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嫔妾对祁美人说的香丸颇感兴趣,想问祁美人可做几个了?”明裳声线温和,不徐不疾,倒惹得祁美人摸不着头脑。
她想了想,开口,“自是做了几个,只是个中调配的不对,已吩咐宫人倒掉了。”
明裳似是有所疑,微含住唇,“祁美人取的一两白檀也都用了么?”
祁美人立即去答,“自是用了。”
明裳柔柔一笑,“祁美人有所不知,一两白檀已不是少量,再掺有青木,则会染身扑鼻,其味道犹如甘果,方寸可闻,可嫔妾并未闻到殿内有何异香的气味。既是如此,祁美人的一两白檀,又用到了何处?”
“你……!”祁美人面色时红时白,竟说不出一句话,扑通跪到地上,“娘娘,嫔妾……”
而一旁的乳母也十分惊慌,后颈登时冷汗淋漓。
便是在这时候,殿外传来一声通禀,“皇上驾到——”
众人立即将注意转到了殿外,皇上宠爱宝珠公主,宝珠公主高热不退,皇上必然会到上林宫看望,只是时辰或早或晚。此时也没人关心倒底是何人害了宝珠公主,听闻皇上来了,不觉捋着鬓发衣衫,含羞带怯地等着皇上注意到自己。她们来这可不光是看戏,最要紧的,自然是得皇上的眼。皇上久不进后宫,一进后宫便是召幸宓常在,她们这些人,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只能干等着,这般好的机会,又怎能错过。
皇后起了身,屈膝福礼,后面跟着的嫔妃具是福低了身子,有胆大的,不禁朝那头瞄去,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怀修看着满殿的莺莺燕燕,拧眉不耐,只对皇后道:“宝珠情况如何?”
皇后担忧地摇了摇头,“太医开了退热的药,阮嫔正在里头照顾着。”
李怀修抬眼扫过殿内的嫔妃,面目沉冷,吓得宫嫔身子一抖,皇上不理会后宫的争斗琐事,可不代表皇上看不清明,不去计较,她们登时歇了方才争宠的心思,头埋地低低的,只盼着皇上莫要看见自己才好。
最为心惊胆颤的,就是一旁站着的太医,太医院任职,最怕遇到后宫主子们的纷争,偏生,今日恰好让他遇上。眼看皇上进殿里去看宝珠公主的病情,太医揉揉发麻的双腿,恭敬地跟在后面进了内殿。
绕过屏风,便听见女子的哭声,阮嫔坐在床榻边,捏着帕子不断擦拭眼角的泪水,听见动静,才看向那人,哭着跪下身,“求皇上给嫔妾做主……”
李怀修面色很冷,只掠了眼阮嫔,很快将目光放到了床榻里高热不醒的宝珠身上。
太医抹了把额头虚汗,上前为床榻上小小的人看诊脉象,诊过脉,心口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皇上,公主高热已退,眼下只是睡着了,待醒过来再吃一副汤药,调理几日,即可痊愈。”
李怀修面容稍缓,掀衣坐到床榻边,手掌抚向女儿的额头,掌心温度温热,才撂下心。他收回手,掩好宝珠盖着的衾被,目光触到那只露在外面小胳膊上的红疹子时,脸色又沉了下来。
寝殿内站着的人一时大气也不敢喘,阮嫔察觉到皇上的脸色,哭声道:“皇上,定是宓常在要 报复嫔妾,才将手段用到了宝珠身上,宝珠也是皇上的女儿,她才六岁,就要吃这么大的苦头,求皇上给宝珠做主啊!”
李怀修捻着扳指,这才掀起眼皮掠向跪地的女子,“即便是旁人有心加害,你身为宝珠的生母,就是这么照顾女儿的么?”
阮嫔心口一滞,她抬头正对上皇上的视线,惊得猛然一晃,她方才明白,自己于皇上而言,最大的价值,就是生了宝珠这个女儿,没有宝珠,她甚至不如新进宫的低位嫔妃。不管是否因旁人之过,归根结底,是她这个生母,没有照顾好女儿,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皇上已经对她的行径有了不喜,她却不仅不顾宝珠病重,在这里声声指责旁人,不仅不会伤害宓常在分毫,只会愈发惹得皇上厌恶。
她惶然无措地跪低了身子,“皇上……嫔妾……都是嫔妾的错,嫔妾发誓,再也不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了,嫔妾发誓,日后定会护好宝珠,皇上……嫔妾知道错了……”
李怀修转开眼,吩咐太医照顾好宝珠公主,抬步出了寝殿。
殿外,见皇上从殿里出来,皇后先上前问出声,“皇上,宝珠的高热可退下了?”
