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除了那桩事外,老太太这个婆母对她是极为不错的,媳妇中就偏疼她,没有因为她出身不如大嫂金氏而嫌她,见她性子柔软反而处处看顾,从不叫她干活。
四房老太太只顾拉着她,“芙儿,我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我现在是悔不当初,哪怕那时应了长房老太太所请,将你给了明昱,也好过逼你跳崖...到头来我竹篮打水一场空,害了你们母女....”
老太太当着程亦安的面,没说后悔当初兼祧的事,若是不起意,没准现在夏芙还是她媳妇。
只是没有当初的兼祧,就没有程亦安,所以这话不能说。
夏芙却听出她未尽之意,悄悄看了一眼女儿。
程亦安默默喝茶没有反应。
夏芙没与老太太多谈过去的事,问起她身子,
“要不我给您开些药回去?”
老太太摇头,伸手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匣子递给她,
“这是我当年替你留下的旧物,今日都拿来给你,我已给安安签了和离书,芙儿,你如今跟程家没有任何瓜葛了,痛痛快快过自己的日子,若有什么人敢说三道四,我站出来替你说话。”
夏芙笑道,“我如今已不是夏芙,我叫夏岚,出身老王妃的娘家苗疆,被老王妃许给王爷为侧妃,王妃过世后便被扶正。”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好,如此最好。”
说了半日的话,问起她在云南王府的事,丝毫不提程明祐,夏芙也没问。
他们之间终究是过眼云烟了。
临走时,她抱着夏芙不肯撒手,
“我时日无多,往后也不能再来看你,芙儿,让娘好好抱一抱,若有来世,换我给你做牛做马,服侍你一辈子。”
夏芙想起当年程明祐出事后,婆媳俩相互扶持的日子,心痛难当,回抱住她,
“都过去了,您老也释然吧,我现在过得很好,也很庆幸能从程家的藩篱挣脱出来。”
老太太最后被婆子们悄悄抬着从侧门离开王府。
夏芙却单独把程亦安留下来。
“安安,你过来,到娘怀里来。”
程亦安挪过来褪下鞋,上了罗汉床,夏芙将她双手拉在怀里,
“安安,当年的事,为娘不后悔,也从未后悔过,我的安安是在爹娘期许下来到这个世上的,你可千万不要看轻自己。”
怕孩子因为自己的出身而自卑,这是夏芙唯一也是最大的顾虑。
程亦安笑着道,“娘,我没您想的这么脆弱。”
“您当初真的是自愿的吗?可不能为了安慰我而糊弄我?”
夏芙目色忽变得苍茫,颔首道,“是,一来,当初娘亲寡妇之身,处处被人觊觎,难以度日,二来,也着实想要个孩子傍身,否则未来几十年何以为继?固然老太太有她的算计筹谋,却也着实经过我首肯,是我自己愿意的。”
看来老太太和爹爹说的都没错。
又想起她方才所说:不后悔,也从未后悔....爹娘期许下.....
程亦安想起“爹娘”二字,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刺痛。
冷不丁问了一句,
“那您想过要跟爹爹见一面吗?”
夏芙目光定在她衣襟前,那里绣了一朵碎黄的小花,被斜阳映染,好似浸在旧时光里,她笑了笑道,
“不必了。”
程亦安哑声扯了扯唇。
人世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有人盼着功成名就,有人盼着儿孙成群,还有人盼着阖家团圆,而她的爹娘怕是永不能同现。
端午节往后又过了几日,程亦安这几日要么在府上盘点各地铺子营收,要么就悄悄往云南王府跑,夏芙会亲手给她下厨,做她爱吃的饺子。
这几日陆栩生也很忙,江南豪族虽平,却牵扯一大帮善后公务,譬如将那八家豪强的家底抄出来上缴朝廷就不是易事。
期间陆栩生跑了一趟江南,至五月中旬回来。
这一次回来,带回一大批财物并查抄出来的账目。
皇帝看着厚厚三大沓账簿,随意翻几页都是叹为观止。
“栩生啊,你这一战可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这些财物全部到库,我大晋十年军费开支无忧矣。”
这些还仅仅是现有的财物,再加上那些清查出来的人口矿山,所有过去掌在豪强手里的产业收归朝廷,不出五年,大晋就称得上国富民强了。
“说吧,你要什么赏赐!”
