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婆婆更是直接拍手叫好,“老头子,我看小如意这个点子要得!每个厨子只学自己手头半截,便是回头泄露到对家去也不怕。”
在两人灼灼目光注视下,梁翁摸摸鼻子,到底露出一点笑容来,咳嗽两声道:“算了、算了――我一个老头子懂什么,反正这铺子交给你跟罗儿,你们年轻小娘子,爱怎麽折腾就怎麽折腾去罢!”
话是这么说,梁翁眼里也不由得透出几分自豪来,看到后继有人,他哪怕是现在闭眼都觉欣慰。
人老了越是不能闲下来,心头要有事惦念着、忙碌着,身子骨才能硬朗。
史如意心头一咯噔,忙伸手抓住梁翁的衣袖,故意不依道:“好哇,被我发现了罢,师傅你想偷懒可不行!要说这做点心手艺还属师傅功力深厚,徒儿最多学到九牛一毛……我看呐,这《花点经》还是拜托师傅来写才好!”
梁婆婆也做出严肃神情,“如意你放心,从今个儿起我督着老头子写,每日写不完一篇,不让他上榻睡觉。”
梁翁瞪她们一眼,半晌,自个儿也忍不住笑了。
第124章 藤萝饼
史如意来祥和斋里,从没有一回是空着手走的。
梁婆婆和梁翁待她如待罗娘子一般,平日里见着什么吃的玩的,自个儿总舍不得用,只好好地收在柜里,等史如意从京城回来。
“还有这盒子藤萝饼――也是你师傅亲手做的!如意你带回去,跟你娘一块儿吃。”梁婆婆将最后一个沉重的竹盒塞到她手里,环顾一圈确保没有遗漏,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如今祥和斋每至逢年过节,总是积极给慧明寺上供茶点,做得又雅致又精巧,给寺里挣了不少体面人气。
慧明寺主持投桃报李,春时藤萝花盛开,便遣了底下小僧人采摘满满几木箱的藤萝花送来,正好借这时令入馅做花点。
史如意用手帕裹着尝了一块,啧啧赞道:“唔,好酥的皮!”
提起这个,梁翁一边嘴角翘得老高,咳嗽几声,洋洋自得道:“那是自然,你睁大眼睛瞧瞧,这可不是普通酥皮,是翻毛皮子。讲究层层起酥,每一层皮都薄如蝉翼,没有几十年的手下功夫,做不来。”
梁婆婆也拈起一块来尝,满意地半眯起眼,道:“不错,你老头子也就这一点能吹一吹了。”
这藤萝花馅极清香,紫云累累,里头裹了蜜糖芯、果料松仁,虽不比玫瑰浓烈,吃起来却别有一番淡雅滋味。
史如意若有所思地点头,拍了拍手上碎屑,下了结论,“师傅的千层翻皮,配上寺庙里头的仙花,是安阳一绝!这花在树上待着,日日听经念佛,又与一般凡俗之花不同了。”
再过一段日子,便是寒食芳辰,郊游踏青、禁火祭祖,家家户户须得吃冷食,把这广告词打出去,定能赢得不少官家娘子青睐。
从“菜单花名”到“广告词”,史如意觉得自个儿真是越来越上道了,
她美滋滋地提着食盒回去,刚跨过门槛,杏果闻到味就挺着大肚子迎上来,跟有一条狗鼻子似的,双眼发亮,“这是什麽好吃的?”
史如意嘿嘿一笑,无情地挥散了她的美梦,“藤萝饼――化血的,双身子的人吃不了。”
“哦。”杏果悻悻地应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回到桌边,继续吃那半海碗的龙须面,旁边一碟子粉丝豆腐,另一碟红艳艳的,赫然是史如意特意带回来孝敬给温妈妈的罐罐肉。
史如意看得眼角抽了几抽,捏了捏眉心,心道算了算了,天大地大,孕妇最大。
半晌,还是没忍住开口,“杏果你也控制着些,别吃这么多……胎儿大了,容易难生。”
史如意一边说,心头觉着奇怪,拧着眉道:“如今云老爷官复原职,宅子发还,大少爷也出来了,你怎麽还待在这?”
