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我哪用你带路呢?都是在府里生活快二十载的老人了。”温妈妈笑起来,但还是很配合地作出一副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跟着长风走到前边,给她们俩腾出空间。
云佑牵起史如意的手,微微一笑,“走罢?”
宽袍袖子垂下来,挡住了二人交握的手,指腹相触时源源不断的暖意传来,稍稍化解了史如意的不安与忐忑。
周围的小厮仆妇都退出一丈远的距离,史如意挠挠云佑的掌心,小声抱怨道:“这么突然,你也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云佑抿唇,反手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我说了的,你也答应了。”
史如意蹙起眉追问:“什么时候?”
云佑郑重道:“昨个儿晚上。”
史如意绝倒,气呼呼地说:“你这是趁人之危,把我灌醉之后,问我什么我都会应你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最受不了美色的诱惑……”美酒加云佑,和行走的春药有什么区别。
云佑忽然偏头看她,轻笑了一声,“我倒觉得,这’美色‘所指另有其人。”
怪史如意日日毫不自知地撩拨他,又总是摆出一脸无辜的模样。私底下竟还想着效仿昭华长公主,行那豢养面首之事……
这亲事一日未定,他真是一天也安不下心来。
被云佑灼热的目光烫了一下,史如意忽然有点脸红,转头望那边的穿山游廊,“……好看麽?”
云佑嘴角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不假思索道:“好看。”
史如意眯起眼睛,故意歪解他的意思,“平日里便不好看麽?”
云佑笑起来,大拇指在她手腕处摩挲一下,“只因如意今日是特地为佑而容,故佑心中,格外欢喜……”
他这人甜言蜜语水平渐长,偏偏说起情话又格外真挚,饶是史如意这般伶牙俐齿的人也招架不住,三两下便被哄得眉眼弯弯,唇角的梨涡都若隐若现。
进入屋内,真是满满当当一屋子人。
从云老爷、太太曾氏、千姨娘,再到大小姐云子衿、大少爷云璋都迎上来问候。
温妈妈哪里见过这般架势,唬得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太太曾氏看着苍老了些,发髻间藏不住的花白发丝,看上去真是和温妈妈一般年纪了。但她精神头却是好的,含泪笑道:“如何使不得了?就算不说姻亲这层关系,你们母女俩对我们家有恩,不能不谢。”
温妈妈也抹着泪说:“要这般算来,当年如意她爹故去,老爷太太让我去厨房学本事,又提我当管事娘子,这恩情也难报啊。”
云子衿连忙上前劝解,“哎哟,这个也要报恩,那个也要报恩,恩恩相报何时了?不如我们坐下慢慢叙,理清楚了再’报‘可好?”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曾氏和温妈妈都止住泪坐下了。
史如意松开云佑的手,依次上前见过礼,又从丫环手里把食盒接过来,俏皮介绍道:“这是慧明寺寺内今年开的第一茬早花,平日受佛门仙气供奉,以花入馅做成藤萝饼,用过后定能保转运昌隆,福泰安康。”
出狱以后,曾氏也开始和千姨娘一道信佛茹素,二人对此深信不疑。
听闻这话,曾氏立刻念了声“哦弥陀佛”,握住史如意的手,把人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细细端详片刻,才对左右笑说:“我说罢,还得是她说话伶俐!你肯来云府,就是我们最大的福气了。我瞧瞧,怎么看上去清减多了……可是佑哥儿没看顾好你?”
