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怀予一直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韩医生的情绪倒也是渐渐地平复了,他的语气也轻柔了些:
“今天摔还是小事,这边的软垫也都帮你拦了些,去外面的路上一摔一磨的,哪怕和今天一样是你的右腿着地,也足够你痛上半天了。”
假肢是已经安装好了,但是安装好后的步态训练也是基础复健之中的重要的组成部分,如果没有练好步态甚至还会加剧身体的问题。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韩医生叹息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不要着急,你怎么就是不听呢。”
韩医生还想叮嘱几句关于耐心的话,却看到顾怀予摆了摆手。
他的脸上已经没有摔倒时候的痛楚,就好像那些刚刚摔在他右腿上的乌青并不存在一般。
顾怀予像是没有理会韩医生的那些话,只是问道:
“我还有多久可以用手杖走路。”
韩医生松了口气,抬眼看了眼助理,从助理手中拿起顾怀予的记录本,阅览了下上面的数据道:“基本上明天就可以了,但是前提是要看明天扶着单杠走路的步态控制和重心稳定性究竟怎么样了。”
顾怀予的复健进度算不上太快,即使是一直在对他的残肢进行护理和保养,但是残肢的肌肉依旧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萎缩。
而且戴上假肢走路几乎可以等于是重新学习如何走路,这一周正式假肢的接受仓也跟着他的残肢状态和用力地角度做了些细微的调整,这两天才正式定下。
“好。”顾怀予点点头。
他的声音很平静,纪施薇甚至听不出来这个消息对他而言究竟是如何。
“还有啊,”韩医生叮嘱道:“等适应之后可以把你的轮椅先收起来了,只有在日常生活之中就下意识地去使用它,你才能真正地征服它。”
这是很多人的通病,因为残肢本来就有不适感,外面再套一层接受仓更加有闷涩之感,加上到现在都还没有能够完全脱离支撑物,韩医生也担心顾怀予会和很多人一样放弃使用假肢,转而依靠轮椅,对轮椅产生依赖。
“我知道。”顾怀予微微颔首,看着自己面前的黑色假肢。
这副假肢是黑银色的组合,黑色的仿真膝盖下面连着一根银灰色的腿管,再往下又是黑色的脚板,带着机械独有的冷酷和冷冽之感。
这般冰冷的金属,却又是他肢体的支撑。
“好了,起来吧。”纪施薇看到韩医生放下顾怀予的记录册,弯下腰,想要将顾怀予扶起来。
以顾怀予的角度,起身的第一眼就能看到在门缝之中偷窥的她的。
纪施薇闪身到了门后。
韩医生把顾怀予扶了起来,指了指双杠,道:“继续走吧。”
顾怀予在里面走了多久,纪施薇就在外面听了多久。
等到纪施薇感觉自己都有些发麻的时候,里面的声音终于停止。
韩医生帮他放松了今天训练的肌肉,协助他脱下了假肢清洁好假肢的内仓,便把假肢放回了墙边,带着助理先出来了。
他一出门,就和站在门口的纪施薇对视了个正着。
韩医生下意识地想要说话,却看到纪施薇对他比了个“嘘”的手势。
小情侣要玩这种惊喜的戏码?
韩医生也是过来人,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瞬间换上一副了然的神情,用手比了个锁嘴巴的动作,冲着纪施薇眨了眨眼睛,转身带着助理离开。
等到韩医生走出副楼,纪施薇才回到了门边。
里面的顾怀予坐在椅子上,正在低头一点点按压着他自己的残肢。
她靠在门侧,用手敲了敲门,询问道:“顾先生,我可以进来吗?”