陆栩生笑了笑,“臣蒙陛下厚爱,得封国公,已是位极人臣,旁的念想也没有,陛下若实在要赏,就赏臣一些珠宝田产财物吧。”
陆栩生这么做是有缘故的。
自古功高震主,他若是一心求功名,反而引起朝臣及皇帝忌惮,他若贪财,皇帝反而觉得这个人好控制,用得放心。
皇帝却岔了脸色,“你什么时候也贪图起财物来?”
一问这话,陆栩生可就有话说了,
“陛下,您还别说,我现在还真就什么都不愁,就愁这些黄白之物。”
“这话怎么说?”这可不是他认识的陆栩生。
陆栩生道,“您知道的,自打我媳妇被程明昱认回去,那程明昱家底都快掏给她了,她现在有钱有闲,压根就看不上我们陆家那点子家产。”
“害我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她哪日不愿意跟我过,收拾收拾就回程家去了。”
皇帝瞠目结舌,见陆栩生满脸烦恼不似作伪,顿时皱了眉,
“你可是我大晋最年轻的国公爷,上回你请旨,朕也封了她诰命,她跟着风风光光,不挺好吗?你怎么会在媳妇面前挺不起腰板来呢?”
陆栩生摊摊手,“我媳妇那人品模样,您见过的,她离了我,还愁没去处?”
皇帝嫌弃地看着陆栩生,“你们成婚这么久了,怎么还没个孩子?”
当男人的,都有一个念头,以为有了孩子就拴住了对方。
陆栩生再度摊手,“贺青云有了个女儿,也没拴住我那大姨姐,人家程明昱养得起呀。”
程亦歆被权贵争相求婚的事,皇帝也有耳闻。
顿时看陆栩生就犯了愁。
皇帝琢磨道,“那朕让刘喜拟一张单子,回头赏赐与你。”
陆栩生笑道,“多谢陛下。”
不过皇帝还是没有就此落心。
国公爵位的事,陆栩生本就受了委屈,这次盖世之功,就赏一点财物说不过去。
陆栩生既然是他“亲儿子”,那他这个公爹就得拿出本事来。
“朕不能让你被程明昱比下去!”皇帝严肃说,
陆栩生愣了愣,被他突如其来的坚决给吓到,
“陛下何意?”
皇帝忽然起身,在御案后踱来踱去,
“朕要给程明昱给不起的。”
陆栩生跟着起身,微躬道,“您这是打算给我长脸?”
“可不是,”皇帝立即
有了主意,
“朕封你媳妇为郡主,如此朕既长了你的脸,也不枉费你这份功勋。”
陆栩生当然是欣喜的,他宁可自己不要任何赏赐,也得给媳妇挣一份体面,
“这体面我岳丈着实给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是吧?”拾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就这么定了。”
旨意下到礼部,被礼部驳了回来。
皇帝差点给气喷茶,“谁敢驳朕的旨意?”
礼部尚书孔云杰当然不答应封程亦安为郡主,不愿看到陆家和程家势大,于是便以“非宗亲女无封郡主前例”为由头驳了这封诏书。
皇帝知道礼部那些老臣,最是循规蹈矩,于是他改写诏书,
云南王府不是认程亦安为义女么?
让程亦安以郡主之身认云南王府为干亲,这样就名正言顺了。
皇帝明显是想拿程亦安捆绑住云南王府,这是朝务大局。
礼部反驳不了。
但都察院又封驳了这封诏书。
皇帝气得跳脚。
不一会,程明昱求见,恰恰云南王今日在礼部兑王府今年的份例,也听说了此事,赶忙来求见皇帝,要促成此事,这不,一前一后进了御书房。
皇帝看了一眼云南王,先问程明昱,
“程公,朕要封你女儿为郡主,是嘉奖栩生平豪强之功,你为何封驳?”