依杏果贪图富贵的性子,能重新回府继续当她好吃懒做、有丫鬟专门服侍的姨娘,自是再好不过的事。
甚至照史如意对杏果的了解,云府无罪赦免的通告一出,杏果下一秒就该开始着手收拾包袱了,何以至今还无声无息,委委屈屈地待在她这个小酒楼里?
杏果闻言,更是唉声叹气,手中举起的猪蹄行到一半,又落回碗里,似是完全失掉了胃口。
她掏出手帕,点掉眼角那滴眼泪,可怜兮兮地望向史如意,“别提了,如意……我以后能继续在酒楼里待着麽?你别赶我走,下厨、跑堂、洒扫……不管是啥我都能做。等、等孩子生下来,我让孩子认你做干娘!”
做干娘?史如意眼前一黑,按云佑那边辈分一算,她做这孩子婶娘还差不多!
史如意狐疑看向杏果,她这个样子,指不定是做了什麽亏心事,如今不好意思找上门去了。毕竟是大少爷的亲骨肉,难道她们真能任其跟着生母流落在外?
但她现在事头繁忙,也没空多管杏果,去过祥和斋,又到螺蛳粉食肆这边来视察,如今店里新招了厨子和几个跑堂伙计,仍是由红袖在管着。
乍一进门,史如意就望见云子衿正坐在桌边,和红袖对坐闲聊。
红袖原是在她亲娘千姨娘身边伺候的,说起这些年的经历,二人都不胜唏嘘,只差没执手相看泪眼了。
一见史如意,云子衿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仔仔细细打量她一通,才握住史如意的手道:“百闻不如一见,佑哥儿将你当宝贝一样藏着,说你旅程奔波辛劳,不许我们上门扰你,还要让人择个好日子才肯亲自请你到府里坐坐……唉,可怜我这是日也思夜也想,说这般有情有义又伶俐能干的妹妹到底是何等人物?今儿可算是给我见着了!”
这番话说得促狭,史如意俏脸微红,又不好意思挣开,小声道:“应该的事……姐姐这般夸我,待会出门我该美到找不着北了。”
红袖见状,赶忙抿唇笑着解围,“小姐从未见过如意,如何一眼就把人认出来了?”
云子衿是成了亲的人,虽然如今和丈夫和离,按理也该称一声娘子。但是红袖喊“小姐”喊惯了,云子衿也毫不在意去纠正她。
“人确实是没见过……画像我倒是见了不少。”云子衿哈哈一笑,笑声极是爽朗,“这几日被官府抄没的物件都发还回来,佑哥儿那处书箱底下压了几幅画卷,倒叫你们猜猜,这画像上人儿是谁?”
这回史如意的脸真是要烧起来了,连忙转移话题,“姐姐来店里可用过什麽了?要不来碗螺蛳粉加个炸蛋,鸡子放油锅里炸,看外头还金黄酥脆的,里头嫩滑着呢。”
云子衿笑起来,拉着她坐下,“我可不能再吃了,这螺蛳粉让人上瘾似的,一顿不吃心里头就痒痒。我近来连用了两三餐,喏,嘴里都快长泡了。”
史如意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又给云子衿倒了一盏茶,“姐姐居然能吃辣麽?佑郎就碰不得螺蛳粉,一吃脸上像涂了胭脂,红得滴血,像被人欺负了一样。”
她有时也会故意坏心眼,诱着云佑吃辣。
平日里清清淡淡的人,靠在椅子上轻喘着气,眼角眉梢忽然绽开艳色,那景象能把人魂都勾了去。
云子衿听见史如意对云佑的称呼,脸上笑意更是浓重两分,“原先是吃不得的,跟着父亲母亲,菜式都是拣清淡的用……也就是成亲以后才慢慢开始吃辣,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啊。”
云子衿托着腮,笑容不变,史如意和红袖却俱都沉默下来。
半晌,红袖小心翼翼开口,“如今老爷太太出来了……小姐日后还打算回常州麽?”
