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算了?”沈碧微问他。
“我喜欢的人盼着我死,我会很伤心的。”他说。
这是他藏在玩笑下的表白,沈碧微也知道,所以更要训他。道:“不要说这样的晦气话。”
其实他从来没起过这念头,不过是玩笑。但身居高位,有时候也不该随意开玩笑。
尽管他早早就接受这份遗憾,这世上好的东西有很多,但不是所有好东西都要属于他。
就像他何尝不想做能让父辈依靠的青年,像霍英祯,不管前事如何,只要他在一天,长公主就可以依仗一天。
就像他也日夜悬心官家身上那些陈旧的阴霾,哪日最终变成一场瓢泼大雨,到时候泥沙俱下,谁也无法保全。
他当然也担心长公主,担心宫中那许多糊里糊涂的皇子,担心天下臣民。但他最担心的,是自家的伯父。说来可笑,但天下人人畏惧也悄悄议论凉薄的官家,在他眼中,也不过是一个虚弱疲惫的中年人。真到那一天到来时,鱼有鱼路,虾有虾路,长公主也好,崔景煜也好,甚至魏瀚海和勇国公,也自有自的活路。只有永熙帝赵y,会是那个孑然一身的孤家寡人。
而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甚至他的死,很可能成为那一场混乱的开端。
每思及此,万箭穿心。
好在他是赵衍泽,无上尊荣,绝顶聪明,早早为自己担心的人一个个想好去处。长公主姑姑有她的洛阳行宫,皇子们中忠厚老实的早在他这备下了案,江山社稷,天下臣民,两代人的临终遗言,在官家心中自有分量。
只有沈碧微。
那天在桃花宴,她说“我不嫁人”,而不是“我不嫁你”,赵衍泽明白她的意思,虽然心痛,仍然觉得很感激。
官家说沈章林是老乌龟,其实也没说错,沈家父子,各有各的猥琐处。她是云中鹤,沈家这样的深宅大院,不是久居之所。
霍英祯捕到的那只游隼,他也觉得可惜,知道官家要拿去磨英祯的心性,还是问官家救了下来,养在御苑中,养到羽翼丰满,放飞了。想来现在应该在塞上猎兔了,虽然他不能亲眼看见,想想也觉得圆满。
但他最在意的那只鹤,何处才是她的归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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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夫人的身体养了半个月,沈碧微因此半个月没出门,宫宴自然是没去的。
那晚的坦诚之后,母女进入了一种非常微妙的境地。沈碧微倒没觉得什么,反正她那晚本来是抱着和沈夫人说最后的话的心的,后面能救回来,实在是意外之喜,与此相比,别的也不算什么了。
正如凌波所说,只要母亲还在,就比什么都好。
所以她并不奢望什么,仍然是每日早早到沈夫人房中,亲自煎药喂药,带着她到廊下晒太阳,她一个人就能把沈夫人抱起来,放到廊下的躺椅上。春日的阳光正好,满庭的花都在开,桃李杏梨,开得满枝灿烂,蜜蜂围着枝头飞,十分热闹。
她守着沈夫人晒太阳,有时候一个下午也不说什么。
但到沈夫人能写字的那天,沈夫人忽然主动跟她说话了。
“你小的时候,我也抱你去看花来着。”她坐在椅子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神色却笑微微,仍然是沈碧微儿时记得的模样,是她最信赖的母亲。沈碧微整日跟在她的裙边,被她抱着,举起来去摘一枝桃花。
“我记得的。”沈碧微道。
但也仅限于记得罢了。
她没想到沈夫人接下来的行为。
沈夫人伸出手来,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来,封了口,用的是金印,放在茶桌上,推给了她,沈碧微疑惑地接过。
“别拆。”病了一场,沈夫人仍然这样温柔,虽然瘦得脱了形,仍然是轻言细语的:“是写给中宫娘娘的,请了王尚宫作证,你收着就好。”
沈碧微已经隐约猜到,只是不敢相信。
“那日你和我说的话,我听进去了,先是不懂,后来想了想,就想通了。”她抬起眼睛,看着沈碧微的眼神,仍然如同小时候:“母女一场,是我辜负你的情意。好在这场病让我想通了。”
“我一直想送你点东西,却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嫁妆本来也是留给你的,虽然你不想嫁人……”她不紧不慢地道:“于是我忽然想起来,你是不想嫁人的。虽然听起来像小孩子的戏言,但你那天说的那些话,并不像小孩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话,我就送给你吧。”
“你父亲迂腐,只怕不会肯,但我是母亲,我的遗言,自然也是有效的。”她看着沈碧微的眼睛告诉她:“我在一天,我就替你扛着。我要是不在了,你就拿这封信去见娘娘。静心庵是皇家庵寺,满慈师太会为你作证,我已许下五十年供奉,许你在我去世后,在家带发修行,另辟一府居住,终身为我祈福。这是合乎孝道的事,谁也没法拿你怎么样。”
沈碧微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沈夫人却笑了,伸手摸着自家女儿的头发,眼神中既有骄傲,也有惋惜。
“可惜我家这么漂亮的碧微,要做北宫婴儿了。”
