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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红尘俗世之中的男女夫妻，其实并没有这么多的爱恨情仇，就像黛玉所见过的她的父亲母亲，她听说的她同窗们的父亲母亲们，或者曾与她同窗现在已经成亲的姑娘们。
大家的婚姻都是门当户对、两姓之好，或许能琴瑟相和相濡以沫，或许只有相敬如宾，但两者差距其实也不是很大。
就像她的爹娘，他们已经是很伉俪情深的一对夫妻了，可父亲不还是有姨娘吗？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黛玉想，她并不能期盼这个，她只能选一个尚算合心意的、家中上下都妥帖的，然后就像她的爹娘一样，两个人相扶相伴过一辈子。
可想到一辈子，黛玉心底难免生出些恐惧。
黛玉忽然发现，她其实……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能轻松接受这件事。
黛玉忽然抬手捂住眼睛，喃喃道：“我有点累了。”
乔安见她这会儿情绪实在不对，不敢再追问下去，小心翼翼道：“你先别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日咱们再说……不急的，你不要急，我……我会帮你的。”
手指轻拭过眼角，黛玉怅然道：“你还小呢，不必想这些，况且你我也不同，你原不必想这些……罢了，不说这个。”她揉了揉自己的脸，“我还是回去睡一觉，明儿还得去学里。”
这几年女学的学生们，年纪小的家里还是不让她们冬日出门，但年长一些的，倒常来常往，黛玉也就常年有人作伴了。
只是姑娘们过了十二岁，各家长辈都开始提起她们的亲事来，差不多年纪的姑娘们听来听去，倒增了许多心事。
乔安起身送她出门，黛玉要他留步，但乔安不放心，执意将她送到她院子里。
黛玉本想玩笑一句，我送你你送我，没完没了，然而实在提不起精神，只勉强提了提嘴角，道：“你回去罢。”
乔安没有动，模模糊糊的烛光映出黛玉蹙起的眉头，他如今的个子已经比黛玉高了，想与黛玉对视须得低一低头。
“我还想说一句话。”乔安看着黛玉的眼睛。
黛玉微微仰起头来，有些迷茫：“什么？”
乔安道：“我和煦儿不一样，咱们一起长大，你是大人了，我也是。”
黛玉愣了愣，她以为乔安是介意她说他还小的话，便道：“我知道，咱们认识了这么多年，多少次有事都是你帮我，我怎么可能将你当成煦儿一样的孩子？”
“不只是我帮你，你也在帮我。”乔安道，“我跟你之间不提这个。”
“我只是想说……”乔安认真道，“凡是你的事情，我都应该想到，没有什么是我不必想的。”
黛玉一怔，旋即苦笑一声，道：“不论是你还是我，咱们如何都没用，人心隔肚子，谁能看到谁心里去呢？”
黛玉以为乔安的意思是他在外头见什么都更容易，往后黛玉定亲的事，他可以帮她打听着，以判断对方的人品以及对方的家中各事。
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那些人让他们看到的是真是假呢？
乔安没听明白她的意思，但他知道今天不说明白，黛玉别想安稳睡觉了，于是又要再问，但黛玉却摆了摆手。
“我知道你的心意，天晚了，你快回去歇着，剩下的话咱们明儿再说。”黛玉站在廊下说道。
乔安心头乱糟糟的，心说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心意。
但黛玉的话表示显然她现在不想再说下去了，乔安也不敢强迫她，她眉眼间的疲惫很明显，的确是累了。
乔安道：“好，你先进去我再走。”
黛玉知道他也是个固执的人，想着明日他还得上学，不能再耽搁今日睡觉的时间，她便不与他争辩，嘱咐了一句：“你要快些回去。”就带着丫鬟们转身回屋了。
乔安等黛玉的房门关好，转身欲走时，忽然抬了抬头，廊下仍旧是蓝色的灯笼。
乔安想到他们小时候的戏言，有一日他要将这些蓝色的灯笼都换成红色的。
……
次日，林家女学。
迎春见到黛玉时，她正坐在棋盘前发呆，她坐在黛玉对面，关心地问道：“林妹妹，你怎么在这儿发呆？”
黛玉恍然回神，摇了摇头，道：“没什么事。”
迎春虽不如黛玉机敏，但总归不笨，昨日她们说话时黛玉还不是如此。
于是，迎春劝道：“林妹妹，我抱怨的那些话你听听就罢，好歹还有老太太为我做主，还不至于……不至于如何。”
迎春生母早逝，亲爹嫡母对她从来不上心，看着她年纪长了，只一心想将她嫁个有钱的女婿，别的一概不论。
