卡尔将军一样的人,甚至比他更像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乐瑞塔,你懂我的意思吗?”
“当然懂。”乐瑞塔露出微笑,搬出了川崎渚和和田绿子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你选择了现在的生活,选择了成为无名军。你不再是一个只能被使用的物件,你已经成为了一个有自己的目的的生命。”
“对!就是这样!”舌头用力地点头,“我终于不再只是一条舌头了!”
“那……”乐瑞塔突然想到,“你是不是也该像黛西一样,拥有自己的名字呢?”
听到这里,舌头怔了一下,他还从未想过这些事情。如果不是因为乐瑞塔,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获得自主支配生命的权利,更不曾幻想有一天能拥有自己的名字。乐瑞塔将他从混沌中点醒,让他不用再十年如一日地站在那个肥腻的男人身旁,替他说出他想说的粗鄙之语,活成一个喇叭、一个麦克风、一个无趣的笑话。
舌头看着乐瑞塔亮晶晶的眼睛,说,我希望你能给我起个名字。
为什么?乐瑞塔有些意外,也很受宠若惊。
“因为这样很浪漫。”舌头弯下眉毛,露出微笑。
“什么叫‘浪漫’?”
舌头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我也说不准。但大概就是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心跳加速,心里有些甜,像吃了光谱蜜糖一样吧。”
“这样啊。”乐瑞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看舌头的眼睛。他蓝色的眸子里好似藏着宇宙中最旖旎的景象,蕴含了远古的秘密,由远至近,层层叠叠,就如翡翠般印记着时代的更迭和太阳的起落。他透白的皮肤和高挺的鼻梁是典型的高加索特征,但那双眼眶泛着浅红和泪花的微微细长的眼睛又具有东方的韵味。乐瑞塔端详着他,只觉得心中荡漾起了一种陌生的感觉,不由得脱口而出:“d泽(Jade)。”
如此美的存在怎能被称为‘舌头’?他明明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美玉的光泽。
“d泽。”他点了点头。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卡尔将军那被侍女放在下体的机关夹掉的舌头的替代品。他是他自己,是乐瑞塔的战友,是无名军的成员,是一个全新的人,是d泽。
看着d泽温柔的目光,乐瑞塔的心跳加快了起来。她仔细品味着从心脏蔓延向四肢的那种难以言喻的情愫,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但觉得和d泽刚才的描述有些像。乐瑞塔想了想,说:“d泽,我现在心里因为你而很浪漫。”
d泽的手抚过乐瑞塔的脸颊和被风吹起的发丝:“我的心也为你而浪漫,乐瑞塔。”
第四十六章 葬礼(上)
量子公司域居民区里,人们从四面八方坐着滑翔车赶来,穿着各式各样的全黑色衣服,庄重地向一处住宅走去。银白色弧形顶的房屋前,两条长长的黑色褶皱帷幔装饰着入口,门口处用全息投影展示着一张黑白相片,照片里的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头发稀疏,眼神阴鸷。照片下面,一行中规中矩的白色方体字写着:织女忠实的仆人,果斯C-量子(Gustavo C-Quantum)2034.1.12-2086.5.30,永享极乐。
葬礼在果斯生前的家中举行,虽然房屋面积不算大,但把家具全部搬走、紧密地放下一排排椅子后,也能坐下百来个人。量子公司的高管和科研员们悉数出席,贾奎尔更是早已在客厅最前方的讲演台前等候。他穿一身黑色绣银线丝绸质长袖长裤,头发在脑后扎成花苞的形状,低头用食指嗒嗒地轻敲着台上的一方玻璃盒子。那盒子晶莹剔透,里面充盈着透明胶质,胶质的中央是一颗灰白色的脑子。
看见公司的领头人已经在等待,来人无不紧张地迅速找到位置就坐。果斯是量子公司最有名望、最被看重的科研员。即便他平日里十分孤僻,除了贾奎尔之外很少与其他人来往,但他的葬礼上,大家还是看在贾奎尔的面子上来了,尽管他们脸上难免透着不耐烦。不仅是量子公司的人,连格雷小姐、望月绫子和北极星公司的创始人雅尼都来了。格雷小姐坐在第一排的正中间,比之前瘦了不少,没什么精神的样子,连正红色的口红也遮不住她的憔悴。她没有如往常一样仰慕地看着贾奎尔,而是盯着讲演台上的那颗果斯的大脑,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这是她这些天参加的第二场葬礼了,第一场是久松慎也的。那场葬礼上,大主教宣称久松慎也因为工作太过繁忙,突发脑溢血而死,麦拉也因为接受不了这个打击而陷入了重度昏迷,成为了植物人。知道所有真相的格雷小姐在一旁听着,想起还在奥秘宗被接上了机器维持生命但实际上已经脑死亡的麦拉,手指关节全被捏成了青白色。
久松慎也的葬礼是一场小型葬礼,出席的人数不多,但有新闻台转播。大主教、奥秘宗的三名金衣主教以及七大公司领导人都出席了,除此之外,三名金衣主教之一,也是教会学校的掌事主教蓝幸还带了一名陌生的东方女孩。女孩不日就要满二十岁成年了,说是一直被当做逸沛尔公司的接班人来培养。她向所有人恭敬地行礼,自我介绍叫荒坂弥生G(Yayoi Arasaka G),等过了二十岁生日后便会从教会学校毕业,成为新的逸沛尔公司总裁以及首长府参政员。格雷看着荒坂弥生对前辈们毕恭毕敬的模样,不由得想到,教会学校里是否也培养着这样一名她环球公司的接班人?
