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华长公主既是女子之身,若真能顺利得掌大权,前朝风波必然不断,巡视宫廷、守夜值宿、侦察百官……倚重宦官是可想见之事。”
“哦――”史如意激动一声,捂住嘴巴,颇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感情是这两位暗中达成秘密协定,长公主画好大饼,把那位“九千岁”王德忠也拉上贼船来了。
也是,俗话不是都说了么,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史如意放下心来,在云佑腿上翻了个身,听见车辕上传来“笃笃”轻叩声。
长风在外边扬起声音道:“二少爷,如意,前边村庄有个酒家幌子,要不停下来用过膳食再赶路?”
史如意闻言,一骨碌坐起来,掀开帘子往外头一瞧,果真有家小小的酒肆。
青山绿水,燕子斜飞,树上飘着褪色的酒幌子,茅舍旁设了个水井,似专给过路人所饮。
她早觉得浑身快被颠散架了,忙欢喜地应下来,“正好!趁这机会舒展舒展筋骨。”一边回头,对云佑一本正经道:“莫要小看了这种村野小店,铁锅焖饭,香得你舌头都能掉下来呢。”
云佑含笑点头,他自是万事都由着史如意的。
他总爱史如意身上这股生机勃勃的劲,如二月明媚春光,又似她手底做出的那些美味佳肴,取材漫山遍野,偏能登得大雅之堂。
入世而不流于世,出尘而不绝于尘,他每每自叹弗如。
马车停在茅舍前,店娘子是个极朴实憨厚妇人,头上围着葛巾,见有贵客光临,立刻拭手迎上来。
安顿几人坐下,史如意让店娘子领着到后院转了一圈,看竹筐里堆着不少刚摘的嫩生野菜,登时双眼发亮。
她蹲下身子,仔细拣了六、七种识得的野菜出来――芹菜、荠菜、芥菜、繁缕、蔓菁、油菜薹、萝卜缨。这便足够了,让店娘子熬一道“七菜羹”。
“做法却是不难的,生菜落锅,热火煮熟,撒一把盐,原汁原汤盛上来就是。”史如意笑起来,她想吃的就是这乡野的鲜味。
“哎!”那店娘子忙不迭应声,看史如意喜欢,又从底下拽把紫色的嫩苗出来,“小娘子不若试试这个?这草紫在田边地里,长得到处都是,但是掐下嫩杆和猪油煮食,比肉还好吃呢!”
史如意若获至宝,连连点头,在店娘子推荐下,又点了一道香椿炒鸡子,香椿芽嫩,绿叶红边,状如玛瑙、翡翠,让人看了就喜欢。
乡野村落,一般贵人宁愿在马车上啃干粮,也是不愿来这酒肆茅舍用膳的。
店娘子看这对小夫妻相貌谈吐,不是寻常人物,心中本来十分惴惴不安。
但看那清俊郎君始终眉眼带笑,似是极好说话的;这娇娇俏俏小娘子,更是一头和自个儿扎到了后厨,还指点她如何做吃食,心神便定了大半。
店娘子从角落里扛一个罐子出来,掀开盖让史如意看,“我们这儿的习俗,女儿女婿雨水回娘家,要炖一罐子猪蹄带去。我家老母爱吃,我便多做了两罐,这罐还没动过呢。”
史如意都不用凑上去闻,空气中已然飘满流油的咸香。
店娘子怕她们贵人看不上,黝黑脸上带了些害羞的笑,“是把猪蹄洗净去毛,装砂锅里渗水,放一把黄豆、糯米,入睡前用柴渣引火星子,放砂锅进去焖炖一晚……熬出来那肉和皮,都软烂透了,滑得像舌头似的。”
“我家老母今岁八十,牙齿都快掉光了,一顿还能吃两个。”
史如意听得心驰意动,立刻拍板,要点一道这“罐罐肉”上来。
主食是农家土灶柴火饭,米汤泡煎得金黄的锅巴,撒一把豆子,旁边堆几个玉米馍馍,青菜馍馍,本来几人因路程奔波劳累,胃口不算太开的,单闻着这味也觉着饥肠辘辘。
便连云佑也吃得香,他夹一块猪蹄子放到锅巴饭上,汤汁都渗下去,拌着香椿鸡子吃。
这人很上道嘛,史如意故作诧异挑眉,得意洋洋道:“怎麽样,我没骗你罢?是不是美味?”