好在迎春还有一位祖母，她当然不偏爱迎春，但当年老太太将孙女们送到女学中来，花费了这几年的束，可不是为了让她儿子拿女儿换钱的，她另有图谋。
入宫做女官的大孙女封了贤德妃后，老太太更是为自己当年的盘算颇为自得。男人们有他们的天地，女人在内宅里，也自有一番天地，姻亲能有多大的好处，老太太自然明白得很。
迎春知道祖母有她的打算，但她的打算比起父亲嫡母那些盘算，好歹更靠谱几分。
黛玉闻言看向迎春，她其实并不是为着迎春的话思及自身，相反，她早有心理准备。
困扰黛玉的是，她忽然发现，原来她不想认命，她所做的准备，她其实不能接受。
迎春接着道：“三妹妹劝我去寻老太太，我踌躇多时，想着不能就此认命，哪怕老太太不管我，我再去认命呢，好歹得拼一次。”
黛玉眼睛亮了亮，她问道：“老太太如何说的？”
迎春面上淡淡一笑，道：“老太太说，我们三个姑娘的婚事，她都有安排，她会和我父亲说的。”
黛玉的眼睛一瞬间又有些黯淡了，老太太的安排，也不过就是那些罢了。
那些黛玉原本以为自己能接受的。
但迎春很满足，她知道亲爹是个什么脾气，知道自己在家里是什么地位，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黛玉一瞬间很是羞愧，她的处境比迎春更好，却在这里伤春悲秋，而不是去寻解决之道，迎春能为自己拼一次，她难道不能吗？
“二姐姐……”黛玉道，“往后有什么事，我能帮你的，你一定要开口。”
迎春并不知道自己启发了黛玉，她有些迷糊地点头：“好……”随即她又闭上口，过了一会儿方严肃道，“林妹妹，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们什么都不能说。”
她以为黛玉要在婚姻之事上帮她，唯恐害了她们两个人，才说了这个话劝黛玉。
黛玉知道她误会了，忙解释道：“我不是说这个事，是别的什么事，姐姐只管开口。”
迎春这才放心了。
黛玉却想，若是婚姻一事她能帮迎春，自然也要帮的。
第94章
程家。
乔安今天一整天都有些心不在焉，若不是程祥提醒，他险些被程太师抓到走神。
然而，到酉时散学，他还是单独被留了下来。
程祥递给他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收拾好书箱，带着伴读快步走了。
程太师先让乔安坐下，方问道：“昨日跟你说的事，你考虑的如何？”
乔安一愣，答道：“太师，我如今年纪还小，不急着入仕。”
程太师道：“下一场会试在后年，赶不上这一次，就要再等三年了。”
程太师语气很平静，好像只要科举，乔安就能毋庸置疑地走到会试。
乔安也很平静：“太师，再过五年，我也只有十七岁。”
“你是不急……”程太师微微有些叹息，别说再过五年，就算再过上十年，乔安的年纪在官场上都是年轻人中的年轻人，他只怕自己这个老头子等不到那时候了。
和程太师相处几年，乔安已经学会从他一本正经的脸上察言观色这个本事了：“太师老当益壮，别说五年，十年您也能等到看我登科及第的。”
程太师沉下脸来，呵斥道：“胡说！”
乔安一笑，道：“请太师宽心。”
程太师笑笑，道：“罢了，由你。”一顿，他又道，“等十年，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祥哥儿登科。”
乔安安慰道：“太师，程祥虽偶尔贪玩些，但平常课业都是不差的，您不必过于忧心。”
程太师垂眸尝了口茶，淡淡道：“看《牡丹亭》那种用功？”
乔安一噎，这才半日功夫，程祥竟然就被发现了，也忒笨了些，难怪他今天跑这么快，不定又怎么被罚抄了。
“但，太师，他的课业的确不错。”乔安诚恳道。
程太师揉了揉额角，程祥的确不差，不过那得看和谁比，和他几个兄长当年比，他是不差的，和乔安比……
程太师默默摇头，他早知道自己家的孩子是比不过乔安的。
“这么大的孩子，是没个定性。”程太师若有所思道，“该将他的亲事定下了，成家立业，成了家再立业不迟。”
眼瞧程太师看向自己，乔安忙道：“太师，我不着急！”
程太师捻须道：“你若是五年后会试，的确不必急。”
乔安不明白成家和会试有什么必然联系，若那人是黛玉，或者是明天，或者是几年后，他都会毫不迟疑地愿意。
程太师道：“不知道什么叫榜下捉婿吗？十六岁的新科进士，我若有个适龄的孙女，当即就要人将你绑回家。”
乔安观他神色竟没有玩笑的意思，登时惊恐地想要后退一步，然后发现自己坐着，根本没有后退的余地。
乔安惊魂未定地问道：“太师，您是在吓唬我吗？”
程太师道：“我的意思是你须得提醒你母亲一句，过几年就将你的亲事定下，不然往后只怕要有麻烦。”
乔安与林家有亲，与赵家、程家皆有师徒之分，攀不上这三家的，少不得就要将主意打到他身上了，况且他又年轻，便会有人觉得他糊弄。
