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穿好衣服,从偏门出了寝宫,只带着两个内侍远远跟在后头。
走到长乐宫用了大约一柱香的工夫,她在宫殿门口停下脚步,仰起头在月色下打量着它。
它规模相较于芷阳宫小很多,地点也偏僻,但不可否认外观上还是很精美的,四周栽有胡杨、梧桐、梨树、桃树,还有梅花、兰花和芍药,几乎每个季节都有植物盛放,为这僻静之处带来一丝生机与活气。
她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四年的无人问津的时光。
一想到这儿,她忽然低落起来,收回环顾的目光,牵着扶苏快步跨了进去。
他们的东西被很好地归拢起来,一件一件放在架子上,大件的放在地上也用布料盖好了,姜暖撇了撇嘴,心想他可真会收买人心。
扶苏开心地挑选起来,她却忽然失了兴致,捡了几样洗漱用品就悻悻地踱步到先前昏迷的房间,沿着墙壁慢慢绕圈走着,指尖划过那些浸满记忆的纹路。
前一世,她未能醒过来,甚至连被送到这里的机会都没捱到。
她死在了秦王还怨恨她的时候,只是不知道在她死后,他会不会后悔,后悔曾经放出那样的狠话。
她沮丧地盘腿坐在地上,自己最初醒来的那个位置,感觉脑子里涨涨的,像有什么充盈的情绪挤在一起想要喷发出来。
隔壁是扶苏雀跃的呼喊声,还有小内侍焦急的“公子,慢点啊,别摔到啊”,这些声音明明很近,可却突然变得遥远朦胧起来。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被什么堵住了,连带着眼睛也蒙上了一层灰色。
接着,她看到自己身边,多了一张床铺,长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女子正紧闭着花瓣形状的美眸,沉静地躺在上面,仿佛已经死去很久,很久。
她面无血色,却美得惊心动魄,乌黑的眉毛和眼睫是她脸上唯一依旧鲜艳的色彩,姜暖惊讶地跳起来,连忙往旁边挪步,知晓自己又一次陷入了“回忆”。
就在这时,紧闭的门扉从外面被推开,年轻至少三四岁的秦王缓缓踏步进来,尚未褪去少年气的面孔上,锁着难以用语言形容的复杂情绪。
她毫无必要地往角落里躲去,看见他走到“她”身边,默默凝望许久,然后慢慢屈膝跪坐了下来。
她还看见他抬起手指,轻轻地、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发,然后俯下脸来,在她耳边低低说了些什么。
“今日相邦居然想诱骗我卸下蒙骜的兵权,启用他举荐的人,我差点就上当了。母后也是,完全不经过我同意,就在举荐书上盖了大印,我现在真是举步艰难,身边连一个靠谱的人都没有。”
“不过我还真发现了一个人才,年纪很小,叫做甘罗,我打算让他入朝为臣,或许他能为我所用。我真是受够了处处被相邦制约。”
“今日我去郑国渠视察了,所以过来得晚了些。那里基地已经建好,很是壮观,等你醒来之后,我一定带你去那儿看看你一定会醒来的,芈蓉,我等着你。”
“对了,扶苏刚刚开口说话了,说了一个好生奇怪的词”
诸如此类的话语,像羽毛一样轻飘飘地也落在了姜暖的耳畔,她还来不及感到任何情绪涌动,就已经泪流满面了。
忽然,眼前的秦王消失了,而下一秒,门再度被推开,他又进来,只是腰间挂饰略有不同,面上的神色也不大一样了。
但他一样慢慢跪坐下来,轻抚她容颜与长发,将一天的心事说与她听,完全没有了惯常的那种睥睨神态,反倒多了几分细腻与温情。
这回他说得最多的是扶苏,他说他翻遍古籍,发现扶苏咿呀出来的词是“饕餮”。
他笑了笑,这么个小东西怎么会晓得如此复杂的词语?