云佑还在后头站着,满屋子的人没一个分半点视线给他。
他注意到史如意望了自己一眼,抬手捂住嘴巴,不知对曾氏悄声说了句什么,少顷,二人俱都开怀大笑起来。
云佑无奈,只能自个儿挑了个离史如意近的位置坐了,心中却是悠闲适意的。这般安稳时光,从前好似只活在他的梦里。
云子衿招呼底下人捧茶捧果上来,盘子里堆满樱桃,那般娇嫩水灵的颜色,仿佛刚从树上摘下来一般。
云老爷和璋哥儿毕竟是男子,吃过茶、用过藤萝饼,陪着众人略坐一坐,便借口书房有事离开了。
有事却也是真的有事,人情冷暖,先前看云府落难时跑得飞快那一批,嗅到这不寻常的气味又奔回来了。云老爷如今官复原职,日后还要在官场打交道,虽他们心底不忿,表面功夫也还是需做一做。
云子衿回过身来,指着云佑发笑,“怎地父亲璋哥儿都走了,偏偏你还赖在这儿?”
云佑看了他阿姊一眼,没应声,从盘中拣了个最饱满的樱桃来,递到史如意嘴边。
温妈妈正关切问着太太曾氏的腿如何了,“这腿的毛病可不能含糊过去了,落下病根,以后下雨下雪的日子都会发作。”
狱中条件苦寒,不单是大少爷云璋,余下几人或多或少都落下些小毛病,要么是被冷的,要么就是被冻的。
曾氏应了一声,捶着自己的腿,“正是呢,上回你带给我那膏药效果倒是好。涂着暖烘烘的,发作时也没那么难捱了。”
温妈妈笑起来,“那也是民间的土方子,管用,就是味道不太好闻。太太用着好,我下次多熬些过来。”
几人说着话,忽然外头有仆妇来报,“太太,外头有客来。”
曾氏皱起眉头,面容微沉道:“我先前不是吩咐过,今个儿不见客麽?竟也没提前下过帖子,是哪家如此不知礼数。”
那仆妇讪讪笑了一下,嗫嚅道:“来人说递过帖子了,太太您……不愿意接。”
曾氏微怔,那仆妇紧张地抬头望了一眼,垂下头立着手恭敬说:“太太,来的是您娘家的嫂嫂和侄女。”
厅堂中无人说话,曾氏闭了闭眼,深深吐一口气,好半晌才道:“那年云府落难,我走投无路,写信回娘家求救,阿兄嫂嫂却回信与我说……汝已为云家妇,生死随夫,早和曾家再无瓜葛了。既是再无瓜葛,为何今日又寻上门来?”
史如意想起当年来云府作客的那位表小姐,一片倾心于云佑,以至于将自个儿视为眼中钉,还连累温妈妈挨了一顿板子。
她偷觑一眼云佑,云佑神色淡淡的,专心为她剥去樱桃上的蒂。
那仆妇颤巍巍站着,不敢说话。
曾氏自嘲一笑,不知是说与众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当初说得这般绝情,是不是未曾料到今日,都说患难见真情,如今我才明了这句道理。风水轮流转,谁家都有突逢遭难时候,阿兄荫职多年,敛财贪政,早该想到被人检举一天。
我原以为不接她们的帖子,她们就晓得知难而退,奈何有些人脸皮太厚……不见黄河心不死。”
温妈妈不忍说了句,“太太……”
曾氏睁开眼,肩膀忽然倾颓下来,说话似是耗尽了所有气力,摆了摆手道:“子衿,你代我出去,把她们母女打发了罢,要支领银两便从我账上走。也不用再回来告知我了。你帮我跟她们说,没有下次了,日后也不要再来。”
云子衿答了声“是”,领命而去。
见人走了,千姨娘故意活跃气氛,打岔道:“今个儿外头日光却盛,不如一同去外头园子走走,对太太腿也好呢。”
“说的是。”曾氏巴不得地站起来,想了想,又对云佑笑道:“咱们仨去逛,便也不拘着你俩了。佑哥儿,你便带着如意四处散散吧,暮食再一同过来用膳。”
这园子似是重新修缮过,花圃也是后头新栽种的,假山中叽叽喳喳的麻雀都没了,安静得有些冷清。
