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樾眉眼含笑地看着她,柔声道:“走吧。”
离开理发店,两人各自揣着兜,沉默地走过一段路后,裴确不小心瞟了他一眼,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开了。
“怎么了?笑什么?”檀樾歪过头,眼睛睁得圆圆的。
嗯,脑袋也圆溜溜的。
“因为——”她拖足长音,“我觉得你现在,看起来特别的和蔼可亲。”
“那...我以前在你眼里很凶吗?”
他突然委屈,裴确不接茬,调皮地双手合十,冲他鞠躬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檀樾抿着笑,回她一个礼,抬头问:“不如,我们去寺庙烧柱香吧?”
她眉心一动,止住笑意,蓦然想起她在路灯下许的三个愿望,摇头道:“不要。”
如果檀樾追问,她就会说,神明没有你厉害。
但他没问,只是笑着应她,“好,醒醒说什么都好。”
在檀樾眼里,她似乎哪儿哪儿都好。
且,总是如此。
-
重新扣好外套帽子,裴确回了弄巷。
就在她以为,一切以吴一成为圆心的荒唐事件,已在昨天那阵混乱中潦草收尾时,不曾想,它竟像派出所的经历的那场地震一样。
地震之后,仍有余震。
......
站在家门前,裴确从兜里拿出钥匙,正往锁芯送去一半,忽而瞧见它开了一道缝隙。
掌心朝里轻推,她才发现原来门是敞开着的。
一边在脑海中回忆是不是自己忘记关,一边加大力度。
但本该传至耳畔的“嘎吱”音,莫名变成两道物体撞击的“哐铛”声。
她循声仰头,望着檐顶位置挂着一把木剑,用红绳穿了个十字结吊在高处。
裴确垂下眼来,察觉屋内并无异样,甚至连隔壁都变得很安静。
正思忖,忽听见里屋传来窸窣响动。
她慌忙迈腿,用力太猛差点跑过头,在快撞上墙面的瞬间,指尖扣紧斑驳门框,刹停脚。
旋即抬起头来,错愕目光中,她扫见白雪腰背佝偻地窝在床沿,在她脚下乃至房间各处,撒着成片浑白的细长生米粒。
顿然良久,裴确缓步上前,薄薄的鞋底踩在石灰地面,响起一连串咯吱细响。
她站到白雪正面,半跪着注视她。那两条总是梳得光洁的长辫,此刻松散地垮在肩头,细弱手臂印着两圈红色勒痕。
双手轻抚上妈妈粗糙的手背,她望向她失神的瞳孔,里面倒映着铁丝床对面的景象。
那里没有明窗,只有一堵拦住生路、磨灭她眼中光亮的灰色水泥墙。
“你知道那外面是什么吗——”
恍神时,她听见妈妈游丝般的声线。
因为浑身无力,脊椎压到最底,白雪的脖颈不自觉地微微仰着,头偏向右侧。
“——外面是畜生睡觉的卧室,再往外,是另一堵墙,穿出去,是弄巷,然后你会被抓回来,回到畜生睡觉的地方,从那扇窗里看出去,看见弄巷之外还是弄巷,穿过围墙还是围墙。所以你得认,只能认......”
白雪干瘪的话音戛然而止。
那大概是裴确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触摸到妈妈。
片刻,她抬起眼来,眸中泪光闪动,忽而见得白雪的嘴角正流下一道灰黑色涎水。
她忙抬袖去抹,那滩洇开的黑水夹了些被烧黑的片状物,捻到指尖,依稀能辨清那是一张土黄色纸片。
像是十二岁那年,她拿着江兴业送她的小木马经过跨河桥时,飞到她眼前,跪在河边男人手里烧的那捧纸灰。
却不等她问,屋外忽急匆匆踏来一阵脚步声。
视线刚转,只看清一个黑影扑到她身后,双臂猛地箍着她,半拖半抱地把她拉到堂屋。
然后便是一道熟悉的打鸣嗓,磨着她的耳朵高声喊:“美琴美琴...快!”
赶来的吕美琴见状,忙放下手里装满水的瓷碗,慌里慌张地从兜里掏出火柴盒,“欻”一声点燃。
那簇对准符纸燃烧的火光,倏地窜进裴确眼睛。
李雅丽常年在小卖部码货,手劲儿大,她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吕美琴将焰火摁进那碗清水。
它悄无声息地熄灭,连挣扎都显得多余。
吕美琴紧接着拿出一把木剑模样的物件,和悬挂在她家门顶上的那把一模一样,只是小了很多。
边搅边苦着张脸望着她身后的李雅丽,喃喃道:“雅丽姐...我...我害怕......”