眼前情形如此不断地反复循环,他无数次地进来,无数次地说悄悄话,他们的身影重叠、混淆、融汇,最后化成一个最接近她熟识的秦王的模样。
21岁的秦王立在她榻边,这回并没有坐下,而是默默无声地垂眸凝望她许久,眼神隐匿在睫毛与发冠的阴影中,辨不出情绪,但垂在身侧的一只手却用力攥紧。
“四年了,你如此这般是在故意折磨寡人吗?你死了这条心吧,寡人是不会放弃你的,也绝对不容许你放弃自己,你若是敢死,寡人就把你埋在章台宫石阶下面,让你的尸骨被万人践踏,让你永远都无法安宁,你听见了吗,芈蓉?”
姜暖前一秒还感动到泪流满面,这一秒忽然很想抬脚去狠狠踹他。
这个男人,好像比她印象中还要癫。
不过,他居然在这过去四年里,这般频繁地来探望她,这与她一直以来的想象完全相反。
她抽了抽鼻子,胸口里溢满说不出来的酸涩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
还要一章
第75章 美梦
一阵风吹开窗子,裹挟着几片落叶席卷入屋内,将眼前的秦王和芈蓉像沙粒一样吹散,融化消失在空气中。
姜暖呆呆望着他们曾经存在过的位置,心口思绪翻涌。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应该能领会到”
楚爷爷的话浮现脑海,她不由得一怔。
王上有时确实喜欢放狠话,但实际上并未对她做过什么,虽然那次确实是他不对,就算再情绪失控,也不能恶言刺激孕妇,可他对她,并非是无情无义,而是有着很深的眷恋。
碍于身份和性格,他自然无法将甜言蜜语不要钱似地往出抛撒,且他对她还存在着一定的怨恨,因为她给他下过药,这对于任何一个君王而言都是足以灭族的死罪,她没资格要求他宽宏大量,这是横在他们中间的一根深刺。
但得知她“失忆”后,他明显主动妥协了,不管她是真失忆还是假失忆,他都表现出了想摒弃过去,与她重修旧好的意思,这于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让步了。
而她是重生之人,没有以前的记忆,对他的怨怼只停留在那句狠话上,她真的要因为这一句话,而彻底判他死刑吗?
有时她觉得,自己的重生在某种意义上是好事,它完美地拔掉了那根刺,让伤口得以慢慢生长愈合。
她眼眶红了,望着方才无数次被推开的那扇门,仿佛在虚空中看到了他漆黑的身影和微微苍白的面容。
在这四年里,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情等待她苏醒呢?若是她迟迟未醒,他真的会如他所说,把她埋进台阶下,任万人踩踏发泄吗?
她觉得他不会,这显然是一句气话,就如同那句话一样。
他一直都在等她,隔三岔五就会来看她,再晚也会来,他会把自己的心事和她说,当然聊得更多是扶苏,他并不怎么会带孩子。
短短十几分钟的幻象中,他的喜怒哀乐飞快交叠而过,但他轻抚她面庞和头发的动作,确是始终如一的温柔,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与纹路。
她胸口顿时盈满了酸涩,憋得她整个人都要炸开了,提着裙摆冲出长乐宫,直奔芷阳宫而去。
她忽然有很多话想和他说,忽然特别特别想要见到他。
她一路气都没喘奔上台阶,却在殿门口,看见了他披着外袍阴沉伫立的身影。
她刹住脚步,隔着门框与他目光相触。
他的表情看上去挺阴郁,还特别不悦,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和侮辱,薄薄的唇绷成一道平直的线,眸光也绿幽幽的。
“你竟敢”他几乎是恶狠狠地盯住她,薄唇开合,周身气场暴戾肃杀。
然而
姜暖不管这些,一头朝他胸膛扎去,双臂紧紧环绕住他劲瘦的腰身。
“王上。”千言万语只化成了一声柔柔的呼唤,她将脸颊使劲往他怀里蹭,搂他愈紧。
秦王身体明显一绷,甚是诧异地垂眸望着在自己下巴上不安分擦来擦去的那颗小脑袋,鼻尖顷刻间盈满了她的馨香。
他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不过脸上的阴郁与不悦还明晃晃挂着。
他显然将她的行为,视为了做错事后的笨拙弥补,他又岂能轻易原谅?