云佑微笑看她,“嗯,味道很是熟悉……有几分像你从前给我做的煲仔饭。”
所以他才用得如此欢喜的麽?史如意颊上飞点点红霞,二人相视而笑,将“妇唱夫随”二字演绎得淋漓尽致。
长风吃得正兴起,闻言,猛咳几声,差点没被锅巴呛得翻白眼,喝了几口七菜羹才勉强压下去了。他和车夫对视一眼,有种惺惺相惜之感,只觉得这个桌上他们俩的存在属实太过多余。
史如意啃得一只猪脚,放下筷箸,兴致勃勃道:“刚刚我到后院,看鱼篓里几只鲫鱼,店娘子说是她小儿贪玩,从河里捉的,只可惜太小了些,便是下锅做了,不够我们塞牙缝的。”
方才下马车时,确实看到附近河道,水流湍急,极为清澈。
“据说要是在晴朗天气,弄了钓钩,弄几条小泥鳅,早早起身去杨柳边打窝,运气好的话,还能钓上甲鱼呢!”史如意想象那个画面,一脸神往。
她上辈子最爱的乌鸡甲鱼汤,甲鱼肉极嫩,乌鸡皮极滑,二者同炖,汤汁又香又浓,呈清澈琥珀色,堪称十全大补汤,吃过都说好。
云佑闻弦歌便知雅意,用帕子拭干净嘴,唇边带了隐约的笑,故意逗她,“如此,辋川那栋别墅又不想要了?”
一路风景下来,史如意是这边也喜欢,那儿也觉着好,像欢呼离巢的燕子,没有一处是不爱的。
这让云佑心中生出不少危机意识,仿佛一个眨眼,一个疏忽,燕子便会消失不见。
史如意天性便向往自由,早在当年她闹着要出府时,他便瞧出来了。只可惜时过境迁,她既已牵了自己的手,此生不论天涯海角,他都不能、也不愿再松开了。
史如意不知云佑内心所想,瞪大眼睛,语重心长,“鱼与雉鸡便不可兼得麽?郎君,做人要有远大的理想与抱负。”
她瞧瞧左右,把身子凑过去,拍拍云佑的肩,和他咬耳朵,“别怕,便是你不中用了,你家小娘子还是能日赚斗金的。我呢,负责赚钱养家,郎君负责貌美如花便好。”
云佑这回却没顾及旁人在场,垂下的睫毛轻颤,大手覆盖住她的手背。
那灼热温度顺着交叠手掌传到身上,酥麻之中,史如意听见云佑轻笑声,“盛年不再,容颜易老……珠玉在前,我还是努力一些,不要被小娘子落下太远才好。”
第123章 金玉羹
马车还没驶到酒楼门前,史如意哪坐得住,早早掀开了帘子张望。
她娘亲温妈妈自从收到信,搬了个小凳,日日坐在堂前剥豆子。这会儿终于看见车子,喜得忙不迭站起来,差点没把装豆的竹篮给掀翻了。
“娘亲!”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史如意霎时红了眼眶。
“哎,如意啊――”温妈妈颤巍巍地应了一声,拿出帕子抹眼泪。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您倒是慢着点。”长风捏一把冷汗,史如意都没等他来搀扶,自个儿提着裙子跳下马车,径直朝温妈妈急奔过去,一头赖在人怀里便不愿起来了。
里头紫烟杏果等人闻声都出来迎她,还有不少安阳店里的老客人,识得史如意的,都举起酒杯善意哄笑起来,“哟,掌柜的回来了!”
“可叫我们盼得久了!”
