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函心里顿生抵触,不过喉结滚了滚,并未当场拒绝,“谢太后。”
离开西华门,虽然风还是那么冷冽,但他似乎能坦然接受了。
幸在这些年被母亲压制,锻造了一副坚韧心性,他崔函也没这么容易被打倒。
出门在西市附近一酒楼饮酒,听得雅间外全在议论他和范玉林,崔函紧紧捏着酒盏,肺管子都气炸了,程明昱不会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那就只能是陆栩生了,这样的人也配娶程家女?
也还真是巧,洞开的窗下停靠一辆马车。
一丫鬟搁下锦凳,搀着一少女下车,那少女穿着一件旧银鼠皮袄,生得高挑,面颊凹陷看着楚楚可怜,眼底却盛着别样的神采,她转身抬起手,去迎身后人。
只见一只手臂伸出来搭在那少女手心,腕间隐隐闪现一汪翠绿,紧接着她整个人弯腰从车内迈出。
弯腰那一瞬,斗篷微掀,露出一截纤细玲珑的腰身,待她站稳,忍不住回眸张望天色,烈烈冬阳下,那是一张光彩夺目的脸,眉间的炽艳恍若将这一片天地给逼得失色,杏眼弯出的弧度,恰到好处拖出一尾笑,似春雪腕间化,雨落牡丹开。
又娇又柔又鲜活烂漫。
不愧是程明昱的女儿。
他忽然有些明白母亲的执着。
宛如山巅之雪,神圣高洁,总是忍不住想採一抔来。
程亦安今日清晨迎来一位意外之客。
原来那程亦可自上回听她劝导,循着她嫡母发作的机会,拿着手腕被揪住的一道青紫,跑去戒律院告状,惊动戒律院的长老,一连便将原先克扣她吃穿用度的事给宣扬出来。
戒律院出面,要求八房大太太将这些年的分红全部交还给程亦可,当做嫁资自个儿攥在手里。
昨晚闹了一夜,程亦可最终得了两千两银票。
“两千两呀,安安,我从未见过这么多钱。”她昨夜一宿没睡,不知要往哪儿搁放,总觉得家里不放心,便清晨一早赶来程家,交给程亦安,让她替她保管。
身家性命银子都交给了程亦安,可见是满满的信任。
程亦安看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很是心疼,
“你这银钱看起来不少,真用起来也不禁用,得为长远打算,我嫁妆里头有几间铺子,不如你挑一间用着,做一门买卖,让钱生钱。”
闺阁长大的姑娘实在是没有成算,一听便如天书一般,顿觉天荒夜谈,程亦安便干脆带她上街,一间间铺子逛,领着她见管事,让她开开眼界,慢慢谋算一个营生。
从巳时初逛到申时,走了七八家铺子,程亦安顺道也将陆家的铺子给巡视一番,二人最终在下大街南门口分道扬镳。
“你回去琢磨,得空就来铺子里与这些管事攀谈,待有了想法便来寻我商议。”
程亦可恍若打开了新世界的窗,连连点头,“辛苦你了安安。”
程亦安在转角处目送她走远,打算回府,忽然瞧见不远处巷子墙垛处立着一人。
那人一身黑袍如墨,见她发现了他,含笑大步迈过来。
“程三姑娘。”
遭遇了那等惨状,还能笑得如沐春风,心性坚韧非比常人。
程亦安狐疑盯着崔函,面无表情道,“何事?”
语气还冷冰冰的。
“你何故阻我娶你二姐?”崔函单刀直入问。
程亦安轻蔑一笑,“什么叫阻你娶我二姐?你以为你想娶,我二姐就会嫁你?”
“崔函,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
崔函仔仔细细打量她神情,哪有半点见到心上人的样子,反倒是绷着一张俏脸无比嫌弃。
他脑海突然闪现一片灵光,怀疑自己上了范玉林的当。
狗杂种,算计他!
崔函自诩聪慧,从来只有他算计旁人的份,这还是头一回被
一个小白脸给诓了。
崔函被自己给气笑了。
再看程亦安,眼底的眸色便十分复杂。
两位婆子成八字形护在程亦安左右,那裘青并三位侍卫也虎视眈眈睨着他,只等着程亦安一声令下便涌上来。
换做最开始,知道程亦安对他无心,也就罢了。
如今嘛,有那么点入眼,舍不得丢开手。
崔函还是保持一贯的风度,朝程亦安一揖,“三姑娘,在下哪里得罪了你,你可以明言吗?”