云子衿将手一挥,很是洒脱道:“还回常州做什麽?看我那没出息的前夫吗?成亲将近十载,我既无所出,又霸着人不许他纳妾,彼此早已相看两厌,再多的情谊也早就磨没了。若是父亲母亲还愿意顾着我呢,我就还是返府里住,若是哪一天嫌我了……”
云子衿扭过头,笑脸盈盈看史如意,“我觉着像如意这样,自个儿在外头买宅买地,开店置业也挺好的。谁也不靠,谁也不求,不用指望着别人过日子。”
红袖叹了一口气,泪凝于睫,“小姐……”
红袖自个儿也是被人所负,格外能懂得其中滋味,“您操持陆家上上下下这麽多年,若不是您有手段,在外头帮着周转人情,陆官人怕是到现在还是白身,连个官职都混不上……”
史如意的关注点却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微微蹙眉,关心道:“姐姐可请大夫看过身子了?”
云子衿安抚地拍拍红袖的手,抬眼看过来,“这么多年,什麽庸医神医都看过了……却都说脉象摸不出病症来,还吃药吃这么多年,苦也苦死了,早知道不如不吃。”
史如意问:“陆官人也摸过脉麽?”
云子衿微微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摇摇头,“你是说……他确实不曾把过脉,生不出孩子向来是怪到女人头上,哪有男子愿意舍下脸皮查自己的?”
她越想越新奇,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这话说的在理,生不出蛋也不能只怪母鸡啊。”
史如意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劝道:“许是有缘无分,孩子也愿意成全姐姐呢。”
在这个时代,若是早早有了孩子,再想轻易和离便是不能了,便是云子衿自个儿也未必完全割舍得下。
云子衿用手帕捂住脸,半晌,肩膀微微颤抖起来。
红袖看着这一幕,自个儿也忍不住转过身去跟着掉眼泪。
好半晌,云子衿才慢慢平静下来,这么多年的委屈、愤懑和不甘,仿佛终于找到了个宣泄口,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哭完之后反而感觉精神振奋许多。
史如意想到自家酒楼里大着肚子赖着不愿意走的杏果,一个头两个大,向云子衿询问是怎么回事。
云子衿捏着手帕笑起来,“要我说啊,这两个人也是冤家。我刚回安阳,要去狱中探望她们,杏果这丫头听到了,不顾自己身子,也哭着闹着要跟着去。”
史如意苦笑着揉揉眉心,她听到这句已经开始头疼了。
云子衿继续道:“那会子璋哥儿刚知道自个儿腿的情况,心灰意冷,若不是父亲母亲在旁拦着,怕是早要寻死。”
红袖小小的“啊”了一声,皱着眉,听得很是揪心。
云子衿说:“没成想到了牢里,杏果看见璋哥儿这般景况,就开始犯嘀咕,说人残就算了,人残志也残,哪里能做孩子父亲,说不定最后就剩她一人把孩子拉扯大呢!”
第125章 杏仁酪
史如意捂住脸,她完全能想到杏果说这句话时理直气壮的表情。
本以为怀了个聚宝盆,哪怕离家出走也要保住孩子。没想到风水陡转,孩子变成了个吞金兽,孩子父亲还下了大牢。
但这种念头在脑子想想可以,说出来就太伤人心了。
云子衿却笑得乐不可支,“璋哥儿听到这话,气得差点吐血,我们心中都吊着一口气。没成想下回再见,精神却好转许多,还开始在狱中看书习字了。”
史如意听得心中称奇,这是被杏果瞧不起之后,自尊受伤,结果反倒触底反弹了?