“我都不怕你怕啥!你赶紧的,别误了大师说的驱/鬼吉时!”
话音刚落,那碗灰黑脏水便径直塞到裴确嘴边。她门牙不小心磕到瓷碗边,眉心吃痛一蹙,吕美看准时机,掐住她两腮撬开她的嘴。
那整碗水,伴着李雅丽的话音,顺着她的喉咙咕嘟咕嘟地灌进肚。
“哎哟小裴你以后可千万别怪我们,我们这都是为了你好!人大师说了,你这孩子命苦,只要把这符水喝了你命里的坎就过了,以后等你嫁来我们家,后半辈子净是享福的呀!”
因为被掐着,舌头卷在底下,那碗水灌下的时候裴确其实没尝到什么味道。
只是当它猛地凑近鼻息的那瞬息,她闻见一股浓烈的焦苦。
仿佛烧尽的蜡,风干的沙。哑巴也吞咽不下的黄莲。
第30章 愿望 “檀樾说的每句话都作数”……
“咳咳......呕——”
灌入喉咙的水流变小后, 裴确忽听见房间内传来一阵呕吐声。
“不能吐哇!雪啊!不能吐!那可都是大师亲自给的符!”
锢住她身体的那股力松了半分,就听李雅丽扭着头,惊喊几声后猛地放开她。
转头冲着门外的吴建发狂招手, 又冲进房间抱住白雪,抬头催促着吕美琴赶紧再去做碗符水来。
几人各司其职, 故技重施地忙活着。
裴确滑到墙角,四肢匐在地上忍不住干呕。但那头已无人有暇顾及她。
水里的纸片没烧尽,此刻黏在她的喉管, 又痒又呛,指尖不停抓挠着脖颈, 那股异物感仍旧没有得到缓解。
她咳得憋红了脸,身体逐渐失去力气,半躺在冰冷地面,盯着余光里的那道虚影。
被吴建发捆住的白雪没有挣扎,低头迎着碗口,对着那瓷碗一饮而尽。
仿佛里面装的不是肮脏黑水,而是她从身到心, 完完全全,对命运的伏诛。
裴确的掌心抓着心口,那碗滚进她胃里的液体, 现在才反上苦味来。
她抬手,无助地朝空气抓握, 痴痴摇头,声嘶力竭地哭喊:“妈妈!妈妈...妈妈,我不想认!我不想认啊......”
但白雪不曾转头来看她一眼,“妈妈”重新变回一个名词,变成不再朝向她的悲悯本身。
于是她不甘心地苦斗, 跟着在心底变成句句反问:可是妈妈,只能认了吗......
裴确没能得到答案。
那天之后,时光仿佛倒流了般。所有与之相关的人事物在一夜间失去记忆。
白雪回到以前的状态,天亮出门,天黑前回家。
江兴业仍旧每天早出晚归地去工地打牌,窝在房间做木雕。有时候半夜裴确从他门口经过时,还能闻见劣质的酒精气味。
经过这一出后,李雅丽终于不再折腾。每天守着她的小卖部,看电视嗑瓜子,憨笑声传很远。
每次看见她从巷口经过,还是扯着张笑脸和她打招呼。裴确不理会,她也笑眯眯的,像只得意忘形的斗鸡。
小卖部里偶尔能见到吕美琴的身影,和李雅丽不同。自那之后,她从不和她搭话,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她。
裴确觉得,她大概是害怕自己身上那只被赶走的“鬼,又回来找她算账吧。
因为和袁媛的邻居关系,她在弄巷碰见她的次数最多,但两人的交集也是最淡漠的。
有时在巷道里一来一回地遇上,袁媛的目光会在她身上停顿两秒,而后侧身,让她先走过去。
裴确知道她们之间横亘着一块无形巨石,却并不真的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以及除了沉默外,还能如何化解。于是王柏民的补习班,裴确也不再去了。
她的人生,便以此三缄其口的方式,发生了诸多无常变化。
但无常并非坏事,比如她忽然有了大把空闲时间,和檀樾的见面次数也跟着愈发频繁。
为了攒钱,有时候她会找些零散的活儿,但年龄的原因,很少有老板愿意雇佣她。
苦恼的时候,檀樾就带着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巷乱串,玩累了,他们就回到他家的小花园。第一个秘密基地,和从前一样吹风晒太阳。
差别是,檀樾现在不用待在房间,等老师补完课才能偷偷出来,而是可以一直陪她待在一处,躲在宽展的石井后面。
有时候裴确会好奇地问:“檀樾,为什么你能——”
“嘘!”