听到纪施薇的声音,他有些慌乱地把裤腿往下拉了拉。
他复健的时候穿的都是短裤,但是房间之中一直开着恒温的空调,不冷也不热,但裤子的长度却是遮不住他的残肢。
就连声音都有些局促的慌乱:“薇薇。”
他想要拒绝她上前,但是甚至还来不及拒绝,就看到她已经大步上前坐在了他的旁边。
“别挡啦。”她的手覆盖在了他的手上,拦住了那只略有些慌乱的手。
纪施薇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看着他说:“又不是没有看过。”
这不是纪施薇第一次见到他的残肢,但即使已经被纪施薇见了几遍,顾怀予依旧很难坦然地在她面前直接这样暴露这块残缺的躯体。
“脏。”他说。
他对自己肢体的厌恶依旧是这般的明显,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也愿意向前看,但是他依旧无法和这一处残缺和解。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可能一辈子都无法和自己的残缺和解。
“哪里脏了?”纪施薇一边说着,一边学着他刚刚的动作,一下一下帮他按压着残肢的肌肉。
这块残肢的温度倒是比他的手的温度都要高上一些,应该是刚刚肌肉活动的缘故,上面还有些泛着红,像是被挤压的痕迹。
顾怀予垂着眸,看着纪施薇放在他残肢上的手。
她的十指纤细,肤如凝脂,而他的那一处残肢上面还有着事故时留下的疤痕,那些疤痕狰狞地盘踞在他的肢体上,和她的手形成鲜明的对比。
“上面都是汗液。”顾怀予低声说道:“复健的时候一直被闷在里面。”
除了单纯的残肢力量增强和其他康复类的项目除外,他现在一般都是穿着假肢复健的,一穿戴上去就是几个小时的,残肢被紧紧地固定在接受仓之中,密不透风的,在一开始接受长时间训练的时候还出现过轻微的过敏。
他们的身边就有湿巾,应该是刚刚韩医生放在这里的,纪施薇闻言抽出湿巾,覆盖在了他的残肢上,轻柔地擦了擦。
冰凉的湿巾覆盖在他滚烫的皮肤上面,令他的肌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这样就不脏了啊。”她仔仔细细擦过他的伤疤,那些被砖石砸出来的伤疤,那些因为手术后留下的伤疤,都一一地被她擦过。
顾怀予下意识地避开了视线,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都有些下意识地不敢看她如此用心对待自己残缺的这一幕。
连他自己都厌弃的存在,却被她捧在手心之中。
他紧抿着唇,咬着牙根,才咽下了从心里涌出的那股难言的酸胀感。
“和之前比,它是不是又有了些变化?”
纪施薇拿手比了比残肢的宽度,感觉他的残肢似乎又缩小了些。
“是。”顾怀予点了点头,承认道:“有点轻微的肌肉萎缩。”
他已经很努力地在保养这块残肢,但是肌肉的萎缩却是不可避免,只能尽量去减缓着它萎缩的速度。
纪施薇的手按上了那些伤疤,因为康复的缘故,一直闷在接受仓里的皮肤都变得有些粗糙,在萎缩下更显得格外的明显。
两者的对比是这般的明显。
顾怀予盯着看了会,终于还是别开了眼:
“它好丑。”
第55章 第55章
“丑丑丑,你除了嫌弃它丑之外还嫌弃什么嘛。”
纪施薇的语气似乎有些责怪,她又抽了条湿巾,持起顾怀予的手没好气地胡乱在上面擦拭着。
因为刚刚复健训练的缘故,他的手上有和腿上一样的红色压痕,手掌中更是覆盖上了一层老茧。
听到纪施薇的嗔怪,顾怀予的目光只是再一次凝聚到了自己的左腿上。
“我说的是事实。”他平淡地说道。
他说的确实是事实,祛疤的药膏也未能完全使得所有疤哼都从他的身上退去,那些泛着白的伤疤盘踞在他的残肢上,即使是纪施薇也夸不出好看这两个词。
“那也不能这么说自己嘛。”
纪施薇嘟囔着,擦拭他手背的力道都越发重了些,他白皙的手背也被她摩擦出了红,但他却像是没有在意一样。
顾怀予没有说话,只是微微摇了摇头。
有些人一贯喜欢用自嘲来掩饰自己的内心,而对于像他这样一个不喜欢将自己的弱点露出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丑是事实,他并不会因为打算面对未来就否认这个事实,甚至于他只会在每次看到之时在内心之中感慨这句同样的话。
他对别人狠,对自己却也更狠,他这个人喜欢拿着刀尖戳人家的心窝子,却也更喜欢直接在自己的心中直接割上几道血淋淋的伤口。
不管是生理意义上的疼痛,还是心理意义上的疼痛,都能让他的大脑更加清醒。
顾怀予不需要别人的同情,一开始住院之时那些医护字里行间的可惜和惋惜只会加剧他的痛楚,而那些血淋淋的伤口和那些自嘲的话语却能让他的理智更加清醒。
“好啦。”
纪施薇擦好了顾怀予的手,把纸巾丢到垃圾桶内,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她突然转身对顾怀予说:“等一下哦,我去找一下东西。”
“找什么?”顾怀予有些疑惑,看向她问道。
复健室是后期为了他复健专门改造的,除去那些为他准备的双杠垫子,还有那些健身房之中常见的器材之外,整个房间之中就没有放置其他无关的用品用具。
“在找祛疤的药膏呀。”纪施薇蹲在窗边的柜子旁,一边翻找一边还不忘回头回答顾怀予的问题:“管家和我说过的,在你常去的房间之中都把同样的药箱都放了一份。”
自从上一次顾怀予摔倒之后,管家就在所有顾怀予会去的房间之中全部备了盒药箱。
小到棉签碘附纱布,大到祛疤药膏止痛,全部都多准备了几份,当时管家只是例行和纪施薇叮嘱一句,倒是没想到现在这个时候就派上了用场。
“不用这么麻烦,等――”
顾怀予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纪施薇打断。
“找到啦。”
纪施薇抱着药箱回到了凳子上。就算顾怀予的那句话没说完,纪施薇都能猜到他的意思:“是不是想说等晚上睡觉前再擦?”
