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一没问她什么时候看到了他和小玉,也没问她为什么去见院长,语气毫无波澜地回答她的问题:“有。”
他有些疲惫地缓了缓,大概是在组织语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很轻:“我从头跟你说。”
“我之前跟你说我跟其他人不太一样,一方面是因为我没有被遗弃,而是在福利院出生,另一方面......我那时没跟你说,另一方面是,我并不是一无所有。”叶一的眼神没有焦点,难辨情绪,“我曾经,有个双胞胎妹妹。”
他说的是,曾经。
叶一是个不会讲故事的人,按照时间顺序平铺直叙。许阳秋却没有打断他,用手握住他冰凉的指尖,想借此给他一点温度和力量。
他是格外幸运的,在福利院这种孤军奋战的地方拥有了一位至亲,但同时,也是格外不幸的。
“她的名字也是随意起的,不过比我的好听一点,叫叶子。院长说我们是兄妹,要好好支撑彼此。那时候我对妹妹这个词没什么概念,我只当叶子是个名字跟我相似的女孩子而已,没觉得特别亲切。”叶一连手腕都冰凉,声音也凉凉的,“但叶子比我懂事早,她天天追着我喊'哥哥',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黏在我身后......她跟我不一样,她机灵活泼,好心还嘴甜,跟所有人关系都特别好。院长大部分情况下,对我们都是一碗水端平,但叶子是个例外,院长格外偏心她。”
他陷入回忆,眼神温柔:“没人会怪院长偏心,因为叶子真的是个特别讨喜的小姑娘,连我这种孤僻的人......她也能包容。福利院算是个小社会,我这种'异类'难免受些排挤,叶子知道以后,把带头那人扔进了泔水桶里,她瘦瘦小小的......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的力气。”
故事里的温情到此结束,事情逐渐走向不可控的方向。现实在叶一上高中的那一年化作利刃,捅破故事外层包裹的童话,露出内里血淋淋的真实。
彼时叶一考上了重点高中,没拿到住校的名额,只好继续住在院里走读。而冯建、他的小跟班林俊和叶子去了一所五年制的职高,他们周一到周五都住校,但院长偏心叶子,每周末都要喊她回院里吃饭,冯建也跟着一起。
那所职高是”弱势群体扶持先锋单位”,跟福利院长期合作,会给他们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一些分数上的优待,因此院里那些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没选择辍学的孩子,基本都毕业于这所职高。
院长每周末都会亲自下厨,烧一大桌子菜,但这周也只有冯建和叶一在。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冯建碗里,问他:“叶子最近忙什么呢?算起来她都好几周没回来吃饭了,听说你们食堂不好吃,她再饿瘦了。”
冯建咬着半只鸡腿含糊不清地说道:“她这周不太舒服。”
院长最疼叶子,他赶忙放下筷子,着急起来:“她怎么了?哪里不舒服?算一算都三个多月没见到她了。”
冯建把两口饭扒进嘴里,满嘴都是饭粒含糊道:“院长啊,你快别管这个小没良心的,不知道上哪儿野去了。”
院长放下筷子:“叶子本来就体质弱,年初风疹刚养好,是不是又严重了?不行,我得给她打个电话。”
破旧的智能机有些漏音,叶子甜甜的声音似有若无地传来,不知道她说了些什么,院长皱着的眉头总算放了下来,反复叮嘱她好好吃饭,这才挂断电话。
但叶一还是有种奇怪的感觉。上高中以来他就没怎么见过叶子,她也很少主动联系他,偶尔他主动联系,叶子也总是跟他说些怪话,也许是某种双胞胎的心电感应,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
那是叶一首次尝试定位其他人的手机,不知是上天眷顾还是上天愚弄,让他轻而易举地成功――叶子所在的位置就在职高的对面。那是一片破旧肮脏的小区,好几栋楼的楼号都因为无人维护变得模糊不清,无法辨认。
叶一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喘得肺都要炸了,却死活找不到路,随手抓了一个路过的女人问到:“您好,我想问下11栋在哪边?”
女人画着艳丽的妆容,嘴角不自觉地上扬,看热闹似的打量他,慢条斯理又刻意地问道:“11栋?同学,你看着没成年啊,你去'失足楼'干什么呀?”
失、足、楼。
作者有话说:
给吃刀的朋友们道歉,忍一忍,还有一刀,嘻嘻
第38章 沉疴其二
◎有人爱你吗?◎
失足楼。
叶一的语文很烂,但偏偏听懂了这三个字。他咬着舌边的软肉,嘴里一片腥甜,面无表情地重新问了一次:“您知道11栋在哪里吗?”