不等她说完,他伸手来捂住她的话音,耳畔跟着便响起一阵电话铃声。
宋坤荷的声音,隔着玻璃窗闷声闷气地传出来,没有了先前的歇斯底里,倒像一个将军,沉稳地指点江山。
听完,裴确心里的好奇便散了。
原来檀樾妈妈的人生里,已经出现比檀樾更为重要的事,所以他才会同她一样,忽然有了很多空闲时间。
唯一不变的,是宋坤荷仍旧常不在家。
等她走后,檀樾会走进客厅,拉着她坐在阳台的梯坎前,打开电视机,放哆啦A梦的动画片与她一起看。
熟悉的画面与背景音,裴确连台词都会背了。
走神的那天,她忽回忆起某事,扯了扯檀樾袖口,忸怩地和他说:“其实...你来救我的那个雨夜,我看着你站在马路对面一步步向我走来时,感觉你好像,是从任意门里走出来的一样。”
“那——万一我真的有任意门呢?”檀樾想逗逗她,“不信的话,你下次试试在心里很想很想......”他接了许多个很想,“很想我,说不定,我立马就能来到你身边。”
他说话时,裴确眼睛一直亮闪闪地盯着他,等他说完,立即闭起眼,双手在胸前合十,开始虔诚默念。
三秒钟后,她先俏皮地觑开一只眼,像拆到心仪的礼物般惊喜道:“哇!是真的耶!原来你真的有任意门!”
檀樾反被她逗笑了,怜爱地捏了捏她的脸。
“请问,伟大的任意门之神,”裴确半握着他手腕,柔下声线,“能否帮我实现一个愿望呢?”
“当然。美丽的公主殿下,您的愿望是什么呢?”
“嗯......”她偏过视线,故作沉思半晌,双手摸着自己的脑袋,苦恼道,“降温要是没头发一定会很冷,我想许愿我们的头发,能在冬天到来前一起快快长出来。”
音落,裴确抬起头,坠进熟悉的琥珀色深潭。
涟漪颤动,檀樾忽倾身向前,掌心轻捧起她脸颊两侧,闭眼,埋低头。
他靠近地太突然,裴确的手还抓在他手腕,瞬间屏住气。
断续余温从两人相抵的额间徐徐传来时,她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声,混着一句低声轻喃:
“好呀,那从现在开始,魔法就正式生效啦。”
檀樾说与裴确听的每句话都作数。
三年后,她十八岁的那个盛夏。当初那颗光溜溜的脑袋,从毛茬般的猕猴桃,重新长成齐肩发。
一直到二十七岁,变成瀑布般的齐腰长发——
“裴组长,你这头发到底怎么保养得这么好的?用的啥精油,给我推荐几款呗。”
下午一点五十分的尽山设计院,关嘉浔趴在裴确工位,支一个脑袋,羡慕的视线在她随意披散的发间来回流连。
刚从午休的梦中醒来,裴确抬起手,虎口抵在耳廓,将头发尽数拢至脑后,拉过右手腕的皮筋绕了两圈,扎成低马尾。
避开关嘉浔的问题,小声道:“客户把需要修改的地方发来了吗?”
“啥?!他又有意见了?!”关嘉浔猛一下撑起身,反应过来大多同事都还趴着,慌忙捂住嘴,凑近了些,“可你前天带去现场的图稿,不是原封不动又拿回来了么?”
刚从望港镇回来那天,因为萧煦远说项目有问题,陈烟然让裴确单独去了趟华茂大厦。
“当时他说问题不在图稿上,”裴确回忆了片刻,“得在现场找找,但不让我跟着,说是拍好了会把图片发我们工作群里。”
“这个萧僵尸!”关嘉浔拧着眉,没忍住握拳锤了下桌面。
“你们又背地里给客户瞎取什么外号了?”裴确笑着问。
“嘁,谁叫他突然诈尸啊!我们前期工作多顺利,明明第八版的修改意见已经是项目收尾了,结果他不知道搭错那根筋,趁着你家出事回老家那两天,突然搞个掀地皮式大改,甚至很多自己敲定的东西也给挑出来重弄。”
“我看他这人纯心眼儿坏!仗着自己有钱有背景,专刁难我们这些领工资的。”
关嘉浔憋着一肚子气抱怨时,裴确忽然也觉得奇怪。
去华茂大厦那天,她明明看见很多东西早按当初的设计稿竣工,现在却又突然揪着他们折腾最初的图稿。
撇开本末倒置不说,整件事看下来,除了拖长工期,把大家都耗在这儿之外,她想不到其他任何合理的解释。
于是她原想安慰关嘉浔的话也说不通了,只能顺毛撸撸她的怒火,时不时点头表示认同。
两人一迎一和,声线像蚊子音,嗡嗡地传到另一侧的贵宾接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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