“不能。”这种事解释不清,程亦安只能将任性进行到底。
崔函真没料到这么温软娇柔的姑娘,竟然如此有脾性。
有趣。
他忍不住试探道,“我母亲的事你知道了?”
“你母亲是谁?”
程亦安没这么傻被他套话。爹爹的事不能被声张出去,对他名声不利。
崔函看着一脸懵懂的姑娘无奈地很,这话是聊不下去了。
他拿她一点法子也没有。
再往后退了一步,优雅一揖,
“不管怎么说,咱们俩也算不打不相识,往后程三姑娘有需要用到在下的地儿,遣人来崔府知会一声,再会。”
他略略颔首便转身离开。
程亦安瞠目结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问如兰道,
“他莫不是受刺激了,脑子不灵清了?”
如兰也很是匪夷所思。
害她方才提心吊胆,以为崔函要报仇,谁知这人竟然还结交上了。
裘青呢,盯着崔函离去的身影,心里已把他祖宗问候了八百遍。
他奶奶的,敢觊觎少奶奶。
程亦安无暇理会崔函,立即登车回府。
大老爷的罪名定下来,被贬为庶人,连累大少爷陆云生也被罢了官,一家人在长房哭天抢地,大少奶奶柳氏也哭红了眼,无心理事,程亦安只能回去主持局面。
崔函这边回了私邸,便对侍卫下了一道命令,
“去范家,捉住那范玉林,给我狠狠一顿打,打得他下不来床。”
崔家侍卫早恨范玉林败坏自家少主名声,得令马不停蹄奔了去。
可怜那范玉林不过是强撑身子去寺庙给小厮做个道场,回程路上又被打了一顿,崔函的人更下死手,范玉林被打得满口鲜血被抬了回去。
范母看一眼昏厥不醒的丈夫,再看半死不活的儿子,只觉天都塌下来了。
陆栩生这厢又是夜里方回来,裘青侯在书房门口便把范家的事告诉了他,
“属下猜测定是崔函对范玉林动了手。”
陆栩生眸色一顿。
不是,他想亲手教训一番范玉林就这么难吗?
“那崔函呢,他今日有没有对夫人不利?”
陆栩生发现自己问完,裘青表情极其古怪,
“怎么了这是?”
裘青咽了咽嗓,满脸同情地望着自家少将军,
“崔函不仅没做什么,甚至告诉咱们少奶奶,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儿,知会一声...”
陆栩生:“......”
裘青看到他天灵盖在冒怒气。
陆栩生嘶着牙,揉了揉心口,服气地点头,
“有种。”
今日崔函投靠太后的事,已不是秘密,皇帝气得砸了一只御盏,骂他狼子野心。
行,不把崔家连根拔起,对不起他这番勇气。
“你先叫人盯着崔函一举一动。”
回到后院,程亦安正伏在案前练字。
陆栩生狐疑地走过去,探头一瞧,只见她面前用木架挂着一幅极为精致妍丽的小楷,那小楷笔锋犀利,线条柔美,观之赏心悦目。
而程亦安呢,正在一丝不苟临摹,看样子兴致勃勃,连他在身旁站了半晌也没察觉。
陆栩生脸色不好看了,在她对面落座,冷着脸下颌往那字帖一抬,
“这是何人字迹?”
一个范玉林不够,又来了个崔函,可别她又惦记什么小白脸了。
程亦安抬眸笑盈盈回了他一句,“我爹爹的...”
听到是岳父书法,陆栩生暗暗吁了一口气。
程亦安还很得意,跟他炫耀道,“上回去我爹爹书房,顺过来的。”
陆栩生闲适地靠在圈椅里,修长手指轻轻在桌案敲打着,似笑非笑道,
“坊间传言‘一见程郎误终身’,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嘛。”
连太后党骨干都被她迷得晕头转向。
程亦安面色含俏瞪了他一眼。
第48章 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谁惦记都没用, 程亦安只能是他的。
这一夜拔步床就没消停。
接下来一阵,陆栩生更忙,有时夜里还能睡一觉, 有时一整日不见踪影, 离京前, 他得预先将都督府一切公务交接稳妥, 除此之外,以免开春北齐有动静, 甚至还要前往边关九镇安抚将帅,暗中布防。
腊月二十三这日, 程亦安来了小日子。
免不了一阵失望, 好在想起那碗药又释然了。
夫妻俩就这般各自忙碌至除夕, 除夕是程明昱寿辰,程家拒了一切外客,只长房女儿女婿到场吃个酒, 程明昱亲自下厨做了一道三角糕,给四个孩子吃。
管家亲自拎着食盒过来时, 程亦彦率先扑过去抢了一盘, 程亦歆手里牵着孩子, 生怕落后,
“青云,快帮我!”