被这么多人围观,史如意颇有几分扭捏,温妈妈笑着用手摸摸她的头发,温声哄她道:“怎麽这么大个人了,还跟个娃娃似的。”
史如意昔日余威尤在,杏果挺着大肚子,也不敢随意开她玩笑。
紫烟却没这个顾忌,扑哧一声笑出来,将手中帕子一甩,“温妈妈你不晓得,就是这性子才招人疼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云佑刚巧下了马车,跨过门槛,堪堪听得这句,不由轻咳一声,清俊脸上似有飞红闪过。
他缓步上前,正正经经给温妈妈行晚辈礼。温妈妈犹攥着史如意的手,等云佑俯下身子才反应过来,焦急失措地闪开半边身子,“这、这――二少爷,这怎么使得。”
温妈妈茫然看向自家闺女,却见史如意手下使了点劲,特意没让她避开,眉眼弯弯,一张小脸红扑扑的,隐有羞涩之意。
云佑示意长风把提盒送上来,微笑道:“燕窝养身,侥幸得了这几盏,拿来给您尝尝。”
他说话时目光扫向史如意,眸中满是春风化雨般温柔。
温妈妈毕竟也是过来人,一看这情景还有什麽不明白的?当下心便定了一半,嗔怪地拍拍史如意的手,让云佑到楼上雅间坐。
又问二人路上走了多久,可觉身子劳累,想不想用些什麽。温妈妈望一眼那提盒,眼角皱纹微微舒展,笑道:“二少爷一片心意,只可惜这金贵东西落到我们手上,也不晓得怎么吃才好哟。”
云佑目光微动,抿一口茶进肚,才温声道:“若说普天之下谁最会调弄这燕窝,好巧不巧,您面前就坐着一位。”
这云府二少爷向来是矜持冷淡的性子,在座几人谁见他主动说过促狭话,一时都纷纷瞪大眼睛。
紫烟咽了口口水,杏果更是暗中朝史如意竖起大拇指,真是驯夫有方啊,得闲时能不能教教她。
长风坐在远远的案几旁,翘起二郎腿,见怪不怪,这些人是没见过二少爷私底下和如意相处的模样,那才真真叫捂化了的冰――融成一滩水呢!
父母兄长刚出狱,田宅返还,要处理的事项繁多,况且云佑心存体贴之意,要让史如意她们母女说些体己话,略陪吃几盏茶便告辞了。
史如意下楼,亲自把人送到马车上。
某位郎君还黏人得很,茶褐色眸子一眨不眨看她,带着几分不舍的委屈,“……我得了闲便来看你。”
史如意笑出声来,趁四下无人,快速低头,在他眉间落下一个吻,“嗯,我也是。”
说是这么说,接下来几日,史如意俱是忙得团团转。初回安阳,铺子里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去处理――巡店、盘帐、训练新招的庖厨,一个人恨不得掰成两半使。
她到祥和斋探望梁翁梁婆婆,还带上了做到一半的点心名册,搁到膝上翻看,问二老这些名起得如何。
今年甫一开春,罗娘子便带着石英上扬州寻那位针灸名医去了,顺带考察餐饮状况。
若是一切顺利,年底以前,史如意预备在京城和江南各开一家祥和斋分店试水,劲头足得不得了。
梁婆婆端一碟子山药艾窝窝上来,笑出一脸菊花褶子,哄她说:“小如意,先用些你师傅做的点心填填肚子。可怜见的,一个人在京城开店,又没个帮手,可累坏了吧?”
史如意眼前一亮,随手把名册扔到桌上,就着梁婆婆的手咬了一大口,含糊道:“不累、不累!”
梁翁哼笑一声,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拿过那名册细细端详,“这丫头掉进钱眼里去了,每日忙着扒拉金子,怎麽会觉着累?当年跟我学手艺时都没见这么勤快……”
他嘟囔半天,被梁婆婆无情拆穿,“别听他胡说!你师傅心头挂念着你呢――罗儿和英儿走了,听见你回来的消息,你师傅高兴得大清早爬起来,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点心。”
史如意轻咳一声,掩去嘴角的笑容,好歹要给自家师傅留点面子。
梁婆婆探头过来看几眼,“让我老婆子先瞧瞧,哟,酥脆合宜,饼身金黄如鳞片,二月食之,百病惧龙体外跑,故起名为’龙鳞饼‘――了不得,真是好俊的名!”