也就是这两年，林家那边有林如海，程家这边有程太师镇着，纵然乔安跟着两家长辈有时出门应酬赴宴，也没人敢不识趣，但等他入了官场，却要独当一面了，到时候与如今有人护着的境况可大为不同了。
乔安听出了程太师的严肃，他点点头，起身行礼：“多谢太师提醒。”
程太师摆摆手，道：“好了，如今天短了，你早些回家，路上慢些。”
“是。”乔安又行了一礼，就要走时，忽听程太师又道：“多写两页字，明日再出神，加两页。”
乔安受罚的时候少之又少，他颇有些不习惯地应道：“是。”
……
黛玉今日散学早，她没来得及换衣裳就过来找母亲，还让丫鬟带着林煦到她那里先去玩一会儿。
贾敏由着女儿安排，等屋里只剩下她们母女时，她拉过黛玉的手，笑问道：“怎么了？从昨儿我瞧着你就不高兴似的，今日晨起更不好，我想着晚间问一问，你倒自己好了。”
“不是我自己好了，娘，我有一件事，想请你帮我。”黛玉郑重道。
贾敏见她面色端正，也正了正脸色，道：“你说。”
黛玉道：“娘，我知道这两年我就要定亲了，这里头的规矩我也都知道，但是……我还有一些自己的小要求。”
贾敏微怔，她没想到女儿是为了这事，不过黛玉自己有想法是好事，她可不是那等只让女儿听自己安排的母亲。
孩子能有自己的主意，为自己的将来做主，贾敏很是欣慰。
贾敏点点头，笑道：“咱们母女什么话都能说，玉儿，你想要什么，只管跟娘说。”
母亲的鼓励给了黛玉很大的信心，她当即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首先，黛玉不能只悄悄在屏风后头见人一面，她要和那个人见面说话，她不能只听别人的，她要自己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要确定自己能不能让这个人走进自己心里。
其次，从定亲到成亲要多留些时间，毕竟日久见人心，只几个月，不足以让她了解一个人。
第三，她将来的丈夫要对她一心一意，不能有通房妾室外室。
贾敏听罢，沉默了一会儿，第一个她可以轻松办到，第二个有些难度，但不是不行，可第三个……
贾敏揉了揉额头，道：“玉儿，人心易变，咱们怎么能知道他今日许诺了，将来不会毁诺呢？”
黛玉道：“所以呀，娘，先有了前两条才有第三条。”
贾敏明白了她的意思，黛玉相信自己的眼光，如果有人能让她倾心相许，那么这个人的人品，她当然信任。
若说离经叛道，黛玉的确算得上了，但贾敏想一想她的话，一辈子的婚姻大事，黛玉所求的难道不是最基本的吗？
她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倾心的、她了解的、对她一心一意的丈夫，这难道是错的吗？
这当然没错。
贾敏心头酸软，是让女儿想这些的她错了，这原该是她为女儿打算的。
贾敏摸摸黛玉的头，坚定道：“玉儿，娘一定为你办到。”
黛玉握住母亲的手，她知道在别人家里，敢说这些话，她一定会被教训。
母女二人又说了会儿贴心话，贾敏将黛玉的要求做了些补充，又告诉黛玉到时候她会如何应对，这样的说法定然不行，但改一改自然能找到让人接受的办法。
一时，小丫头来叫黛玉，说是林煦请她，贾敏笑道：“你去瞧瞧他，这个臭小子，不知道闹什么，玉儿，别由着他。”
黛玉答应了一声，起身便走。
贾敏看着她的背影，脑子里快速划过一个想法，这想法太快了，以至于贾敏都没有意识到她究竟想到了些什么。
只是模模糊糊地，贾敏想，黛玉提的要求，她怎么觉得那么熟悉呢？好像……
好像黛玉已经有了一个人选，照着他说了似的。
……
回到家时，乔安没换衣裳就先去黛玉那边瞧了瞧，门口的小丫头道：“哥儿找姑娘？她和煦哥儿去太太那里了。”
乔安问道：“姑娘今日可好？”
小丫头笑道：“我瞧着好，姑娘过去的时候笑着呢！”
乔安想，上午还闷闷不乐不肯说话呢，去了学里就好了？
匆忙换过衣裳，乔安到正院来寻黛玉和给贾敏请安。
黛玉正看丫鬟们烫熨斗，熨绸子，她才拿起剪子要裁剪，乔安就拿了一盏灯过来，道：“灯暗，别动剪子，再伤到手。”
黛玉笑道：“已经多点了灯了，哪有这么娇贵。”
乔安见她笑容比之晨起时轻快了许多，心里的石头总算稍稍放下了些，他也笑道：“让她们做去，你别动手了。”
黛玉无奈道：“我不能不动手，才煦儿过去找我，正巧看到你昨日买的蜻蜓了，他这次倒不吵你偏心了，说我有了好东西还瞒着他，一定是不爱他了，这不，我只能答应亲手给他做个香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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