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函一袭宽袍,墨发如泼,立在厅前,冷眼注视着那些尸身。
十五人,整整十五人。
真是好手段。
“齐老六,你领着五人再去接应!”
他不信这个邪。
底下护卫你看我我看你,忠心的操守犹存,二话不说又往外奔去。
可惜出去多少人,就给扔回来多少人。
对方高手尽出,已封住了私邸的出路。
崔函从未被逼得这样惨。
“去,全部给我压上去!”
他双目浸满血腥,绣袍乱舞,几乎是暴戾到了极致。
可惜余下的人面对越积越高的尸身,目露惶恐,求生的本能迫使他们跪下来,
“少主,收手吧,再这样下去,您手中精锐将损失殆尽。”
崔函身子剧烈一震,眼底的戾气渐渐沉凝如寒冰,不再吭声。
同一时刻的范家。
范玉林派出去那名心腹小厮的尸身,
被程家护卫毫不留情扔在范玉林父亲的书房前。
范家毕竟不是崔家,别说护卫,就是家丁都没几个,瞧见这个阵仗,均吓破了胆。
“这是怎么回事?”
范父瘫在圈椅里,看着面无血色的二儿子怒问。
范玉林注视着那具尸身,双目失了神采,这是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的人哪,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没了。
没了....
那人穿着程家护卫服饰,连一点遮掩的意思也没有。
程明昱这是明目张胆敲打范玉林,再犯,小心阖府的命。
范母和范父并范家长子拉扯着范玉林,
“你到底做了什么得罪了程家?你是不要命了吗?”
范玉林被他们扯得摇摇晃晃,沉默不语。
裘青奉命连夜部署暗探去范府和崔府,发现范府有动静,迅速赶到现场,结果就瞧见程家两名护卫提着个尸身扔去了范府,不仅如此,连着范家外的路也被封了。
裘青从屋梁跳下,拽住其中一人胳膊问,“兄弟,我陆家的,这是怎么回事?”
裘青跟着程亦安回过几趟程家,护卫认识他,解释道,
“范玉林这个混账,写了一首诗,有觊觎我们三小姐之嫌,而那崔家人欲拿着这首诗做文章,败坏三小姐的名声,我等奉家主之命,给他们教训。”
裘青闻言气得火冒八丈,
“好大的狗胆!”
“诗何在,让我瞧一瞧!”
那护卫四下掏了掏,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给裘青,
裘青拿着退回暗处,从兜里掏出一种军营常用的火折,擦出亮芒,他飞快扫了一眼。
“他娘娘的,什么这不见那不见的,让你见鬼去吧。”
程明昱意在雷厉风行,以铁血手腕将此事镇压下去,
但裘青觉得还不解气。
两个小兔崽子撞在你裘爷爷手里,不剥了你们的皮算我输。
很快裘青依葫芦画瓢,着人将此诗誊抄几十份,散去京城各大酒楼茶楼。
崔函这厢已经绝望了,将所有人手撤回,尸首处理干净,捏着眉心陷在圈椅一动不动。
他就这么在圈椅里坐到天亮,也不知什么时辰了,大约是日上三竿,他浑浑噩噩揉了揉眼,张望窗外,这时,院外传来心腹管事惊慌失措地骇叫,
“少主,出大事了....”
门口侍奉的小厮先一步冲出去,扶住那人问,“出什么事了?”
“昨夜有人在大街小巷贴满了范玉林写得那首诗词,坊间传言那范玉林爱慕咱们少主,昨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爱生恨,故意陷害咱们少主,让他当众出洋相,逼他打消娶妻的念头,还说咱们少主二十四了始终不曾议婚,是因着他有龙阳之好啊.....”
管事可以想象一旦夫人听到这个消息,该是何等天崩地裂...
里屋的崔函晃了晃,喉咙血腥上涌。
范玉林昨夜一宿没睡,着人妥帖安葬了小厮尸身,打发了其父母一百两银子,后合衣在塌上歇息,大约是巳时初刻,他父母忽然从外间闯进来,只见范母手拽一片宣纸,全身剧烈颤抖,含痛望着他,
“儿呀,你到底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遭来这等祸事。”
范母羞愤欲死,将那张宣纸扔他脸上,扑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你瞧瞧,坊间传言你好男风,此事已传得人尽皆知,往后去哪给你说亲去呀....不,不对,别说说亲,就是咱们范家都没脸见人了....”
