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间溢上痒意,他缓了口气,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我希望音音能够变成一个厉害的姑娘,无人敢欺,哪怕没有我在身边,也仍旧能活的很好很好。”
苏镜音不明白他为何会忽然说起这个,听到这样的话,她鼻子越发酸的厉害,想说什么,却只能用力摇摇头,一手死死攥住了他胸前的衣襟,原本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么又落了下来。
她哭得不行,竭尽全力才断断续续地说出两句,“我不许你说这个!兄长不许不在的!”
苏梦枕再度叹了口气,垂下眸子,抬手用指腹为她一点一点拭去眼泪,日暮的霞光透过窗棂映照床前,将面容苍白凄楚的姑娘笼罩在光晕之中。
他没说的是,如今他却也不忍心。
不忍心就这样放她一个人留在这世上,哪怕她现今的确算得上厉害极了,他也希望在她这样害怕的时候,他仍能陪在她身边。
可世上之事,又哪能皆尽人意。
船只刚离开蝙蝠岛没多久,李寻欢就在无名岛的船上找了又找,愣是没找着苏镜音的踪影。
这艘船没找到,那就只能是在另一艘官船了。毕竟小姑娘是为了她那个哥哥而来,苏梦枕就在官船上,这会儿兄妹重逢,即便另外安排了住处,应当也相隔不远。
宫九倒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也不管这会儿他家船上的桅杆上还挂着个人,只是淡淡瞥了甲板上看热闹的人堆一眼,跟着纵身一跃,也上了官船。
苏梦枕的房间在何处,在船上找个船员问下就晓得了,只是好巧不巧,李寻欢上船的时候,恰碰见茶花煎了药,小心翼翼地端着个碗,正要送去给自家公子。
李寻欢态度诚恳地拦下了他,言谈之间也挺客气,稍稍关心了两句苏梦枕的病况,之后才状似无意地多问了句苏姑娘在何处。
李寻欢算不得多精明,向来不是个会装相的,若换成杨无邪或者其他人,约莫一眼就能看出他的目的,然而偏偏茶花是个老实孩子,闻言也没想太多,只实话实说,却没注意到李寻欢听见苏镜音就在苏梦枕房里的时候,那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
茶花毫无所觉地在前边带路,一艘船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很快的,他就停在了一间船室的门外,抬手敲了敲门,“公子。”
自里头隐约传出了很轻的呜咽声,李寻欢听见了,宫九也听见了。
门外除了茶花,另外还多出了两个人的脚步声,苏梦枕自然不可能听不出来,他顿了顿,迟疑一瞬,还是出声道,“进来。”
门一推开,湿润的海风很快就带着淡淡咸味钻了进来,打破了屋里的静谧,几道轻盈而有力的脚步声随之踏入。
这下就连迟钝的苏镜音都听出有其他人来了,因为杀了人而哭得不像样,这种事说出去都丢金风细雨楼的脸,她连忙从兄长怀里钻出来,想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醒来之前,苏梦枕为了敷药而稍微松了松腰带,方才她又是攥衣襟,又是抹眼泪的,没几下苏梦枕的衣裳就被她扯乱了。
隔着半透的屏风,大概还是能看得清内室情形的,李寻欢脸色倏然沉了下去。
两人说是兄妹,其实并无半分血缘关系,而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一个泪眼微红,一个衣裳凌乱,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宫九眉峰微微一挑,刚张了张口想说什么,苏梦枕一记警告的眼刀立马就斜了过来。
苏镜音恍若未觉。
拢了拢衣襟,苏梦枕抬手将凌乱的衣裳整好,踏过屏风,隔绝了来人看向内室的目光,而后端起药汤一饮而尽,将人请了出去。
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苏镜音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都走了。
直到外头传来喧嚣声,她才懵懵地回过了神。
屋里空无一人,只余一股浅淡微苦的药味,苏镜音揉了揉泛红的眼,又没骨头似的瘫回了床上。
她盯着床顶的帐幔看了好一会,一只手不自觉捂上了心口处,不知怎的,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她听着外头不时响起的动静,倏而翻身而起,伴着暮色走出了船室,来到了甲板上。
船栏处,坐在轮椅上的青年面容冷峻,一袭如雪白衣随风轻摆,听到身后传来轻盈的脚步声,他转头望来,秀丽的眸子里是尚未消逝的冷色,仿佛凛冬里的霜雪。
甲板上被不时扬起的浪潮打湿,苏镜音小心翼翼地提着裙摆,朝着他走去。
在渐渐沉没的落日余晖下,他看着她慢慢走来,眸子里终于泛起了一抹浅淡的暖意。
“盛大哥,你在这里看什么?”苏镜音走到他身旁,循着他方才视线所及的方向看去,顿时吓了一跳。
不远处无名岛的大船正缓缓行进着,和他们这艘略显安静的官船不同,那艘船的甲板上簇拥了许多人,其中有不少眼熟的身影,仔细一看,似乎都围绕着一根挂着帆布的桅杆。
准确来说,是挂在桅杆上的两个人。