放眼整个七国,有哪位君王被侍寝的爱妾放了鸽子?就唯有他,传出去都怕人笑话
他果然还是对她太纵容了。
方才他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气得根本睡不着,于是就直挺挺地杵在了殿门口,每分每秒都想唤人将她押过来,好好惩戒一番。
反正父王也不在这儿,他想把她怎么样,还不是他说的算。
有些人,就是不能太骄纵,不然胆子越养越肥,不仅敢下迷药,敢私自出宫会敌国公子,还敢当着他的面跳井遁逃到另一个他无法触及的世界
如此一想,他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大掌捏住她后脑勺,将她从自己怀里一点点“拔”出来,被迫仰着小巧的下巴,鹅颈弯成一张弓与他对视。
“王上,我们进去吧,外面冷,您风寒未愈,小心着凉。”在他想要厉声质问前,她甜滋滋地说道,丝毫没看清自己当下处境一般,甚至唇角还漾出了两只小小梨涡。
“呵,不是睡不着吗?这会儿又能了?”他依旧绷着脸,冷冷戏谑道。
姜暖歪歪脑袋,后脑勺在他的桎梏下有些寸步难移,不过不阻碍她笑得越发纯白甜美若梨花盛开:
“我不睡,我看着王上睡,王上您一定要保持充足的睡眠,这样才能长寿嘛。”
“”秦王唇动了动,不知该说什么,眯眸盯着她的两朵梨涡,忽然就没了脾气,慢慢松开了手掌。
她邦地把脑袋又撞了上去,紧紧贴在他胸口,身子还柔软地拧了拧,拧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王上,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我是认真的!”
秦王眸色渐深,喉结难以控制地上下滑动,他俯脸凝望她良久,耳边全是她柔情款款的承诺。
最后他迟疑着缓缓抬起一只手,落在她背上,指尖骤然收紧,力道越来越大,以至于厚重衣料下的雪白肌肤上,都泛起了微红的痕迹。
“这可是你说的,芈莲,若是日后你胆敢反悔,寡人定不会再宽恕你”
他恶声恶气地说,指尖几乎就要将她揉碎。
她微微有些负痛,哼唧一声,在他怀里闷闷道:“不会的,我现在才发觉自己一直深爱着王上,是真心想要和王上白头到老,永不分离。”
说罢,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手指在他挺阔的脊背上轻轻抓挠几下。
这就有些玩火了,他原本压抑着的情欲骤然被点燃,姜暖还没来得及复盘自己有没有说错话,身体就被打横抱起,往殿内走去。
她被他扔在了床榻上,纤长的脖颈向后弓着,一寸寸任他撕咬,浑身肌肤在他手指的游走下,仿佛燃起了炽热的火焰。
她身体陷在云朵般的锦被之中,乌黑的长发像水一样流满整只枕头,被他吻得浑身发软,唇瓣溢出娇滴滴的碎音。
“王上呢?也会想要和我白头到老,永不分离吗?”在他掐住她腰肢,压开她双腿前,她满面红霞颤着声问道。
他俯下唇寻到她耳畔,落下滚热的呼吸:“想。”
蜡烛爆出一个明亮的烛花,忽地灭掉了,一团昏暗中,很快只余下女子柔柔的抽噎声和板子晃动的吱呀声,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事毕,腰酸背痛抱着被子滚到墙边躺着的姜暖,忽然有些后悔今夜的招惹。
自己差点就被他拆骨入腹,血肉全无了,而他居然还不知疲劳,虎视眈眈地睨着她,像是随时想要再发动攻击。
“王上您该休歇了”她恨不得从墙上穿出去,可惜一只手还被他抓着,摁在掌心里揉搓,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将她像小兔一样薅过来,再度欺身而入。
他不理会她的暗示,自顾自将五指叉入她指缝,与她十指交叉,掌心相贴,认真得就像是在玩什么玩具。
“别以为光这样,寡人就能将你的一切错事一笔勾销。”他忽然眼光一抬,气势尽显,“刚刚寡人还想了,虽说你是为了让寡人恢复记忆,但毕竟还是犯了同样的错,竟想用催情香引诱寡人,你可知罪?”