女人原本是想调戏他,看见他的脸色也不敢多说,抬手一指:“就那边,二楼窗户破了的那栋。”
叶一没有再跑,他所有力气都被那三个字抽干了。他步履沉重地爬上五楼,行动迟缓地抬手敲了敲门。开门的居然不是叶子,是另一个大着肚子的女孩――
她看起来比叶子还要小。
叶一很快收敛目光,不敢看向她的肚子:“你好,我找叶子。”
女生单手撑着腰侧开身,向后退了一步让他进门:“进来吧,里面呢。”
甚至不能称之为一间屋子,这充其量就是一个房间。里面狭小逼仄,烟雾缭绕――居然还有一个大着肚子的女生坐在一边抽烟。
这么狭小肮脏的地方,居然住了七八位肚子或大或小的年轻孕妇。屋子里没有床,只有一排排发黄的床垫,并排摆在地上,被人穿着鞋子踩来踩去。
叶子坐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板凳上,后背靠着墙,拿着一把破旧的扇子给自己扇风。头顶吊灯昏黄,但叶子脸色透着惨白,一副气血不足的样子。旁边地上摆着一桶泡面,散着热气,看起来是她的午餐。而地上满是头发、灰尘和小虫子的尸体。
院长烧了一桌子菜等她回家,而她坐在这个肮脏的地方等一碗脏兮兮的方便面泡好。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叶子面前的,只记得叶子再开口时,他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但她的脸有些模糊。
“哥。”叶子见了他也没惊讶,甚至没有什么惊慌的神色,她甜甜一笑露出两个梨涡,抬手拨了拨齐刘海,她在看清他的表情后猛地收起笑意,“......你哭什么?”
哭?他哭了?叶一面无表情地抹了把脸,湿的。
叶一把脸擦干净,拖着她走出乌烟瘴气的房间,手上也不敢太用力,楼下找了一家面馆给她点了一碗有肉有菜的面。叶子看样子是饿了,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整碗,他又加了两份千层饼,一份卤蛋,她全部都吃完了。
叶一沉默地看着她吃饭,擦嘴,仿佛失去了语言能力。
叶子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哥,你担心我啊?”
“叶、子!”他几乎咬牙切齿。
“我在。”她的笑容甚至有些残忍,“你怎么都不问我谁是爸爸?怎么回事?”
看着她的表情,叶一徒劳地张了张嘴,却不敢问,生怕听到什么可怕的答案。
“干嘛这个表情,没人强迫我,是我就想这么过。我......特别自愿。”叶子满不在乎地说,她纤细的胳膊撑在满是油污的桌子上,“不过有点尴尬......我也弄不清楚父亲是谁,可能是冯建......哦对了,他还不知道哈!也可能是隔壁体校......”
她的话并没说完,被“砰”的一声脆响打断――叶一没能控制好手上的力道,手里的玻璃杯被他捏碎,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手掌,鲜血缓慢地顺着他的小臂流淌,滴在地上。
她的梨涡终于消失不见,那双漆黑灵动的眼睛短暂地失去光彩,迷茫地看看他,又看看他鲜血淋漓的手。
“没事。没事。”叶一重复两次,不知道是在宽慰她还是在宽慰自己,“我会照顾你。没事的。我最近会办好转学手续,你生下孩子之后我会来职高陪着你,你现在就跟我回院里找院长......”
“我不回去!”叶子猛地一推桌子,面馆里很热,她的齐刘海有几根粘在了额头上,没有随着她的动作晃动,“你......你不许告诉院长!!”
她说完撑着桌子起身想走,但行动不便,被叶一用没沾上血的那只手拉住,他死死攥着她的手腕,声音近乎哀求:“不告诉院长你怎么办?你......你怎么办啊......”
叶一软硬兼施,最终还是把叶子带到了院长面前。
院长三年前被叶子逼着戒了烟,到现在戒了两年多。他一朝破功,买了两包双喜,抽了半宿,最终什么都没说。
叶一讲到这里时突然停下来,他大口大口地呼吸,但这个故事却仍在兀自向前发展,没给任何人喘息的时间。
许阳秋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问:“那......叶子是怎么......?”
“生下小玉当天,她从医院的顶楼上跳了下去......当着我的面。”叶一脸上毫无泪意,仿佛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偶。
许阳秋没想通,也不敢问,她抬手想抱抱叶一,却被他捏住手腕,他的手无意识地捏着她的关节,飘忽道:“是我害死了她。如果不是我没用,遇到事情只知道找院长帮忙,如果不是我硬是要转学去陪着她......”
旧事残忍地一路向前发展,半点不作停留。
叶子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站在冽冽罡风之中,刘海和马尾迎风飞舞,她被吹得半眯起眼睛。她将右手迎向风吹来的地方,仿佛握住了一缕有形的风。
她对叶一声嘶力竭的呼喊置若罔闻,她声音不大,却清楚地穿过呼啸的风:“哥。”
“对不起,哥哥。”她脸上的梨涡浮现,露出一如既往的甜美笑容,“我不想让你和院长失望,但也只能这样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叶一耳边都是风声,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没人对你失望!!没人怪你啊!!你下来好不好??下来......”