史如意特意拉着云佑,绕路到小厨房看了两眼,满意地拍了拍院中粗壮的槐树,“好歹它还在,到明年夏天,又是一树繁花。”
“嗯。”云佑轻轻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看那树,而是落到了史如意身上,“……还好她在。”
从厨房到云佑院子的路,春夏秋冬,史如意不知道走过几次,简直是熟到不能再熟了,她觉得就算自己闭上眼都不会迷路。
但这还是第1回,她走在日光底下,光明正大地牵着云佑的手。
史如意在心里偷笑半天,努力作出严肃神情来,穿过抄手游廊,一路往北边走。
进了院子,史如意就像回到自己家一般,这边瞧瞧,那里摸摸。
顶上梧桐落叶疏朗,少时云佑在院子里练剑,她便爱坐在这石凳上看他,一看就入了神,入了心,一晃过去那么多年。
长风很有眼力见地把院中伺候的下人都带走了,院中顿时只剩下她们二人。
整个院子就这么一丁点大,走来走去,不过一炷香功夫也看完了。但屋里是个危险地带,自从昨夜史如意喝酒上头……轻薄云佑以后,她还不是很敢和他共处一室。
第128章 梧桐籽
云佑也不催她,就这般慢悠悠地任史如意牵着,漫无目的地四处乱晃,眼底笑意似融入了日光。
再转下去就是第三圈了,史如意轻咳一声,鼓足勇气,硬着头皮道:“不如我们……”
“嗯?”云佑挑起一边眉看她。
只一眼,史如意就被看得面红心热,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她咽了口口水,指着墙角那棵巨大的梧桐道:“我是说,天气这么好,不如我们炒梧桐籽吃罢?”
“……”云佑似是被她的话震惊了一下,“你确定?”
史如意点头,开始四处张望寻找趁手的工具,“不碍事的,只要寻个长竹竿做成钩子,把枯叶打下来,剥掉外壳,加点盐炒熟就能吃。你还没吃过吧,比瓜子和花生米都香呢。”
云佑看她兴致勃勃模样,到底配合着去削竹竿、打梧桐叶。
幸好底下小厮都被长风遣走了,不然看见云佑虎虎生风挥舞竹竿这一幕,估计震惊得下巴都能掉下来。
史如意笑眯眯地拎着小竹篮,一边从地上拣叶子一边给云佑鼓掌,“好身手!不瞒你说,我早就想眼馋想尝尝这梧桐籽的滋味,可惜它生在某位二少爷的院子里,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云佑眯起眼睛看她,一字一句,“吃干抹净,还不算’亵玩‘……那如何才算’亵玩‘?”
史如意哑口无言,只得指着那梧桐籽耍赖,“分明没吃上!只是光看着闻闻香气罢了。”
“那走罢。”云佑忽然把竹竿放下,牵起史如意的手。
一刻钟后,史如意果然吃上了梧桐籽。
锅内铺一层盐,梧桐籽洗净,放进去翻滚炒香,看上去如同在雪地里打滚一般,爆开时有坚果香气。
“我没骗你罢,是不是又香又脆?”史如意往云佑嘴里塞了一颗,一边吃一边笑道:“没熟时里头是白的,炒熟了就变成黄色,和栗子肉是一样的。只不过梧桐籽比栗子还更酥脆些,只是有点难剥费手罢了。”
云佑看史如意吃得不亦乐乎,起身亲自给她沏了一壶龙井,“喝些茶润润喉,莫要贪吃上火了。”
云佑是个恋旧的人,屋内摆设和当年相比并无太大变化,墙上挂着佩剑,箱笼里还有尚未收拾完的书册,除此之外,一切皆是井井有条,笔墨纸砚亦规整有度。
唯独一幅紫檀折屏显眼得很,远处是青山含黛,近处是茅舍溪流,野有蔓草,连根纠缠,生生不息,几乎要缠绵至天涯。
这屏风给屋子平白带来几分生气,硬生生挣扎着闯出一片天地来,史如意一看就心生喜欢。
她凑近点去瞧,却未见题款,也无印章,“……这是你画的?”