姜暖一愣,忽地来气,想把手抽出来,使了几下劲儿都纹丝未动,反倒累得她呼哧带喘,胸口波涛摇晃,让他又饱了一番眼福。
“王上既然恢复了记忆,那么自然知道,最开始您提的方案是用迷药将您迷晕,这我可是坚决拒绝了”她把被子裹紧,气鼓鼓的两颊像苹果一样红润饱满,“我做这些都是为了大秦考虑的,再加上心疼您像游魂一样居无定所,若是您现在怪罪我,那与昏君又有何异呢?”
他侧着身体,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听着她气呼呼的指责,忽然扬唇一笑:“你好生大胆啊,居然骂寡人是昏君。”
“是王上冤枉好人在先。”
“哼,是好人还是坏人,不过寡人一句话而已。你若是再胆敢惹寡人不快,寡人便治你的罪。不过寡人也想好了,你的过错确实有情可原,你若是肯再还原一遍那夜的行为,寡人就原谅你。”
啥?
姜暖难以置信地瞪住他,却被他明显旖旎浓郁起来的眸色吓得赶紧往墙边躲。
敢情这家伙是想让自己重复一遍那夜的勾引
色狼。
只是她并不知道的是,自从始皇帝灵魂回归他身体,他变得比以前还要馋她。一开始他也百思不解,后来记忆彻底恢复后才发觉,这股追加的渴望,源自于那片灵魂对她的爱而不得。
她的勾引,岂止是有效,简直无孔不入,连三十年后的自己都免不了中招
对此他很是恼怒,但依然馋她,于是他愉快地对自己做出了妥协。
姜暖根本不知道他的弯弯绕绕,只知道自己又被占了便宜,趁他不备,嗖地抽回了手,将身体完全缩进暖和的被窝里,死死贴着墙根,嘴巴微微撅着:“以、以后再说吧,我困了,王上您也赶快休息吧,明天还有早朝呢”
说着,不待他回答,就把脑袋也埋进了被窝里。
就在这时,她与秦王脑中,同时浮现一道声音。
“每月十五日,宿主姜暖均可通过那口井返回现代,不过记住哦,只能自己一个人往返,并且要在当天夜里十二点之前返回去,否则直到下一个十五日到来前只能一直留在现代了”
姜暖嗖地弹坐起来,而身边秦王早已披衣而起,大步走到外面,高声命人即刻开工,将院里那口井再砌上几层最厚的砖,彻底给封死了。
她急忙裹着被子追出去,抱着他的手臂上蹿下跳:“不行,王上,不行”
他转首望她,神色凝重中带着一种因常年缺乏安全感而形成的破碎感,她第一次在他眼中看见这种神情。
但也只是稍纵即逝,恰巧被她捕捉到了。其实在几个时辰前的那段幻象中,她不止一次看见过他这副神情,那是一个少年君王永远不会被人窥见的神情,流露着脆弱与不安。
即便它们在他坚韧强悍的性格中,只占了很微小很微小的一部分,却也是绝对不能被第二个人窥探到的。
为君者,其心必坚,他必须将自己变成铜墙铁壁,才能操纵朝堂上那些万里挑一的人精们。然而即便这样,他还是险些被自己亲妈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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