北宫婴儿是书上的典故,出自战国策:“北宫之女婴儿子无恙耶?撤其环,至老不嫁,以养父母。”
沈夫人虽是将门出身,但为了沈大人,也曾读尽圣贤书,可惜仍然夫妻离心二十年。
那天沈碧微说,沈云泽是父亲的儿子,她是母亲的女儿。而她做了二十七年的沈章林的夫人,如今要做沈碧微的母亲了。
她说:“虽然娘常听不懂你的话,也不明白你的抱负,但你既然想要这个,那娘就送你这个。就当是欠你的十三岁生辰贺礼吧。”
哪怕是赵衍泽,也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结局。这是任何人也想不到,只有母亲能给出来的礼物。
谁也没见过沈碧微这样落下泪来,冰雪堆成的沈大小姐,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只是叫了一声“娘”,扑在沈夫人怀中,失声痛哭。
满庭中桃李盛开,蜜蜂围着花团嗡嗡做舞,如同孩子依偎在母亲膝下。春三月阳光灿烂,照见廊下这一对母女,错过这许多年,终于也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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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叶家两姐妹的婚事落定,今年的花信宴几乎等于提前结束了。
那日何清仪和戴玉权定亲前,清澜曾劝过她。清澜这人,用韩月绮的话说,叫“花信宴上也没人给她发饷,她倒心甘情愿,把那些女孩子都看得跟自己妹妹似的。”其实清澜倒也有一重身份在,毕竟她是长公主指定的照看女孩子们的人选,自己又年长,订了亲,像是姐姐,她又是这样心性,尽管知道这里有些尴尬,仍然认真劝何清仪。
这话不好说,但仍然要说,无非是婚姻大事,不能光看门户,也要看心性,看两情相悦。
但何清仪比她看得更透。
“我知道姐姐是为我好,”她只淡淡笑:“况且我家中的情况,姐姐也知道,我再不争气,我母亲只怕要被人欺负死了。不是人人都有姐姐这样的缘分的。”
最后一句话说出来就有歧义,毕竟何家也曾追逐过定远侯府夫人的位置。何清仪也是聪明人,所以知道清澜顶着这样的嫌疑来劝她有多难得,于是立刻伸出手来,握住了清澜的手,以示自己并未多心。
“恕我失言。”她认真看着清澜道:“姐姐,提防卢婉扬吧。”
直到半个月后,清澜才明白她的意思:卢婉扬嫁入平郡王府,做了侧妃。算是平郡王府对卢文茵冲锋陷阵的补偿也好,是平郡王妃作茧自缚反噬自身也好,曾经花信宴风头无俩的卢家姐妹,至此尘埃落定。
卢婉扬的手段和才干,在王府中步步高升,不过是时间问题。
但那也是要等到多年以后的事了。
明眼人也看出这是卢婉扬避锋芒的行为,和何清仪的婚事一样,是主动退出了三甲的角逐。最优秀的两个都这样落定,其余人更是不再纠缠,各自定亲,号称十年难得一遇的花信宴,竟然在牡丹宴之前就接近尾声。
原先大家公认的花信宴三甲,霍英祯,崔景煜,竟然齐齐定下亲事,而前途无量的魏禹山,却另有一番变化。
等到阿措知晓消息,跑到魏家的时候,其实魏禹山连行李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反正从十四岁就跟野孩子一样,也不住在家中,都是兵营。到京中后,也如同其他卫戍军将领一样,独自住一处小院子。这几日送行的人多,满院子络绎不绝,都是曾经的战友和部下,阿措到的时候,他正把打马球赢的彩头分送给众人。他是天生做将军的心性,什么事不会,就一定要学会,还要学成一流水准才行,离马球宴没多久,已经把马球练得纯熟,经常和元修约着玩,不知道赢了多少。都是好东西,所以人人争抢。
阿措一进来院子里,倒把这群这抢东西的年轻将领吓了一跳,大家哪里见过这样美貌袅娜的小姐,又是世家小姐模样,带着丫鬟婆子,穿锦缎着绫罗,满头珠翠,顿时都愣住了。
只是小姐脸上神色像是在生气,一双眼睛都红红的,直看着魏禹山。
“你要去北疆?”她连名字也不叫,径直问他:“是不是真的?三年不回来,还得去征讨北戎人?”
魏禹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还是没瞒住你。”他甚至安慰起她来:“没那么久,是驻守三年,情况好了,也许准回京探亲的,我爹娘都还在京中呢,又都有年纪了。也不用打仗,就是北戎人有一小支流落在外,还不肯降,一直在骚扰边疆牧民,所以我们去镇守一下,本来开茶马互市也要人看着的……”
阿措哪里听他这么多,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吵架是吵架,但是驻边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打仗更是凶险,崔侯爷那样厉害,尚且有人担心他会战死,战场上的生死,哪是说得准的。
旁边的人识相,都连忙出去了,留下他们两人在院子里,还有小丫鬟跟着,婆子也都下去了。
魏禹山于是认真哄她。
“别哭了。真不是什么大事,我的功夫你不知道?最多一年就打完了,剩下两年都是玩呢……”他还是学会了京中规矩,想帮她擦眼泪,又怕唐突失礼,实在有些手足无措。
阿措只带着眼泪瞪他。
“你骗我!”她何等聪明,一瞬间就把前因后果想了个明白:“春狩你故意和卢婉扬说话,又和我吵架,就是为了和我斩断关系是不是?”