李怀修淡淡点头,“已无大碍。”
“如此便好。”皇后敛下担忧,这才说了一刻钟之前发生的事。
闻言,李怀修眉心一拧,他抬起眸,才看见了不知在地上跪了多久的女子。方才进来的匆忙,他顾着去看宝珠,倒没看见众人之后那道低低的人影。
那女子着一席素净的梨花掐腰宫裙,安安静静地跪在地上,细看之下才能看清眼睫挂着的泪珠,眼尾泛着的红意,下面对着他的半边脸都是红的,隐隐约约映出一道巴掌印。
皇后注意到皇上的眼光,思量稍许,添补了一句,“宝珠高热不退,阮嫔一时情急失控,打了宓常在一掌,臣妾已经训诫过她了。”
李怀修没有看皇后,径直走到那女子跟前,低下眼,弯腰钳起了那张脸蛋,打得人下手不轻,也许是她太过娇气,鲜红的一道,尤为吓人。
他心底莫名憋了股气,没忍住呵斥出口,“蠢么,等着让人打?”
闻言,殿内站着的嫔妃面上无一不是错愕,宓常在身上尚有嫌疑,皇上不问话就罢了,这番带着怜惜的斥责,分明是在给宓常在做脸。皇上摆明了说,宓常在是皇上宠着的嫔妃,即便身居高位的阮嫔,也不能动宓常在半分。
众人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又气又恼,干瞪了几眼,愈发嫉妒,做甚宓常在那般好命,这才进宫多久,就能得皇上如此恩宠。听闻前不久宓常在到御前一趟,回来就得了膳房,还让皇上把御前的厨子拨给了顺湘苑,桩桩件件,还有个天理吗!
陈宝林不着痕迹地收了眼,她回眸之间,正对上身后张美人的眼光,张美人含着淡笑,却仿似看穿了她所有的心思,陈宝林僵硬地扯了扯嘴角,虽是在笑,却尤为难看。
她终于掩藏不住那些阴暗的心思,她嫉妒宓姐姐,同样出身寒门,宓姐姐一进宫就能入皇上的眼,而她到现在还未侍寝过一回,命运何其的不公!
她嫉妒得,恨不得让宓姐姐尝一尝她的苦楚,恨不得让宓姐姐到御花园跪上一日,恨不得宓姐姐去感受被高位的嫔妃鄙夷,践踏,责打是什么滋味!她也想要帝王无上的宠爱,也想要皇上召幸怜惜,也想要在难忍不堪的时候,有人给她撑腰,做她的倚仗靠山,她也好想好想,可是皇上却连一眼都不舍得看她,甚至怕是至今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住哪个宫所……
陈宝林轻闭上眼,咽下心底的不堪。
后面站着的张美人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陈宝林快要掐出血的手心,嘴角勾出冷笑,人心最大的恶,便是贪欲,生出贪欲便有自怜,愈是自怜愈是那些念头吞噬了本真。这世上哪有两全其美的事,皇上宠着谁不是旁人能够决定的,宓常在能走到今日,又何尝不艰辛。
陈宝林只看到宓常在表面的风光,却不知她侍奉君侧,亦是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皇上看似是在给宓常在做脸,实则也是在震慑后宫的嫔妃,想要嫁祸给宠妃,把手段用到皇嗣上,是真的活腻了。
男人斥责完,明裳眼眶里的泪水就憋不住了,豆大的泪珠凉凉地打到李怀修的手背,她咬着唇瓣,也不说话,那双潋滟着波光的眸子,却委屈得让人心疼。
不知为何,李怀修莫名见不得这女子这样委屈,他沉着脸,“给朕起来。”
明裳借着男人的手臂站起身,跪得太久,小腿软了下,李怀修抬手将人捞到怀里,他以为这女子是故意的,冷声斥她,“又闹什么!”
被训斥一通,明裳泪水跟断了线似的,愈发委屈,红通通的这双眼,怎么看怎么让人心疼,她揪着男人龙袍的衣角,哽咽道:“皇上别凶嫔妾,是嫔妾腿麻了。”
李怀修眉心使劲地跳着,脸色难看,手臂却牢牢地锢着怀中的女子,免得这人摔下去,他扫了眼没眼色的宫人,全福海一个激灵立即会意,忙搬了张圆凳放到明裳身后。
“宓主子请坐下吧。”
明裳眨巴了两下眼睛,她位份低,皇后娘娘都在站着,只有她一人坐下,不合规矩吧。触到男人冷冰冰的视线,她缩缩脖子,听话地坐下了身。
皇上何曾这般宠爱过后宫的嫔妃,祁美人眼睁睁看着旁边与她天差地别的情状,不甘地掐紧了手心,“皇上,宓常在尚有嫌疑,皇上……”
明裳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揉揉酸疼的膝盖,直接打断道:“祁美人还没解释自己,忙着往我身上泼什么脏水!祁美人倒是说说,你去太医院领的白檀倒底用到了何处?”
