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不想欠人的情,更不愿欠人的命,
苏梦枕看懂了她的心思,沉默片刻后,只能无奈说道,“……你放手,我来。”
苏镜音一心只在重伤的狄飞惊身上,她没发现自家兄长平静的脸色之下,还潜藏着些微的黑。她点点头,然后放开了手,将人交给了苏梦枕,“还是兄长考虑得周全,我的气力不够,他的伤本来就重,万一扶到一半将他摔下去,那他的伤就更不好了。”
考虑周全的某兄长默了默,不是很有底气地“嗯”了一声。
寒风愈发料峭,霜雪已成皑皑。
狄飞惊重伤在身,眼皮沉重,尽管无法睁开眼睛,但他的意识还是清醒的。
他听见了熟悉的声音,有苏梦枕的,也有她的。
曾几何时,他名狄路,自纷纷飞雪中遇见他的月亮,后来世事弄人,历经十年,兜兜转转,他才真正寻到了那轮皎洁月色。
十年前她自风雪中来,给予他一抹月光,十年后又自风雪中,再次拯救了他。
尽管这次,有他的一点推波助澜。
苏梦枕从地上拎起狄飞惊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用的气力有些大,甚至还碰到了他腰间的几处伤口,将昏迷状态的狄飞惊都给疼得冒出了冷汗。
他不相信狄飞惊。
他不知道狄飞惊为何会放她离开,也不知道狄飞惊在今夜的骚乱中,到底充当了什么角色,才会使得雷损出动那么多高手来杀他。
方才那些酣战死去的尸体中,有几个都是六分半堂的重要人物,苏镜音认不出来,苏梦枕却是认得出的,除了「八雷子弟」中的如、有、雷、同,还有七堂主祁连山豆子婆婆,以及八堂主花衣和尚。
甚至周遭地上,还有不少轰过「五雷天心掌」的雷殛痕迹。
而五雷天心掌,是六分半堂中,地位仅次于雷损与狄飞惊的二堂主,雷动天的成名绝学。
就连上官中神都要忌惮的雷动天都出了手,恐怕狄飞惊暗中做的事,还不止擅自放走苏镜音这一茬。
但既然做都做了,以狄飞惊的脑子,若是不想被人察觉,随便用上一点心思扫尾处理干净,苏梦枕确信,只怕六分半堂上下,包括雷损在内,也绝不会有半个人能发现。
除非是他自己故意漏的底。
或者也可能,这本就是一场刻意设计的反叛戏码,目的在于取得他的信任,继而潜入金风细雨楼。毕竟今夜过后,六分半堂实力大减,如若没有确切稳妥的反败为胜之计,恐怕再无转圜余地,从此也再难同金风细雨楼相抗衡。
就算是为了这个,死上几个堂主,添上几条雷家子弟的性命又算什么。
可惜狄飞惊尚在昏迷,什么都问不出来。
这事还能往后放放,眼下苏梦枕就先遇到了新的难题。
两人是单独出来的,身边没带其他人,此时夜深人静,再加上落了雪,就连路上都没有几个人,更别说去找什么车马了,唯一的行路工具,就是他们骑来的这两匹白马。
所以问题来了,三人两马,该怎么分配?
按苏镜音原本的想法,狄飞惊还昏迷着,将他一个人扔在马上委实不稳当,可当她试探着问了一句,“要不……兄长和他同乘一骑?”
然后她家这位向来冷静淡定,泰山崩于前还能不动声色的兄长,当即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
苏镜音看着好笑,却也没有难为他,转而换了个提议,“那还是我带着他骑马吧。”
话音刚落。
苏梦枕的脸色就倏地,黑了下来。
这回苏镜音终于看出了他的不高兴。
第36章 美人刀
明明她一身狐裘,裹得足够厚实,可苏镜音还是觉出了些许冷意。
仿佛是从她兄长身上散发而出的冷意。
苏镜音疑惑地看他,落雪纷纷扬扬,仿佛在两人之间笼起了一层薄薄的轻纱,朦胧而易碎,使得她看不明白,也分辨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她虽已长大,却因从前被保护得太好,经历的世事太少,见过的人也太少,心思仍是简单而懵懂的。她看得懂陆小凤那样毫不掩饰的爱慕,却看不懂掩藏于重重静水下的暗涌深流。
但这不妨碍她在雷点上继续蹦Q。
当下苏镜音也只是觉得,从前兄长与狄飞惊一直都是对手,尽管二人实则惺惺相惜,但一时间无法转变态度也是正常的。
于是她伸出手去,想要帮忙扶过狄飞惊,“兄长帮我把他放上马吧,我带他就好,他的伤也不能再耽搁下去了。”
苏梦枕冷笑了一声,避开她的手,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句:“我、来、带、他。”
他手上使的气力越发重了,将狄飞惊扔到马背上时,苏镜音都能明显看到他额上的涔涔冷汗,应当是极不舒服的,但她什么都没敢说。
她又不瞎,她兄长的脸色那么臭,她怕她再多说一句,他估计就要把狄飞惊扔下马了。
马踏飞雪,一路疾行。
直到回到天泉山,苏梦枕的脸色才逐渐转好。
今夜才拿下六分半堂不少东城的堂口,金风细雨楼中大多人都还在劳碌,作为二把手的杨无邪自然也尚未睡下。
苏梦枕回到天泉山,就马不停蹄翻身下了马,将缰绳随手交给了楼中弟子牵着,经过白楼的时候,杨无邪正从里边走出来,埋头翻动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听到动静,一抬头,就瞧见了马背上白衣染血的青年。
如果说白楼是一座揽尽天下英雄的资料库,那杨无邪就是一座活的白楼。
虽然只是小半张脸,但对于记忆力惊人的杨无邪来说,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是六分半堂的智囊本囊,狄飞惊。
他看过去第一眼,还以为这位一向睿智多谋的低首神龙,竟也有马失前蹄的一天,成了和城东那些雷姓子弟一样的俘虏,但一看自家公子苍白中带着阴沉的脸色,再一看大小姐一脸担忧的模样,杨无邪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面色古怪地走近前去,就听大小姐拉着一名弟子,在问树大夫是否睡下了。
杨无邪自然看得出来狄飞惊身受重伤,但风雨楼里还养着不少大夫,树大夫作为供奉,又身任御医之职,平日里除了一些普通大夫治不了的伤病,大多只负责诊看楼主和大小姐。
狄飞惊这是出了什么事?大小姐又是为什么对他这样担忧重视?