贺青云笑着起身紧随其后, 那管家看着大姑爷过来,也只得让他拿了一盘子。
那头程亦安急了,她嘴里正吃着饺子含糊不清,指着那边直推陆栩生胳膊,
陆栩生那是什么功夫, 修长手臂伸过去只往管家手肘处点了下,那管家手腕这么一松,食盒悉数落在陆栩生手里,害随后追过来的程亦乔扑了个空。
“算了,今年就当我让着你们。”
程亦安总不能吃独食,分了一半给二姐。
老祖宗看着一家人热热闹闹笑弯了腰。
吃过午膳,各自回府过年。今年陆家因为大老爷一事,老太太病得严重,就少了些年味,陆栩生夫妇在二夫人院子里守岁,二夫人不是爱热闹的性子,给晚辈派了红包就让各自散了。
翌日大年初一,程亦安身为掌家少奶奶,帮着二太太和三太太坐镇后宅,接待那些前来拜年的街坊姻亲。
程家巷这一日更是车水马龙,前来给程明昱和老祖宗拜年的帖子堆积如山,每一封帖子都会送到程亦彦处,让他过目,程亦彦在如山的帖子中发现了魏舒亭三字,昨日宴席上,大妹妹和三妹妹都有人夹菜,唯独二妹妹形单影只,程亦彦有些心疼,犹豫一下着人将帖子送去程明昱的书房,见不见就看爹爹的了。
程明昱最终还是见了魏舒亭,魏舒亭家里是军籍,如今在五军都督府任职,五品官衔,在程家来看不算很出众,但在寻常世家子弟中也不错了,程明昱与他交谈片刻,觉得人还算稳重,让他去给老祖宗请安。
魏舒亭便被带到老祖宗的院子。
此时已是下午申时,大多客人已离去,院子里只剩下程家本家人,程亦乔张罗几位老太太打叶子牌,席间气氛正融洽,外头来报说是城南侯府世子爷来磕头拜年。
老祖宗便知是程明昱的意思了。
她看了一眼愣住的程亦乔,笑着道,“让他进来吧。”
嫌东次间吵闹,挪去西边暖阁见了魏舒亭。
老祖宗与他聊了好一会儿。
对着旁人沉默寡言,到了老祖宗这里,他又很健谈。
看着没有贺青云那般温厚老实,却又比陆栩生要服帖。
家世门第其实都不错的,就看有没有眼缘。
交给程亦乔自己决定。
老祖宗给了一份见面礼给他,让管家领着他出来,魏舒亭在西面廊子里见到了程亦乔。
程亦乔披着一件新做的大红羽纱狐狸皮斗篷,手里捏着刚折的如意花结,倚着廊柱懒懒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
魏舒亭目光在她面颊掠过,微微有些脸红,缓步上前朝她一揖,“给二姑娘拜年,祝二姑娘新的一年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程亦乔扬唇一笑,“哦,我今年的心愿便是希望清清静静的,不要有人缠我,如此我便借你吉言,盼着心想事成了?”
魏舒亭心下发苦,望着她眉梢驻着笑意,“若是二姑娘定下我,就不会有人乱缠了。”
程亦乔气乐,站直身道,“你好大的脸,我凭什么
就要定你,别以为我爹爹放你进来就是认准你了,他老人家不过是看城南候面子罢了。”
魏舒亭其实是很聪慧的,立即顺着她话头道,
“是,家父常赞程公外有张良之资,内有萧何之能,为古往今来罕见之全才,若家父在程公这里还有些面子,是魏家之幸。”
程亦乔听着心里舒坦了,俏眼飞飞,“油嘴滑舌。”
魏舒亭怔看了她一眼,年轻的姑娘正是最曼妙的时候,面庞都长开了,就像一朵娇养的牡丹。
他正色道,“二姑娘,我们城南侯府人丁简单,父亲和母亲就我一个儿子,往后家产也是我们的,我父亲为人想必令尊清楚,决不是为难人的公公,若是我娶了你,他不知多高兴,至于我母亲,性子温厚平日与我父亲说话都不大声,遑论苛刻儿媳妇。”
“你看,婆媳矛盾没了,也无人跟咱们争家产,至于彩礼,我们尽侯府所能,绝不叫你逊色旁人,若是你有要求尽管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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