魏禹山不好意思地笑了。
“其实我早也猜到,你想让我帮忙续红线了。”他告诉阿措:“我只是脾气冲动,不是傻。我不怪你,没事的,我知道你是为叶姐姐和崔哥好。”
阿措的眼泪这下彻底忍不住了,上去狠狠打了他几下。
“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不会等你?所以先和我决裂。你以前说的话,都是假的?”
魏禹山挨了打也并不生气,仍然只是笑。
一个春天过去,他似乎也成长了,几乎有了他崇拜的崔景煜的样子,不再事事浮于表面,也有了心中藏事的能力。
“我并不是怕你等我,只是北疆需要一个人,其余人都走不开,我去最好。”他认真告诉阿措:“你年纪还小,还有许多年的花信宴,不必吊死在我一棵树上。”
“而且我这人也没那么好。”他看阿措哭得可怜,甚至逗起她来:“我很记仇的,你还记得吗?我说过如果你骗我,我也要骗你一次。我这不是骗了你一次吗?”
阿措只是哭。
“我不管。”她莫名地蛮横起来。
但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不管什么。圣旨已下,三年驻边是注定的,战场凶险也是注定的,她其实什么也做不了,四年前清澜姐姐的处境,她今日方知一二。
他们俩像两个小孩,模仿着大人的行径,只觉得好玩,不知道背后的重量。等到知道的时候,已经什么都来不及了。
好在魏禹山跟崔景煜学会了如何承担这份重量。
他们从年长者的事中吸取教训,学会了如何处理这场分离。
“没关系的。”他认真安慰阿措:“三年很快就过去了。阿措在京中好好过,好好玩,等三年后,不用记得我。三年后我回来,就当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好了。”
他没说的话,是三年后如果不回来,就当从来没有见过面,不要伤心。
但阿措也学会了凌波的心性,世事无常,但她偏要勉强。
“我不信这个。”她将自己揣在怀里的东西掏出来,恶狠狠塞给他。魏禹山一见,也哑然失笑。
是除夕那天他爬上钟楼给阿措敲下来的镇瓦石兽,巴掌大小,沉甸甸的,已经捂热了。
“你答应过我的,拿藏经寺钟楼的石兽许愿,最灵验,百试百灵。”阿措咬紧牙命令他:“我要你平安回来,全须全尾,不许出事,不许受伤。君子一诺千金,你要是敢失约,我一辈子也不会放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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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禹山一走,不仅京中的花信宴完了,阿措的花信宴也完了。
凌波和清澜其实都看出来了,也各有各的劝法,凌波劝得实际:“魏禹山那小混蛋,有什么好等的,他不是自称崔景煜的亲传弟子吗?要是没点封侯的本事,魏家的先人也不会放过他。放心吧,多少大仗都打过来了,这点肃清残敌的小仗,算不得什么的,也许转过年就回来了。你别担心。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是正经。”
阿措虽然答应着,但眼看着是一天比一天迷信了,竟然还学沈夫人,初一十五吃起斋来,看着好气又好笑。
凌波劝不动,自然清澜来劝,道:“阿措不要忧心,世事皆有定数,禹山是将才,又有山字营的老将领陪着,此去是立功的。你放心等他就是。”
但阿措也固执,也不知听进去没有,有日还和她们说起花名签来。说:“其实花名签也挺准的,那日我的花名签上写的是石榴花,‘密幄千重碧,疏巾一拶红。花时随早晚,不必嫁春风。’也是嫁春风,可能真要等四年吧。”
圣旨上都说驻守三年,她还加一年,实在是让人好笑又可怜,凌波也被逗笑了,索性道“那你不如也去姐姐那寺里,也供一支长生香好了。”
偏偏那日崔景煜又在席上,崔侯爷虽然话不多,面冷心冷,反应却快,皱眉道:“也?”
凌波一句话害得鹿鸣寺多了几波香客,阿措真供了一支长生香不说,崔侯爷将寺中庙祝一番好审,又是另外一番故事了。
其实阿措说她的意象和清澜像,其实也没说错,可惜一字之差。
她年纪太小,慌慌忙忙被投入这京中的花信宴中,慌慌忙忙遇见魏禹山,想要为自家姐姐做一点事,因此慌慌忙忙浪费了一整个春天。
她太忙着让魏禹山喜欢上自己了,以至于没去注意自己喜不喜欢他。
好在最后还是有人解劝成功的。
那时候花信宴已经接近结束了,叶家姐妹正在筹备婚事,梧桐院乱得热闹,剩下一片喜气洋洋。阿措没经过这样的事,坐在一边看着杨娘子林娘子罗娘子忙碌,各色嫁妆搬进搬出,绸缎宝石,金银器皿,又是预备食单,又是宾客名单,又要报喜,又要回礼,简直是人心惶惶。
一片忙碌中,燕燕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在阿措身边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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