梁翁对梁婆婆敢怒不敢言,只得借着点心名册的由头撒气,“山药与板栗各切成片,加羊汁,煮熟至酥烂成羹。因盛在碗中,黄白两色交相辉映,又取名为’金玉羹‘。”
他眯眼读到这里,眉头皱得更紧,负手道:“这不就我教你的那道山药板栗糕麽?好好的,取这般花里胡哨的名作甚。”
史如意还没说话,梁婆婆先急得跺脚,“害,你这老头子,每日净晓得钻厨房了,对外头经营买卖之事真是一概不通。”
“起个好听名,你晓得能省多少口舌事?便如相看人家郎君,未得见人,先叫大名来听听,若是起得有水准,心下便先爱了三分,知晓人家底蕴丰厚,不是那等粗俗大汉可比的。”
史如意听得猛猛点头,连声赞道:“婆婆说的正是!”
梁翁被她们俩噎了一下,又板起脸道:“都是花架子,有没有真本事,一尝味道就知。”
史如意笑眯眯的,赶忙在这边也顺毛捋几下,“名呢,是负责吸引新客的;味呢,是负责留住熟客的。二者缺一不可,尽善尽美,做生意才能长久。”
梁翁从鼻孔里“哼”一声,这才不情不愿承认,“也有两分理,只是为何把做法也写得那么详尽?”
这算问到点子上了,史如意忙正襟危坐,清清嗓子,把将来开分店、训练厨子的想法拣着重点交代了。
“两家分店开业,如今人手断然不够,招新厨子前把方子总结出来,也是为了方便后头统一口味,以免出现客人出了东家铺子,隔几日心心念念,到西家来尝,却发现味道远逊于之前的情况。”
此时难出现后世之类的连锁店,史如意琢磨着,除去路程遥远,大部分人都留恋*故土人情,不愿离乡以外。从事庖厨一途者又多为市井小民,大字不识一二,做吃食全靠“玄学经验”。
分身乏术,子承父业却技艺不精,以致门店没落的情况屡见不鲜。
史如意心头觉得惋惜,从古到今,有多少美食记载在诗词中被人传颂,其技艺做法却被遗忘在历史长河之中,让人只能遥想其美味。
梁翁一听,越发拧起眉头,嗤她异想天开,“原料大小不一,切片厚薄不一,要蒸煮烤制时间也因之不同,做起来全靠日常功夫经验,哪是这么几句便能概括完全的?”
“说的这么简单,要是人人看着方子就能做得出来,咱家这铺子也不用开了。”
史如意志向不小,但梁翁总心有顾虑,当年再辛苦,他和老婆子也把“祥和斋”的名声守了几十年。
能把分店开到大江南北固然是好事,光是听着都让人心潮澎湃,但若是砸了自个儿招牌,还不如就这般守着老铺子过。
史如意早料到梁翁会这般说,胸有成竹笑道:“若像师傅当年带我那样,从头到尾,手把手教出来,还不知要费几年的功夫……但如果细细分工下来,揉面团发酵由一批人,装饰花样是一批人,蒸调烤制又是另一批人,要学的东西少了,见成果也快。”
这个模式若是管用,史如意打算将来在酒楼食肆中也有样学样。
至于管事和跑堂,梅师傅带的安阳女子学堂里便有现成的好人选,授学多年,先生学生彼此都知根知底,人品能力一问便知。
这个年代,小娘子要自食其力,在外寻到活计养活自己,总有这样那样诸多不易,史如意盼望着自个儿酒楼开大做大,也有“达则兼济天下”这层意愿在。
她嗓音不疾不徐,自带着一股溪水般安抚人心的力量,就连凭空画出的大饼也让人信服。
梁翁紧皱的眉头慢慢松开,若有所思。
83/87 首页 上一页 81 82 83 84 85 8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