人差不多到齐了,贾奎尔环视了一下房间,急切地开始了他的讲话。这些天他和大主教都很焦灼,每天睁眼便有一万件事情需要处理――国际上各国政府的动向,世界新闻媒体的口风、外城此起彼伏的暴乱、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私人量子矿作坊……果斯的葬礼,贾奎尔本来是不打算出席的,反正这场葬礼没有新闻台转播,不似死了一个八大公司领导人那般重要。还是手下提醒他这是个重振量子公司精神、加强团队凝聚力的好机会,贾奎尔才从繁忙的事务中抽出了十五分钟来露个面。
“对于果斯先生的死,语言难以表达我的遗憾和痛苦,相信‘心灵桥(SoulSync)’项目研发完毕之后,我们将不再需要面对这种困境。”贾奎尔正色道,“果斯先生是一名极其优秀的科研员,我和他虽然向来有一些观念上的不合,但总能求同存异,获得大目标方向上的一致。可悲的是,我没有想到那些偏移的观念会害了他的性命。如果能预见到今天这个结局,我一定会坚持将他的错误理念纠正过来。”
贾奎尔说着,看向玻璃盒子里的大脑:“果斯对那名仿生人乐瑞塔的感情很复杂,他把她当做自己家庭的一员,当做‘女儿’来看待,这也导致了他最后的悲剧。果斯第一错在没有认清仿生人的本质――仿生人是没有灵魂、只有血肉的存在,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自己作为自然人的善良、慈悲、仁厚投射到他们身上,认为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具有复杂的情感和爱人的能力。果斯如此相信了,他也为其付出了代价。”
房间里响起嗡嗡的低声议论声,格雷环视四周,见到不少人在点头表示同意。当然,也不乏有人对贾奎尔的言论无动于衷。
“果斯第二错在不肯摒弃传统的家庭观念,把乐瑞塔当做‘女儿’,这是致命的。《婚姻法取缔案》严禁小家庭形式存在,就是因为这种旧制度是镣铐。血缘这种无意义的关系千百年来束缚着人类,让人感情用事、自私自利、惧上欺下,致使理性的人做出不理性的事情。
那些被禁止的称呼――母亲、父亲、女儿、儿子……都是来自远古时代的陈腐观念。它让人失去自主性,一出生便被迫将自己的人生和无法选择的固定人等捆绑在一起。‘家族’是最可耻的东西,它只会为己谋私,对外将本该一统的世界分割成互不相容的小块,对内用以上欺下的父权制度压得成员喘不过气来。俄狄浦斯、哈姆雷特、克洛诺斯……以血缘将人强绑定后造成的悲剧不计其数,直到新世界到来,在织女的点化、大主教和大祭司的觉悟下,我们才意识到这种悲剧是可以被避免的。我们全体自然人本来就是一个整体,在这种整体之下再去分裂成小团体,是阻挡我们作为一个物种演化进步、和谐发展的根本原因。
自然人认识和改革世界的脚步是前进的,逆行者注定会死于命运的脚下,发生惨剧。乐瑞塔和另一名仿生人刺杀她们创造者一事,将永远成为我们以及后代的警示。”
说到这里,贾奎尔意味深长地看了格雷一眼,眼中的涵义十分明显――你,曾经也是这种落后制度的坚守者之一。你要对我心存感激,因为我饶恕了你。
格雷小姐于前年失去了双亲。
当时,与久松慎也和麦拉一样,格雷的家庭因为位高权重――母亲是环球公司创始人,父亲是前岛国排名第一的大学的哲学教授――而被大主教特批,允许他们一家人仍然住在一起,但不能在公共场合宣扬此事,且相互之间只能称呼姓名。格雷小姐虽然觉得不比从前自由,但深知和其他被拆家散伙的人们比起来,她已经十分幸运了,于是很知足地与“黛博拉”和“詹姆士”一起温馨地生活着。
一切都在那个晚上改变了。那天,格雷夫妇被邀请去参加一场慈善晚宴,晚宴是为给奥秘宗教会学校筹集资金而举行的。格雷夫妇本想带着格雷小姐一同出席,但格雷小姐那天恰巧被一名许久未见的同学约了要见面叙旧。那天晚上,格雷小姐和同学在中城区的一家重低音酒吧里相谈甚欢,却不想夜还未深,便得知了父母在回家的滑翔车上出了车祸,双双去世的消息。
当时,格雷小姐才二十二岁,接到消息后受了重大打击,只想躲起来再也不面对这个世界。是贾奎尔为她的父母举行了葬礼,并把环球公司交手给她,让她有事情需要负责和忙碌,免得她认为人生就此失去了意义。那段时间里,贾奎尔听她倾诉对父母的想念,指导她如何成为一名大公司领导人,带领她在一众员工面前树立威严,协助她加入首长府成为参政员……那些日子,格雷小姐睁眼便能看见贾奎尔,看着他为她奔走忙碌,为替她处理事情而日夜不眠。格雷终于忍不住问贾奎尔,为什么这样照顾自己?贾奎尔说,格雷夫妇是他非常敬重的人,他自然会为他们担起照顾女儿的责任。
“女儿”,贾奎尔为照顾她的情绪而使用了大主教严厉声明的禁词,格雷小姐第一次忍不住亲吻了他的脸颊。
两年来,越靠近贾奎尔,格雷便越觉得那双冰蓝色眼眸中曾经闪烁的诚挚在逐渐消失。现在,当她再看向那双曾经认为摄人心魄的眼睛时,只觉得寒凉彻骨。这个在葬礼上大肆批评传统家庭,借着得力干将的死亡宣扬赛克托国价值观的男人,让格雷只觉得陌生又恐怖。她怔怔地看着他手掌毫不留情地按压着那个装了大脑的盒子,毫不怀疑如果今天是她的葬礼,贾奎尔也并不会怀念她,而是要借机发表一些对他有益的言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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