“回益州吧,回益州吧。”
范父只觉脸面丢尽,跌跌撞撞出门而去,一个不留神,一头栽在地上昏死过去。
范母听得扑通一声,心抖了下,顾不上责备范玉林,又冲出去搀扶丈夫,“来人哪,快去请大夫...”
这个哭,那个闹的,整个范府顿时乱了套。
范玉林在这一片混乱中,深深闭上了眼。
第47章 你也不遑多让
又是一个好艳阳天, 就是风比昨日更大了,吹得人面颊跟扎了刺似的疼。
崔函裹着一件玄黑的披风,立在慎归堂门口。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穿深色衣裳过来见母亲, 过去母亲总爱让他着白衫, 说是看起来君子如玉, 风度翩翩。
从崔家大门至慎归堂, 足足要越过五个穿堂,四个庭院, 这一路无数崔家人均以异样的目光悄悄打量他。
府上尚且如此,遑论外头。
崔函素有傲骨, 依然目不斜视来到这里。
视线一点点从脚下往前端延伸, 各式各样的花瓷碎片散落各地, 有前朝汝窑天青裂片双耳瓶,他记得这是母亲最爱的梅瓶,下雪便插上几珠红梅搁在里头, 走到哪儿带至哪儿,极有情调。
有一套西域来的玛瑙兽首杯, 雕艺巧夺天工, 她平日爱以此饮酒, 喝了酒心情一好,也能给他一个笑脸。
目光慢腾腾游移至她脚下,一双雪白的绣花鞋, 她那么怕冷,寒冬腊月竟然就穿了这么一双绣花鞋。
崔函绝望地闭了闭眼,弯腰褪下长靴,只着薄薄的足衣,沿着碎裂的瓷片, 一步步往前去,他甚至不敢喊疼,修长的身影一晃再晃,忍住不晃,最终在一片狼藉中跪下来。
“娘,儿来请安。”
他伏低身子,不敢抬眸。
屋子里落针可闻,没有一点响动,恍若无人,他便一直跪着不敢吱声,大约跪麻木了,上首终于传来一道冷漠的嗓音,
“你出去吧,往后爱去哪儿去哪,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为娘这,你不必来了。”
崔函身子一颤,猛地抬起眸,只见母亲穿着一身绣红梅的长衣,靠着孤零零的桌案坐在堂中,外头的冬阳过于热烈,从色彩斑斓的琉璃窗映进来,照亮她整个身子,唯有一张素白的脸掩在阴处。
“娘....”忍不住再唤了一声。
那人还是一动不动,连眼神也木了似的,没有回应。
血从崔函的膝下渗出来,染红了那一片白瓷,他几度哽咽,却也知母亲素来不容人忤逆,不得不从命,慢慢地起身,一步一步退出慎归堂,待退至门槛外,余光发现父亲背着手立在廊庑窗下。
他神色一顿,拂去眼角的泪,侧身给父亲行礼。
崔父神色复杂看着儿子,心疼道,“回房歇着吧,慢慢来,不能因为一点挫折就一蹶不振,记住,你姓崔不姓李...”
应着这话,里头再度传来瓷器碎地的响声,崔函忍不住浑身一抖,崔父见状面罩寒霜,抬手示意崔函离去,自个儿快步往前,绕至堂前。
那崔母李氏坐在阴暗处,目光嫌恶地看着他,
“你来做什么?”
崔父负手大步迈入,就这么踩着那些碎片来到她身侧,定定看了她几眼负气与她隔桌而坐。
“你够了吗?也满意了吗?”
李氏冰冷的眼风扫过去,“我够什么?满意什么?”
她满嘴嘲讽,“我让他行得正,坐得端,他呢,跟你一样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去坏人姻缘,杀人越货,坏事做尽,我悉心培养他二十几年,结果呢,还是扭转不了他骨子里的坏胚!”
一句话无情地抽打在崔父面颊。
崔父唇角隐隐绷着,眼纹绽裂。
他着实用了些不光彩的手段娶了李氏,可他真的是喜爱她呀,她貌美飒爽,极有城府也很有胆气,刚过门那段时日,她将府内整治得服服帖帖,比他这个家主在崔家还有威信,他觉着他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男人,能娶到这般完美的妻子。
直到新婚三月后的一次同房,那一回她饮了鹿酒助兴一时情迷意乱,情动之时嘴里嚷出了那人的名讳,他方知面前美好的一切不过是一个随时可戳破的迷梦。
从她诞下崔函,再也没叫他碰过,至而今二十四年,他们夫妻早已形同陌路。
崔家只知当家主母李氏,不闻他崔冀。
“函儿已经够苦了,你不要再逼他,有什么事冲我来...”