云子衿笑着摇摇头,“自此以后,父亲母亲便给我暗示,让我务必带杏果一同去狱中看望璋哥儿。这两人逢一见面就吵,璋哥儿对她更是没半点好脸色,活下去的劲头却一天比一天更足了,和之前判若两人。”
史如意和红袖跟着笑起来,红袖道:“要我说呀,大少爷为人太过刚直方正,一时转不过弯是有的。这性子是该搭个杏果这样的,虽然爱贪便宜,心里头没什么坏心思,相处下来人都变活泼了。”
云子衿点头说:“正是这个理,有时我在旁听着,还真不知道她们是在吵架还是在打情骂俏呢。”
史如意放下心来,忙问道:“那怎么还不让杏果回府?再拖下去,怕是在酒楼就生了。”
云子衿说:“出狱以后,母亲就问璋哥儿,说他身边也没个照顾的人,要不要叫杏果回来。璋哥儿听了默不作声的,过了两日,却说请母亲择个好日子,想扶杏果做侧室呢……这才会把时日耽搁了。”
红袖吃惊捂住嘴,“此话当真?”
云子衿笑道:“那还能有假。我看呐,璋哥儿是早动了心,自己还不晓得罢了。”
三人越聊越投趣,云子衿索性让丫环回云府禀告自己今夜便不回去用膳了。
红袖招呼完这波客人,便把店门一关,三人回到屋里卸了斗篷钗环,头上简单挽了胡髻,围着炕桌坐下,浑身都觉着暖和畅快。
底下小丫头把果盘碟子搬来,另有个大的在旁边温酒,被红袖调教出来,看着都是机灵样子。
红袖兴奋得不得了,一迭声笑着嚷道:“快把我下午调的那杏仁酪拿来,再来一碟子盏蒸鹅、蜜煎笋!好不容易两位姑奶奶回来,得让她们好好瞧瞧我们手艺,免得回头说我教不好你们。”
小丫头们也跟着乐,四下分散开来,鱼贯而出。
史如意也跟着拍掌,“还是红袖姐想得周到,先用点其他的垫肚子,再吃酒就不容易醉。”
红袖亲自把杏仁酪端给她们,得意道:“这杏仁酪是我午后亲手做,都快成店里新招牌了。功夫可不少――须得提前用灰水泡过,带水磨腐,绢带滤渣,米糖调成酪。杏仁只能用南杏仁,吃起来微甜,北杏仁涩苦,加了桂花蜜和牛乳都消不掉。”
云子衿自成亲之后再没跟姐妹这样吃过酒,略吃几口脸色便开始红了,环顾四周,朦胧笑道:“要我说啊,咱们这跟女儿国似的,怕是天上仙境也就这般了!”
史如意给云子衿夹一块鹅肉,脸上笑出了浅浅梨涡,“正是女儿国才好呢,有外男的话便不如这般自在了。”
红袖给二人续上酒盏,笑道:“也是有男丁的,平日里头帮着采买,干些重活。只我不让他们住在店里,晚上一关店便都各自打发回家了。”
云子衿谢过她们,又道:“原来如此,我看酒楼食肆里的伙计多是丫头,原来竟是故意不成?”
史如意也吃了酒,有些上头,没忍住把当年府里丫头红豆被冤枉打死的事说了,“那以后我总想啊,身为女子本就不易,底层女子更是难上加难,进也是错,退也是错,从古至今每每身不由己。”
红袖也记着这回事,摇头叹道:“如意上京城前就跟我说了……让我以后照管店里,需要招新伙计的时候,尽量多找些可怜的女娃娃,她们肯吃苦,只要给她们一个机会,耐心教她们本事,她们不比那些男儿差。”
一旁几个侍立的丫头都垂下头,眼里隐有泪光闪动。
那个说自个儿是被家里卖给牙婆子换米钱,这个说自己差点被卖进勾栏,是红袖花重金才把人捞回来了。
云子衿听了这番缘故,心头动容,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为好。
史如意摇了摇盏里琥珀色的酒液,笑道:“你们可知这酒是何名?”
红袖打起精神笑道:“不是唤作’女儿红‘麽?那年赶集,如意你自个儿从南边商人手里买下来的……买回来就埋在后院柿子树底下,我馋了三年,今个儿可算开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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