云佑顺着史如意视线望过来,抿了抿唇,“是我当年和恩师途中游历所见……明明是微不足道蔓草,却生得漫山遍野,占据了人全部视线。”
史如意笑起来,对着那架屏风看了又看,点头赞许道:“就像我一样。”
“……”云佑面皮毕竟比她薄,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来。
虽然这屏风本就是因她所画,这蔓草婉约清扬,柔软却坚韧,约莫有几分像她。史如意不像任何一种花,她是扎根在他心底的蔓草,不知从何时开始生根发芽,随即霸道地蔓延至每个角落。
史如意眨了眨眼,唇角微勾,慢悠悠地问:“只这一幅麽……你还有没有其他的,要送给我的画?”
她语气带了点轻佻的戏谑,云佑倒茶的手忽然一顿,很有骨气地没出声。
史如意唇角笑容更是得意了两分,“佑郎,你还是招了吧,阿姊都已经全部告诉我了。她说云府抄家时,从你屋子里搜出箱笼,上头堆着书,下头却都是画卷……”
云佑喉结滚动一下,把手中茶壶搁在桌上。
史如意歪着脑袋,在屋子里四处踱步打量,“你什么时候又给我画了画像?嗯,箱子放在哪呢?”
云佑静静注视着她,眸子微深,“不必找了,在我卧房内放着。”
这次轮到史如意自个儿僵住了。
云佑语气淡淡的,辩不出喜怒,“你真的想看,那就随我来罢。”说完,轻轻扫她一眼,也不等史如意反应,抬脚就往里间走去。
史如意:“……”
卧室乃私密之处,史如意从小到大,来过云佑屋子无数次,可每回都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外间,从来没敢往里间去过。不过,她和云佑也早已经不清白了,上回吃醉酒,云佑更是亲自抱她回榻上。
史如意舔了舔唇,给自己灌一口茶,又做足了心理建设,终究是好奇心占据上风,颠儿颠地跟在云佑后头进去了。
卧室摆一张四方大床,折屏把外间和里间分隔开来,云佑正伫立在墙角的书架子旁,一幅一幅把画卷堆叠在一块儿。
史如意来到云佑身边,顺手从背后抱住他的腰,有些惊讶,“这么多都是?”
“嗯。”云佑轻轻答应一声,低头牵起她一只手,在画卷上轻点,“想看那幅?”
史如意笑得眉眼弯弯,毫不客气道:“想每一幅都看!嗯……那就先看这幅吧。”她指指最上面那幅画卷,这幅纸张看上去颜色最新,应是时日不久。
“好。”云佑微笑一下,依言将那幅画展开,动作小心却流畅。
这上面画的明显是一个大雪之夜,一位穿着大红斗篷的少女从楼上探出身子,她的发丝被冷风卷起,在风中飘扬。永无止境的大雪,却给画面附上了难得的温柔。
颤栗从尾椎骨攀升上来。
史如意久久凝视着画上的自己,鼻子微酸,“我那天晚上刚从榻上爬起来,头发都是乱的,哪有你画得那么美。”
云佑胸膛里传来低沉的闷笑,回身抱她在怀里,摇头道:“在我眼里,你便是如画上这般。”
史如意小心地把画重新卷好,拿起另外一幅。
这幅画的是一个月夜,少女身着轻曼罗衫,行事却与一般闺秀大相径庭,光拎着竹篮爬上屋顶不说,还把吃剩的荔枝皮丢到院子里。
史如意有些羞恼,侧头瞪了云佑一眼,“你连这个都画!”
“嗯。”云佑把头搁到她脑袋上,眸子是闲适柔软笑意,“不好么?我觉得画得很贴切。”简直是栩栩如生,他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笑。
余下的画卷,史如意或坐或站,或侧目或微笑,其实大多都是远笔,面孔半遮半露,只有亲近熟悉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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