“你滚,别脏我的眼。”李氏回转过身,指着门外,看都不看崔冀一眼。
见她如此无情,难以撼动,崔冀忍不住拔身而起,面覆愤懑,“李茹芸,你还要冷落我到什么时候!”
李氏脸色纹丝不动,张望门槛,发出一声轻轻的嗤。
崔冀见她懒得搭理他,羞愤难
当,气道,“你好歹说句话...”
“你缺女人吗?”李氏偏过头来,嫌恶睨着他,指着外头热烈的天光,“你外头的外室小妾数不胜数,你若嫌在家里待的不自在,有多远滚多远,不回来都没人记得你。”
李茹芸嫁给崔冀的条件之一,掌家权交给她,所以从新婚当夜,崔家家主令就在李氏手里。
崔冀已完全被李氏架空。
崔冀郁闷地低喝,“那些女人哪个不是照着你找的,你以为我心里有别人...”
李氏只觉恶心之至,抓起手侧一只茶盏对着崔冀面门砸去,咣铛一声,茶盏正击崔冀额心,疼得他身子一晃差点后跌,血很快顺着眉心滑下来,饶是如此,他愣是闪都不敢闪,硬生生受了她的打。
心中恼恨之至,面上却不敢有怒色,忙拂去血迹,恼道,“我为了你,外头那些女人一个孩子都不要,就守着函儿这根独苗,你还要怎样...只要你一句话,我立即将她们遣了...”
他就是想让她低个头。
李氏越听越觉得脏了自己耳朵,起身往后走,崔冀忙跟过去,可惜跟至后廊子门口,被两个女卫拦住去路,望着妻子无情的背影,崔冀气得跺脚,
“李茹芸!”
回应他的只有寒风猎猎,朗朗冬阳。
崔函回到书房,默坐片刻,随侍递来消息说是皇帝召见他。
崔函颓丧地抚了抚额,慢慢起身换了官服,又往皇宫去。
日头再烈,却化不开他眼底的阴霾。
已经这样了,总不能去死吧。
崔函自嘲地这样想,恢复往日的沉稳进了东华门。
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他,看着好端端的翩翩儿郎名声败尽也是很惋惜,直接提出让他外任,崔函没有应,跪在正中求道,
“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臣想留在中枢。”
皇帝过去是这个打算,可现在中枢容不下崔函。
“你躲躲风头,过两年再回来,朕再安置你。”
他有几个两年可荒废?
崔函从御书房退了出来,顺着台阶下了奉天殿前的丹樨,目光忽然瞟向西侧的慈宁宫,借口往西华门去,绕至慈宁宫前的小院子,塞了一锭银子给守门的小内使,让他去太后跟前递个话说他求见。
太后这次倒是不含糊,很快在慈宁宫暖阁见了他。
她知道崔函走投无路了。
虽然名声不好,但崔函本事还是有的。
手握崔家和王家,还愁对付不了程家?
太后一直在密谋此事,崔函主动送上门来,焉能不喜。
“礼部你进不去..”因为崔函名声败尽,礼部不会也不能接纳他,
“吏部和户部是皇帝的地盘。”
太后想起陆栩生的大伯父人如今还在狱中,工部侍郎的位置空缺,定从底下五名郎中挑选,如此郎中能空出一位,
“去工部吧,皇帝那头哀家给你掠阵,你回去等消息就是。”
崔函知道自己这招棋走对了。
“臣谢太后娘娘隆恩。”
“不过,”太后抚着一只雪白龙猫深深笑了笑,
“工部郎中还施展不了你的才能,哀家还有一桩要务要交给你。”
崔函抬首问道,“请娘娘吩咐。”
“帮哀家刺探京城权宦隐秘,盯着那些世家异动。”
崔函就知道没这么容易得到太后信任,拜山头,得先递上投名状,他瑰艳地笑了笑,“臣遵命,不过娘娘,臣底下人手怕不够...”
这是谈条件了。
太后也不意外,叹道,“哀家从东厂划拨一些人手给你,律令今夜送到你手中。”
两厢交易达成,崔函便准备退下。
太后望着依然清俊的男人,忽然心神一动,“崔郎啊,娶亲的事你别急,哀家心里有数,王家有淑女待字闺中,得空哀家给你引荐。”
太后打算寻个不怎么起眼的王家女,嫁给崔函,巩固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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