杨无邪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世界了。
苏梦枕不相信狄飞惊,他给他安排的院落,离四楼一塔有不远的距离,树大夫今夜忙着给苏梦枕调整药方,此时尚未睡下,因离得较远,苏镜音不想老爷子太操劳,再加上狄飞惊的伤也不能再拖了,因而直接让茶花用轻功一路背着他赶过来。
这样的重伤对于树大夫来说轻而易举,他看诊看得很快,只搭了下脉,又翻看了几道伤口,不多时就开了内服外敷的药,又指挥着茶花,要给人脱了衣衫敷药做包扎,苏镜音不便在内,因而走出房门,在屋外廊檐下等着。
苏梦枕也陪着她出来等。
他今夜总是时不时的咳嗽,苏镜音担心狄飞惊的伤,却更担心他的病,一回到风雨楼,就让他先回玉峰塔休息,但他不放心,要留下来等她,苏镜音也拗不过他。
等了一会儿,树大夫也开门走了出来,老爷子折腾大半宿也累得够呛,只说狄飞惊的伤确实不轻,但他的武功足够高,有真气护着,再加上诊治得及时,只要接下去好生将养一段日子,就没什么大问题。
苏镜音直到这时,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送走了老爷子,她想再进去看看狄飞惊,可才堪堪迈出两步,身后咳嗽声猝起,嘶声连连,止住了她将要推门的手。
她立时回过身来,连忙给他拍起了背。
“兄长不是说吃药了么?”
苏镜音好不容易松下的那口气,又因为他这突然剧烈的咳嗽,而提了起来,“怎么这一路还咳得这样厉害?”
苏梦枕仍捂唇咳着,自然是回答不了她的,只是在她为他拍背之后,他的咳喘似乎稍稍缓和了些,没方才那样撕心裂肺。
他虽咳着,但注意力一直都在她身上。
他知道此时此刻,她眼底氤氲的浓浓忧色,是因他而生,而不是为了其他什么不相干的人。
自看到狄飞惊的那一刻起,她的眼里几乎都只有他的伤,苏梦枕自知,他没有理由阻止她救下他,也不愿欠下狄飞惊的情,毕竟若是今夜狄飞惊出了什么事,她怕是要记他一辈子。
可他还是觉得,心口像是被塞入了一颗半生不熟的青果,随着一路行来,青汁溢出,蔓延到四肢百骸,连同口腔中也满是酸涩的滋味。
他不喜欢,她的温柔关切给了另一个人,哪怕这其中并未掺杂什么男女之情,他也不喜欢。
雪夜凄冷,满地银霜,天地一片苍茫的白。
苏梦枕的脸色也愈发苍白。
一场咳嗽下来,他的气息好像都虚弱了不少。
苏镜音这一晚,最终还是没能再推开那扇门。
第二日,苏镜音破天荒地早早起了,第一时间去看了苏梦枕,看到他没有因为昨夜的奔劳而受寒,这才放下心来。
两人一道吃了早膳,经过昨夜与六分半堂一战,苏梦枕堆积了不少事务要忙,苏镜音也不多留,转身出了门,下了玉峰塔,就往狄飞惊的院落走去。
她到来的时候,狄飞惊已经醒了好一会儿了。
他正坐在桌边,低着头喝药,听到动静,一抬眼,那双好看的眸子里,就这么撞进了一抹提着裙角的袅袅倩影。
狄飞惊怔了一怔,不敢再看,垂下眸子,平静地将碗中剩下的药汤喝完。
他们这样的人,就算在昏迷中,也会保持着几分警惕,狄飞惊从头到尾都知道,是她与苏梦枕救下了他。
自三合楼那夜初见,这小半月来,他查到不少从前不曾注意的事,拼凑出了事情真相,也查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她是个很简单的人,往往像他和苏梦枕这样满腹谋算的人,大抵一眼就能看出她的想法来,这或许也有她从不掩饰自己想法的原因。
但这不影响她其实是个纯澈到有些无情的人。
她只关心她在意的人,那些能够被她看进眼里的,她也会在意,但这往往会让人贪心不足,入了眼里,就更想要介入她心里。
昨夜狄飞惊放她离开的时候,就已看了出来,她那小小的心里,一个兄长就已占据了大部分的位置,剩下的,便是整座金风细雨楼。
曾经的恩情湮没在岁月长河里,她早已不记得他了,造化弄人,当年之事因别有用心之人而错位,他对付了金风细雨楼这么多年,他放她离开之时,她眼里对他的防备,根本掩藏不住。
只要他还在六分半堂的一天,那抹月光就不会对他洒落半点温柔,只是放她离开,她或许还完了这点人情,就不会再将他看进眼里,放在心上。