程明昱从容一揖,淡声回,
“陛下,臣不同意安安认云南王府为干亲,您若封郡主,径直以陆栩生之功勋封就是,何必搭上云南王府?至于您怕百官置喙,此事臣来料理。”
先前云南王府放话要认程亦安为干女儿,不过是口头说说,给夏芙和程亦安来往行方便之门,可如今封郡主,那就是实打实要记在云南王府,夏芙的事他还没查清楚,现在云南王妃是“夏岚”,谁知道云南王府往后会不会有什么幺蛾子,程明昱坚决不答应。
云南王顿时大怒,指着他跟皇帝道,
“陛下,封郡主得有个顺理成章的由头,这程明昱他分明就是借公济私,见不得安安唤我一声干爹。”
皇帝也看出由头来,捋须眯起眼打量程明昱,
“程公,你一向雅量,今日怎么为点小事斤斤计较来,不过是个干女儿,云南王府于安安母亲有恩,安安唤云南王一声干爹,实在是合乎常理。”
程明昱忽然撩袍跪下,神色坚决道,
“陛下,臣就这一点私心,臣什么都能接受,唯独不能接受自己的宝贝女儿唤别人一声干爹,至于她欠云南王府的恩情,我这个做父亲的替她还,朝廷要给云南王府的军饷,我程家担负一半。”
动不动就拿银子来砸。
皇帝扶额,很是无力。
程明昱早有后手,将户部尚书郑尚和也给拖了来。
一听要给国库省银子,郑尚书眼神蹭蹭亮了,
“陛下,应了吧。”
皇帝尚在权衡,那头云南王不甘示弱,大手一挥,
“陛下,臣治下今年收成还行,您给一半军饷就行了。”
“咳咳咳!”
司礼监掌印刘喜止不住地咳。
真是一个赛一个硬气。
于是程明昱也起身回了一揖,“那这一半也由臣来出!”
云南王背着手:“今年军饷不要了!”
众人:“......”
皇帝,郑尚书,刘喜和陆栩生面面相觑。
敢情封程亦安一个郡主,能给朝廷省这么多开销呀。
但云南王的话不能当真,真不要军饷,可不见得是好事。
每年朝廷送军饷去云南,顺带要任命官员,节制云南民政军政,否则能平白无故给钱。
程明昱早料到这一点,故而掐住了皇帝七寸。
皇帝开始劝云南王,
“云南王,滇南百姓本就赋税繁重,王爷要替朕驻守南疆,抵御外侮,岂能不从朝廷拨银子?总归呢,名义上外头也都知道安安是王妃之义女,于王府而言并不影响。”
云南王不答应。
如果夏芙真的是云南王妃,那么云南王无所顾虑,可偏偏她只是挂个名头。
一旦程亦安真能以郡主之身认云南王府为干亲,就彻底跟云南王府绑在一处,意味着他有更大把握求娶阿芙。
而且云南王敏锐觉察出程明昱这不仅仅是在跟他争“女儿”。
于是,云南王也拿出他的杀手锏,诚恳地朝皇帝一揖,
“陛下,臣是真心归服陛下,愿意替陛下守好南疆,臣实在是喜欢安安这个姑娘,王妃更是把她当命根子,请陛下成全。”
这话就是告诉皇帝,想拉拢云南王府,要给出诚意。
皇帝最开始何尝不是这个念头。
于是又为难上了。
而这个时候,程明昱却深深看了一眼云南王。
夏芙是程亦安生母,无论是干亲与否,程亦安跟云南王府这一层关系是逃不脱的。
那么云南王何以如此执着于要认安安这个女儿?
除非他觉得现有的关系不牢靠。
一个男人在什么情形下会这般没有安全感?
除非夏芙的心不在他身上....
程明昱实在是太敏锐了,心细如发,从这一短短交锋中,便嗅出了不对。
一想到夏芙与云南王之间的事恐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程明昱心潮如涌,慢慢直起腰身,如此,他更不能让安安与云南王府扯上关联。
于是这位老辣的文臣第一人,很快给皇帝献了计,
“陛下,臣突然想起王爷尚有一长子,今年二十一,还未大婚。”
聪明人,点到为止。
皇帝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程亦安毕竟不是云南王亲生女儿,这点关联能有多牢固?
还不如嫁一宗室女去云南,彻底用联姻给巩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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