他抿了抿唇,像是默认。
纪施薇哼了一声,像是早就知道他的想法:“晚上又是你自己涂,到时候又忘记涂抹了怎么办?”
这款祛疤药膏的药效虽然是因人而异,但是从纪施薇身边去做医美的明星都会涂抹的经验来说,效果倒是不会这么不明显。
摆明了倒是有的人可能三天打渔两天晒网的进行涂抹,才会像现在这样。
被纪施薇戳破了真相的人倒是一副淡定的模样,就连解释没有过多的词语,只是言简意赅道:“忘了。”
“工作倒是不会忘,就会忘了和自己相关的事情。”纪施薇有些不满。
他工作的时候那些成百上千万的数字倒是不会忘,就连下面子公司的年度季度的变化都能记得清清楚楚,到了他自己身上,就连抹个药膏都要人提醒。
顾怀予沉默着,没有继续为自己辩解。
“伸手。”
听到纪施薇的声音,顾怀予有些惊讶的微微抬眉,以往深沉的眼眸都带上了些疑惑。
她似乎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但是这又并不符合纪施薇的性格。
顾怀予没有多想,还是老老实实地伸出了手。
掌心上的红色痕迹已经褪去,纪施薇先是像是惩罚一般地用祛疤膏拍了拍他的掌心。
她用的力不重,对于顾怀予而言更像是挠痒痒一样,她也没打算听顾怀予的道歉,只是打开祛疤膏,把白的盖子放到顾怀予的手上:“好好拿着。”
顾怀予老老实实地接着。
透明的软膏被纪施薇挤到他腿上的疤痕上,那些疤痕都有些凹凸不平,纪施薇一一抚摸过那些伤痕,仔细的在腿上的所有疤痕上面都涂抹了均匀的一层。
和刚刚隔着湿巾的感触不一样,她温润的指腹是一点点划过那些他自己厌弃的伤口,那些原本连触觉好似都比正常肌肤慢上一拍的伤口却像是被灼烧了一样,直到冰凉的祛疤膏被涂抹上时才平息了那般的躁动。
纪施薇把腿上的伤疤处理好,抬头看向面前一副老实模样的顾怀予。
他还保持着刚刚的动作,和抬头的她撞了个对眼。
她没有去拿顾怀予手上的白色盖子,却是难得的全名全姓的喊了他全名:
“顾怀予,我还是很不开心。”
纪施薇说道,她的脸上像是因为气恼的缘故有些泛着红,娇艳欲滴的,顾怀予只是看了眼,就垂下了眸看着自己的腿。
“你能不能对自己稍微好一点呀。”
见顾怀予没有抬眼看自己,纪施薇伸出沾着药膏的手,抵在顾怀予的额头上。
顾怀予总是以那些最高的标准在要求自己,他强迫着自己去面对事故的废墟和未来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必须去面对,但像是涂祛疤膏在内的这些小事情却是总是被他自己遗忘。
“比如,记得涂祛疤膏?”顾怀予终于抬眸看着她,他像是还有些不明白纪施薇的意思:
“虽然丑,但是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使用影响,不涂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已经习惯和皮肤和接受仓在一起紧密贴合的感觉,那些伤疤在穿假肢的时候是看不到的,仔细想想倒还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
“什么没有关系呀。”纪施薇反问道:“现在看到抱怨一句丑就是没有关系吗?”
顾怀予继续沉默。
“还有,这只是其中一点。”他额间的伤口也有些起伏,纪施薇又挤出了些药膏,在他的疤痕处涂抹道:
“不管是复健还是其他时候,都要先保护好你自己。”
她的手太近,顾怀予下意识地阖上眼睛,却在听到她的声音后下意识地抬起了眼睑。
“不要过于着急,也不要过于焦躁和担忧。”纪施薇涂抹好额间的伤口,倒是收回了手,她的手上都是药膏,倒是不好去拉顾怀予,只能这般坐着看着他。
顾怀予平静地看着她,像是猜到了她下午已经看到或者是猜到。
他只是说:“我很难克制自己不要去着急。”
“我知道。”纪施薇了然:“所以,我只能希望你能够对自己更好一些。”
不要强迫自己的内心,不要一遍遍去伤害自己。
“那些痛苦能令你清醒,那些焦急能让你感受到自己的内心。”
“但是怀予,那样只会让我们担忧。”
他的焦急被他掩饰得很好,但是那些和往常不一样的行为,和那些焦急着地想要进入下一步的期盼,却也往往暴露了他真实的想法。
“我只想要你平平安安的。”
纪施薇眉眼弯弯,看着顾怀予:“最好能多笑笑就更好了。”
“就这些?”他问她。
纪施薇歪着头想了想,点点头道:“就是这些。”
她对他倒是没有其他的要求,只要顾怀予能对自己好些她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他又问了她一遍:“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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