所以那时的他欲言又止,欲语而还休,将心底的眷恋明晃晃的摆在明面上,望向她的每一眼,都是他精心透露出的情绪。
多一分则越界,少一分则无法勾动她心软。
狄飞惊的判断力从未出错过。
他自始自终都知道,她会回来的。
他算计好了一切,终于将自己送入了她的眼里。
“是姑娘救了狄飞惊。”他放下手中的药碗,语声轻细,仿若呢喃自语,“我又欠了姑娘一条命。”
苏镜音坐在他对面,看着他那张好看的脸上几乎没有半分血色,想到这苍白虚弱的青年,本该是一大势力的掌权人之一,若不是因为她,也不会落到这等地步,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她摇了摇头,说道,“要不是放了我,你也不会被雷损派人追杀,这说不上什么欠不欠的。”
她没注意到他说的是又。
狄飞惊微微抿唇,叹道,“看来,姑娘果真不记得我了。”
苏镜音很是困惑,“我们……从前见过?”
这好像已经不是狄飞惊第一次问起,她还记不记得他了。
狄飞惊没有直言回答她,他只是话锋一转,转而提起别事,“我的颈骨伤了很久,如今已无法抬头。”
苏镜音这才恍然发现,好像自她遇上狄飞惊的那天起,每一回见他,他就像此时一样,从来都是低着头,配上他那张秀丽出尘的面容,像极了闺中含羞带怯的娇美少女。
她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她张了张口,觉得不安慰两句好像不太好,但狄飞惊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紫色的荷包,没给她这个开口安慰的机会,“姑娘可还记得这个?”
苏镜音低头看去,发现这正是她昨夜经过巷口时,觉得眼熟的那团绸布,只是后来她的注意力全在他的伤上,就没再注意到他手中紧握不放的东西。
她将荷包从他手中拿过来看了看,忽然蹙了下眉,像是为了验证什么,指尖翻动细细密密的针脚,很快就感觉到了指腹底下的细丝,“这是雷山游蛛神丝……”
苏镜音蓦然抬头,“这是我的荷包?”
除了上官中神,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有这种神丝。
自小到大,苏镜音用过的荷包不计其数,不小心弄丢的也不少,不可能每个都记得,印象最深的,算起来应该是前段时间在鄂州城丢失的那个。
毕竟那个荷包里边的金叶子,装得满满当当的,她还一片都没有用过,说丢就丢了,每回想起来都心塞极了。
但那个荷包她记得绣的是玉腰奴,而这个荷包上绣的是昙花,不说刺绣针线上有不少磨损,且颜色黯淡的模样,想来应当已经年头不短了。
可苏镜音还是想不起来。
狄飞惊一直看着她,在她疑惑地抬眸时,他敛下眼睫,遮住了眼底抹不开的黯淡。
“我颈骨断折,不可治愈,是由于所练的功法存在缺陷。”
狄飞惊低着头,语声轻而虚渺,提起自身缺陷,并不自怨自艾,冷静得像是在说起别人的事,“但追根究底,还有因为曾经被失控的惊马踩断脖子的原因。”
“我自小出身贫寒,家中皆为马奴,那年冬日,大雪之夜……”
苏镜音静静听着他将往事娓娓道来,自始至终,狄飞惊的唇畔都抿着一抹若有似无的笑,像是沉入了悠长久远的回忆之中。
可那些记忆,分明大多是痛苦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会用那样缱绻的语气,说起那样痛楚的曾经。
一枕南柯十年梦,窗外人影瘦。
窗外的人,却听懂了。
第37章 美人刀
狄飞惊轻言细语的,娓娓道出了当年之事。
他说到一半的时候,苏镜音就逐渐想起了一些事情来。
她记得,那年她初学骑马,风雨楼中大多都是高头大马,没一匹是她一个初学者能骑的,于是父亲与她约好了去城南马场挑选一匹适合她的小马,那会儿风雨楼成立没几年,事务极忙,父亲忙了一天公务,拖到了夜里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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