“哥。”叶子还是在笑,“你别吵,听我说完。”
叶一不敢再出声,但也害怕听她说下去,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我有时候觉得......我不是我。掌控我身体的也不是我,我只有在少数时间里,能夺回身体的控制权。我飘在空中,总想死死抓住点什么,或者被人死死抓住。”叶子的笑声像即将碎掉的风铃,“那些龌龊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疯狂叫嚣......我怕你知道,也怕院长知道,怕你们觉得我病态......但是等你们都知道以后,我反而觉得痛快。”
“没有......没有人这么想你......”凛冽的风灌进他的喉咙,他几乎喘不上气,“不管什么事情,我都会和你一起......你还没给他起名字!名字......”
“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叶子这时才露出一点悲痛的神色,“我明明讨厌我们的出身,却让他跟我过同样的日子。”
“不会一样!!叶子,叶子......”叶一看着她眼里的绝望,一颗心沉到了底,急切地想抓住她,“只要......只要你别乱来,他就还有妈妈,怎么会一样呢??”
叶子干涩的大眼睛里蓄满泪水,又不停地被风吹散,一颗眼泪终于不堪其重,砸了下来被风卷走。
她从没为自己流过一滴眼泪,总是在笑着,这滴泪是她的愧疚与祝福。
这滴泪让叶一如坠冰窟。
下一秒,少女飞扬的裙摆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回荡在寂静的天台上:“哥......有人......爱你吗?”
她跳下去以后,世间所有的风都消失了,再没有一缕清风会吹动叶一的衣角和发丝,四周一片死寂――这世间再无与他紧紧相连的血脉和尘缘。
“她最后一句话是,有人爱你吗?”
“叶子、小玉甚至还有冯建......他们的人生都被我毁了。”叶一又回到了那个空旷安静的天台上,他的身体无法控制地蜷缩、颤抖,“我那时没成年,院长收养了小玉。至于冯建......从血型上来看,他不可能是小玉的父亲。”
“冯建在她跳楼之后才染上赌瘾,他恨叶子耍了他,更恨我逼死了叶子。”他声音很轻。
“那个垃圾可以给自己的堕落找借口,怪天怪地怪所有人,但你得知道这是不对的。”许阳秋皱眉道,“你一直纵容他就是因为这个?你是傻子吗?”
他恍若未闻,茫然地摇摇头:“一个人,怎么会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妹妹呢?我觉得我陪在她身边就好了,找院长帮忙就好了......我从来没想过她活得那么痛苦,更不知道她是......”
“她是生病了?”
叶一的故事讲得含蓄又混乱,但她还是有了猜测。
为什么叶一宁可咬烂嘴唇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为什么叶子在天台上会说那样的话,为什么她独自一人时能好好活着,却在有了叶一和院长的陪伴之后选择去死。
在一百种以爱的名义犯下的罪行中,只有一种是因为性。
叶一脸上毫无血色,说出口的话却很坚定:“她是我妹妹,我永远不会因她而感到羞耻。我只是不想你用异样的目光看待她。你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她特别好。”
互联网不够发达,信息相对闭塞的十几年前,一个十六岁的女孩面对自己的异样和种种的困惑,究竟有多痛苦?她根本无法想象。
叶一长到这么大,却连卫生棉都不认识,院长是个头发花白年逾半百的古板老人,整个福利院破得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砖石。
想到这些,许阳秋问他:“你们院里......是不是压根没有性教育课程?”
这其实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叶一的眼睛却瞬间红了。
他猛地扑过来,紧紧地抱住她。他力道很大,许阳秋被他的力道撞得后仰,下意识地扶了一下沙发,又被他两只胳膊固定在怀里。
她轻拍他的背:“干嘛?”
叶一把脸埋进她的肩窝,肩膀随着剧烈的呼吸微微颤抖,他许久说不出话。
于是许阳秋只好任由他抱着,隔着他坚硬的壳,试图温暖他格外柔软的内核。她能感受到他渐渐回暖的体温。
午后的日光洒进来,亮得晃眼。远处的高楼和江面仿佛融化在了热烈的日光下,轮廓朦胧,看不清楚。盯久了,这样的日光温暖得让人眩目。
“许阳秋。”他的声音很闷,一点热气打在她肩膀上。
她随口应他:“嗯。”
叶一沉闷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许阳秋闷笑两声,说道:“我知道。”
作者有话说:
在一百种以爱的名义犯下的罪行中,只有一种是因为性。
引用自女性瘾者
第39章 嘴也挺硬
◎你可以放点清心寡欲的佛教音乐。◎
清晨,许阳秋左手揉着右肩,活动着胳膊从卧室走出来,她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痛,倒不是因为昨晚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昨晚没做什么―――
没翻身。
昨晚睡觉时叶一从背后抱住她,不肯松手也不许她乱动,因此她一夜没能翻身。后半夜,她趁着叶一睡着,轻手轻脚地去掰他死死箍着她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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