一个是方应看,另一个……
“方应看旁边那个是谁?”苏镜音问。
无情抬眸望去,解释道,“蝙蝠公子,同时也是无争山庄的少庄主,原随云。”
关中原家曾被喻为「武林第一世家」,无争山庄之名,是三百年前原青谷创建山庄时,天下英豪赠予的贺号。
无争山庄的无争,并非与世无争,而是当时的武林,已无人能与原青谷争一日长短。
自此之后的两百多年,无争山庄人物辈出,做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直至五十年前原东园接任庄主后,才逐渐沉寂下来。
“蝙蝠岛竟然和无争山庄有关?”苏镜音闻言有些惊讶,她记得当时在岛上,那蝙蝠公子可会藏了,她在洞窟里发现了方应看,却一直没发现原随云。
无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无争山庄虽在江湖上低调已久,但传承三百年的余威仍然还在。
对于现任庄主原东园,江湖上众说纷纭,有传闻说他生性淡泊名利,虽不世出,武功却深不可测,也有传闻说他生来体弱,无法练武……
反正不论是哪种,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原随云是原东园五十多岁才得的老来子,尽管原随云幼时因病而盲了双眼,但平日里依然对其宠爱极深,寄予厚望,如今出了蝙蝠岛这档子事,无争山庄只怕会不顾一切地保下原随云。
更别提还有个上面有人的方应看。
经过无情多番详查,方应看所做的那些事,不论是在京郊强逼商户借贷,回收高利,在各地搜刮百姓钱粮,还是淫辱良家,灭人满门,折割人体放入奇珍异兽园做展品……种种恶行,百死而不足惜矣。
跟方应看所做的其它那些重大恶行相比起来,和蝙蝠岛勾结一事,反倒显得无足轻重了。
更遑论无情在出海之前,还在苏梦枕的提醒下,查出了方应看勾结金国,通敌叛国的罪行。
那位方歌吟方巨侠,如若知晓自小养大的义子做的那些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当真无愧于「巨侠」之名。
正当无情还在暗自沉吟之时,忽有一抹白影自另一艘船上踏水而来,落在了苏镜音的身旁。
正是同样一袭白衣的狄飞惊。
鼻端涌入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苏镜音转头看他,一眼就瞧见了白衣之上覆着的血色,纵横交错,十分注目。
“狄大哥?”想到他在蝙蝠岛地崩山裂时,还冒着危险追着方应看深入洞窟,苏镜音没忍住蹙了蹙眉,而后俯身垂眸,仔细看了看伤口,发现全是剑伤,才问道,“这是捉方应看受的伤?看过大夫了么?”
无情跟着看过来,眸底似有几许探寻的暗芒,但口中只言道,“这伤势,看着像是血河剑所伤。”
无情身上也有在石崖上作戏落海时受的伤,有的是关七的破体无形剑气所致,有的是方应看的血河神剑所伤,因此当下他一看狄飞惊的伤势,便知伤口是从何而来。
“不碍事,晚些时候我再自行涂些金疮药即可。”狄飞惊唇角微微勾了勾,目光转而看向无情,问道,“水路航行畅通无阻,只需再过两三日便可靠岸,无情总捕是否想清楚,要如何处理那二人了?”
“还未。”无情眸光淡淡地回望过去,说道,“不知狄公子此番特意提起,有何见教?”
“见教不敢,只是有些担心罢了。”
“担心何事?”
狄飞惊道,“脱罪容易,定罪却难。”
无情默然。
这的确也是他此番最为担心的事。
一个不知是否无争的无争山庄,一个不知会否徇私的方歌吟,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早就收受了有桥集团大把钱财贿赂的蔡京和傅宗书。
朝廷六贼当权,官家昏聩无道,一旦回到京师,方应看无罪脱身的可能性极大。
准确来说,不是可能性极大,而是绝对会脱罪。
毕竟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多少次六扇门捉人时罪证确凿,却都被奸党以权谋私强压下去,最后无罪释放。
以方应看所能付出的价钱来看,最后的结果大抵也与以往无甚不同。
海上一行,或许结果还是只做了一场无用功。
“所以,”无情抬起眼帘,眸光幽寒,似有冷色一闪而过,“狄公子的意思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狄飞惊低眉敛眸,神色不变,开口时语声轻然,说出来的话却让人心头一惊,“孤岛既然已塌,大海沉石也未尝不可。”
这意思是海上风云难测,意外频生,既然蝙蝠岛上死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那么多他们两个不多,少他们两个也不少。
苏镜音脑子卡了壳,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倏地转头看向无情,却见他神色仍然十分冷静,修长苍劲的指节一下一下地点着轮椅的扶手,像是对狄飞惊所提之事早有所悟。
果然,只听狄飞惊毫不犹豫地顺势说道,“我想,大捕头或许也考虑到了这点,虽然还未做下决定,却早已有所动摇,否则那二人早就该转移到官船上关押,而不是任由他们被废掉武功,挂在桅杆上。”
无情没有说话,只是观其神色,大抵算是默认了。
反倒是苏镜音抓住了话里的一个重点,“废掉武功?”