祁美人哑然无声,死死地瞪着明裳,偏生拿她一点法子都没有。
众目睽睽下,祁美人哑口无言,她求助地看向皇上,入宫之后,她虽不得盛宠,可好歹也被皇上召幸过两回,她期盼着皇上能像待宓常在一般为她解围,然她转脸时,只从男人的眼中看到了淡漠的冷意。祁美人倏然僵住了脊背,唇瓣轻轻颤动,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是她自作多情,在皇上眼里,她侍寝过又如何,后宫侍奉过圣驾的嫔妃多了,皇上又怎会一一记得,想凭此得皇上维护,简直是痴人说梦。
祁美人咬了咬牙,眼睛闭上,良久才一五一十地交代,“那乳母拿的白檀,确实是嫔妾从太医院所取。”
“那日,宝珠公主到御花园玩儿,正巧与嫔妾遇上,嫔妾无意间得知宝珠公主对白檀过敏,那乳母又告知嫔妾,宓常在喜配香料,难免因此会有闪失。嫔妾才借口到太医院取了一两,但嫔妾不敢害宝珠公主,只是叫人扔到了御花园,果不其然,那乳母趁着嫔妾离开,将埋着的白檀挖了去。”
“皇上!嫔妾并非有心要害宝珠公主!”祁美人跪地哭着求饶,“嫔妾只是……只是顺水推舟,嫔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饶了嫔妾吧。”
那乳母闻言,面色大变,惊骇地跪低了身子,“祁美人慎言,奴婢何时到御花园挖过那东西,奴婢记起来,今日从御膳房回来,奴婢还遇见了祁美人身边的悦蓉,本是擦肩而过,奴婢并没在意,料想是祁美人有意栽赃宓常在,见大事不好,才反了口!”
“好你个贱婢!若非你暗示于我,我又怎会冒险至此!我少有见到宝珠公主,如果不是你提醒,我又怎知宝珠公主对何香料过敏!”祁美人又气又怒,蓦地转过身,“皇上,这贱婢满口胡言,不如将她押去慎刑司,用了刑,她必然都交代了!”
“不要,皇上明鉴,奴婢句句实言啊!”曲嬷嬷额头砰砰叩到地上,声音响得惊人,不一会儿就磕出了血。
皇后也不耐烦再听下去,“还不说实话,你家中人一律按宫规处置,没人保得了你!”
曲嬷嬷闻言,才彻底醒悟过来,她怔然地伏着身子,额头破皮出血,她仿若未觉痛意,惴惴不安地向寝殿里看了一眼,这一眼倒是叫所有人都注意到。
众人面面相觑,难不成这桩事是阮嫔借由宝珠公主争宠,要除掉宓常在?虎毒尚且不食子,阮嫔是否太狠心了些。
曲嬷嬷咽了咽唾沫,万念俱灰地开口,“是……是阮嫔主子的意思。”
“你胡说!”
阮嫔扶着令溪,从寝殿内走至中途,乍然听到这句话,她脸色一白,快步从里头出来,到曲嬷嬷跟前抬手便狠狠一掌,曲嬷嬷硬生生挨下一巴掌,脸被打得歪斜,眼含恨色。
阮嫔恍若未觉,似是想到什么,警告道,“贱奴,宝珠是本宫怀胎十月,生下的亲骨肉,本宫怎会忍心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这场好戏看得实在精彩,峰回路转,谁能想到,竟是阮嫔自己设计的一出戏码。
殿内屏住了呼吸,都等着乳母说出缘由。
曲嬷嬷早知主子的厉害,她也知晓,自己倘若说了实情,主子定然不会放过她在宫外的家人。主子是宝珠公主的生母,可她在宫外,何尝没有骨肉呢?曲嬷嬷流着泪爬跪到前面,“奴婢知晓自己罪有应得,罪该万死,奴婢只求皇上,皇后娘娘保住奴婢在宫外的亲人,奴婢愿意受宫规处置!”
站着的阮嫔听这一席话气得胸口起伏不停,她撩起裙摆跪到地上,“皇上,嫔妾平日待这贱婢不薄,定是前几日这贱婢儿子生病,嫔妾没应她的告假,她才蓄意报复,眼下走投无路,便往嫔妾身上泼脏水,皇上万不能被她满口胡言蒙蔽!”
两人各执一词,明裳此时确实没了嫌疑,这会儿缓下来,才觉脸上火辣辣的疼,阮嫔这一巴掌可是出了十足的恨意,结结实实地往她脸上招呼。明裳不敢碰右面的半张脸,静静地听着殿内的争辩。
李怀修冷冷睨了眼跪着的阮嫔,淡淡沉声,“说出实情,朕可以放过你家中人。”
得到皇上承诺,曲嬷嬷才松了口气,而阮嫔则是面色青白,不可置信地看向高位的帝王,她跪在地上,拼命压住心底的惊慌。
曲嬷嬷缓缓道:“三日前,宝珠公主染了风寒,主子指责奴婢们伺候不利,叩了奴婢们的月例。这口子上奴婢得知家里幺子染了咳疾,请上多少郎中都没看好,奴婢才斗胆求主子请宫里的太医,但主子以奴婢幺子是……贱民为由,推拒了奴婢的请托,还斥责奴婢之所以看顾不好宝珠公主,是因为一直惦记着家里,奴婢百口莫辩,幺子病得越来越重,奴婢只想治好儿子。奴婢便又去求了贵嫔主子,贵嫔主子不耐烦,才跟奴婢说,只要奴婢除掉了宓常在,她便请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去给奴婢的儿子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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