“不错。”狄飞惊微微颌首,刚要接着说下去,身后又传来了轻功点水、衣袖拂风的声音。
玉面朱唇的少年红衣翩然,缓缓而落,开口间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傲然,“那二人手筋脚筋皆被挑断,又吃了我的毒药,自然和武功尽废没什么两样了。”
是王怜花。
回想此前离开蝙蝠岛时,其他人都在帮忙转移人群,只有狄飞惊深入洞窟,而王怜花从头到尾都不见人影,结合眼下情况,苏镜音方才恍然,“那原随云是你捉回来的?”
王怜花忽而笑了,笑得妖孽又动人。
原来,当时众人分头行动后,精通摄心术和易容术的王怜花不走寻常路,直接迷惑了个看起来有点身份的守卫,套了蝙蝠岛的洞窟入口后,又易容成守卫的模样,一路摸索,一路换脸,最后竟也让他换到了原随云的亲信丁枫的脸。
后来恰好蝙蝠洞开始剧烈震动,原随云见势不妙,说撤就撤,完全不管盟友的死活,只带了一向忠心耿耿的丁枫从另一条小道中离开。
结果可想而知,所谓忠心耿耿的丁枫,早已被某千面公子偷梁换柱,就连说话声音都模仿得以假乱真,这般忙乱逃离的情形下,要想捉住他已是不难。
原随云自来谨慎,却偏偏栽在了王怜花的手上。
王怜花回来的早,想着蝙蝠最喜欢倒挂金钩,顺手就将捉来的原随云也倒挂在了桅杆上。
也就造成了随后捉着方应看回来的狄飞惊,也顺势将人倒挂在了一起。
一双盟友就是要整整齐齐。
只是此时此刻,在场之人当中,真正叹惋不已的,是曾经将原随云当作朋友的楚留香。
该说不说,他和陆小凤真是一对异父异母的亲兄弟,不仅风流名声相似,就连交朋友必遇损友的那股倒霉催的劲儿,也大致相同。
看着那双空茫无神的眼睛,陆小凤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花满楼。
如果他不是被倒吊在桅杆上的话。
这原少庄主,看上去分明也是风姿极佳的翩翩公子,只是生了心魔,走错了路,如今作恶太多,哪怕他们希望他改邪归正,也没有谁能有资格,替那些惨遭祸害的无辜女子道一声原谅。
看着明显神色怏怏不乐的楚留香,陆小凤无声地摇了摇头,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面上俨然一副“我懂你”的表情。
没事儿,被朋友坑什么的,坑着坑着就习惯了。
至于被夜叉白雪打服了打怕了的关七,则是被关押在了官船中,以防万一,就安排在苏梦枕和无情所住船室的中间。
提到这些,苏镜音忽然想起来,“除了那两人,我记得当时在蝙蝠洞中,还出现了一个女子,关七似乎很听她的话,而且下手可黑了,一开口就是要杀了我兄长和其他所有人。”
“好像是……叫什么小白的。”苏镜音问道,“你们听说过没有?”
王怜花摇了摇头,只有无情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好似有些不确定,他犹豫了一瞬,还是开口说道,“如果是关七口中所叫的小白,那应当只有老字号温家的温小白。”
“但是那女子,并非温小白,而是……”狄飞惊微微一顿,抿了抿唇,才说道,“而是雷纯。”
接着,狄飞惊三言两语大致解释了下温小白和关七、雷损之间的感情纠葛,而后才继续说起雷纯,大抵意思是雷纯是温小白和关七的女儿,当年关七走火入魔,温小白在六分半堂分娩,产下一女后,将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雷损,之后温小白远走他乡,从不回京。
关于温小白的下落,江湖上虽未有传闻,但有心人仍能查出来,这些年来,温小白一直跟在方歌吟夫妇身边把臂同游,好不快活。
至于关七当时那般听雷纯的话,大抵是因为女儿肖母,而雷纯的心里,只有雷损一个父亲,此番用相似的容貌,以假乱真控制关七杀苏梦枕等人,为雷损报仇才是她的目的。
听到这里,苏镜音不免有些后怕,若非她被宫九坑来,若非她身上有夜叉白雪,恐怕此番蝙蝠岛一役凶多吉少。
只是同样是和方应看二人狼狈为奸的合作对象,林仙儿已被无情手下的捕快捉住关押了起来,而雷纯却仿佛人间蒸发一般,自蝙蝠岛后就不见了踪影。
要么是经脉极弱、无法习武的雷纯已死在蝙蝠岛的震荡中,要么就是除了方应看,实则雷纯的背后,还有其他人在暗中接应她。
雷纯若是还活着,必定还会回到汴京城,她野心太大,想要的东西也太多,要报仇,要权势,只有京都皇城能给她。
究竟是何种可能,或许回到汴京城便可知分晓。
暮色渐沉,初春夜晚的寒意悄然而至,海风也渐渐凛冽了起来。
苏镜音出来时穿得薄了些,刚觉出有些冷,想要回屋里暖和会儿,一转身,就瞧见顶着满身累累伤痕、斑斑血迹的宫九,自船尾方向拖着步子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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