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离开邺都前,她还有件事需要查清。
将栾木自地脉剥离花了近两日,两日后,溯宁踏着夜色,再度回到都天学宫。
楼阁积雪被月光映明,万籁俱寂,溯宁站在明月楼上,抬眸与燕王宫中那尊薄纱蔽目的石像对视,眼中现出难以分辨清的复杂情绪。
无形力量自她身周扩散,从都天学宫向外,数息之间已遍及邺都。
游离在天地间的灵气似乎为之震荡一瞬,但邺都内外诸多上三境修士却对此未有所觉。
随着溯宁神力引动,漆黑夜幕上隐隐约约现出当日她在钟山所见的道则,如水波般闪动,光辉明灭。
北燕之中未得飞升的人族修士难以觉察天穹现出的异样,如此情形却瞒不过南明行渊的感知,即便这只是他一缕分魂。
黑雾自逝川伞下浮出,倘若南明行渊此时能化作人形,神情必定是不容错辨的凝重。
“你知道这是什么?”溯宁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我以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沉默片刻,南明行渊才开口,他还是道出了答案,“这是神族昊天氏的道则。”
这是昊天氏与八荒缔结约契的证明。
刹那间,纷杂的记忆碎片在溯宁意识中翻涌,她看到似要撕裂的昏暗天幕下水泽漫灌,无边雷霆降临,像是要将天地都湮灭。
时间倒溯而回,瀛州之上,昊天氏的少君站在她面前,伸出了手。
‘留在瀛州,你已不可能得到更多。’
唯有跟随在昊天氏身后,才能得凌驾于众神之上的声名与权利。
溯宁握住了他伸出的手,也第一次踏出了瀛州。
不及她想起更多,识海骤然传来剧痛,像是要将神魂都撕裂,被强行压制的幻象也在此时叫嚣起来。
溯宁收紧了手,并未在神情中显露什么痛楚之色,只是喃喃道:“我忘了些旧事。”
及至如今,也未能尽数想起。
对于这句话,南明行渊不觉太过意外,先前自她行事中,他也大略能猜得几分,溯宁本也没有刻意隐瞒这一点。
感知着天穹上的道则烙印,南明行渊心中思虑颇多,神族竟可以一族之力与八荒缔结连接,昊天氏是如何做到的?
自上古以来,还未见有过先例,他也不曾想过神族会如此做。
此事原该难以被察觉,如果不是北燕世代供奉神族玄女使,令其疆域与溯宁的力量相呼应,她也不可能轻易逼出隐藏在天穹之后的道则。
更重要的是,昊天氏此举,是为达成如何目的?
南明行渊所思虑的问题,也正是溯宁想知道的。
昊天氏与八荒的联系,与当日神族传道是否有关,与她是否也有关——
八荒陨落的生灵未曾回归天地,那这些力量又溢散去了何处,作何用处?
逝川伞面飞旋,溯宁缓缓抬起手,试图引动天穹道则,繁复变幻的法则在眼中映出明灭灵光,她的神识飞快衍算。
随着都天学宫中一声钟鸣,天边渐渐褪去暗色,拂晓之际,枝头尚有残雪还未融尽。
宫墙巍峨,燕王宫中碧瓦飞甍,议政的大殿内,诸多朝臣分立两侧,正争执不下。
御台上,封离成孤身立于此,将殿中朝臣言行尽收眼中,面上虽还噙着如常笑意,温和却已不达眼底。
在他后方便是空置的燕王之位,明明距他只是几步之遥,却又仿佛不可逾越一般。
即便他如今代燕王执掌朝事,也没有资格坐上殿中王位。
若非燕王在十七年前那场叛乱中受了重伤,身为太子的封离成也不会有代掌朝事的机会。
诸多朝臣中,东阳君抬头,与封离成无声对峙,目光碰撞时似有风雷惊响。
到了此时,他们便也不必维持表面的和平。
徐平津身死,姜云来却维护作为罪魁祸首的游侠,甚至在邺都令命禁卫捉拿时出面阻拦。
虽然随着大量都城禁卫赶来,邺都令强行镇压了坊市中诸多庶民黔首掀起的声浪,将荆望押入牢狱,但没想到姜云来也跟了去,还守在狱中,非要与荆望同吃同住。
他无疑是得了之前杏花身死的教训,绝不会给他们暗中下手的机会。
姜云来是国君公子,身份贵重,邺都令拿他着实没办法,加之越来越多的邺都黎庶沉默聚在牢狱外,似于无声中酝酿着惊雷,邺都令更不敢擅自决定对荆望的处置,只能请封离成示下。
此时殿内便是为此事争执不休。
姜云来态度坚决,东阳君当然只能与他同一立场,如今邺都城中议论纷纷,民怨渐起,其中不乏东阳君的推波助澜。
这也成为了站在他一方的朝臣在此理论的有力支撑。只论朝中势力,东阳君自是无法与得到众多世族支持的封离成相比。
不过此时情况下,若将荆望定罪处死,邺都城中或许会爆发一场巨大混乱。
但对于封离成而言,若是赦荆望之罪,自己身为太子的威严何在?他更不可能容人去查探后丘村覆灭之事。
庶民黔首的不满尚且可以都城禁卫强行镇压,若失了太子的威严,又如何能找回?徐平津追随于他,若他不能令罪魁祸首付出应有的代价,追随他的世族又当作何想。
正在局面僵持不下之际,忽有一道高喝声自殿外传来。
“王上到——”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大殿中顿时为之一静,诸多北燕朝臣噤声,回身望去,神情中难掩意外,王上是何时出关的?
封离成脸上也有一瞬惊异闪过,为何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两名宫卫持仪仗在前引路,随即,在众多宫卫内侍的拥簇下,北燕如今的国君缓缓踏入殿内。
以修为境界来算,他尚是盛年,但鬓间却已现霜白,形容如同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寻常凡人。
北燕如今的国君身形清癯,脸上不曾见有什么表情,让人难以从其中窥得他想法如何。
在他出现之时,殿中朝臣并封离成俱都躬身下拜,齐声问安。北燕境内,无人可以违逆国君的意志。
燕王未作反应,径直走过殿中,踏上石阶。
封离成垂首向后退了一步,目光注视着属于国君的袍服自地面迤逦而过。虽然身形相差极大,但封离成眉目间还是能看出几分与燕王肖似之处。
不过与喜怒不形于色的燕王不同,他面上总是挂着温和笑意,于是便更冲淡了这几分肖似。
坐上王位,燕王俯视着躬身下拜的朝臣,神色间仍然难以窥得什么情绪。他微微抬手示意,命殿中众人起身。
“方才寡人在殿外,便听你们吵得极为热闹。”
这话一出,方才争执的朝臣立时躬身请罪,心中忐忑。
燕王却没有就此继续说什么,而是看向了东阳君,口中又道:“晟儿如今还在狱中?”
他对邺都中发生了什么,竟是了如指掌。
东阳君也不觉震骇,抬手行礼,向他请罪:“未能规劝公子行事,是臣之过。”
燕王笑了笑,轻描淡写道:“他少年意气,难免行事不密,也非什么过错。”
闻听此言,封离成心中不由狠狠一跳,若姜云来是少年意气,并无过错,那有过错的便是……
“陵安郡都尉徐平津屠戮郡中百姓在先,当得一死。”
随着燕王这句轻飘飘的话落下,殿中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便是荆望当众斩杀徐平津之事的定论。
封离成指尖抽搐,咬紧了牙根。
无论他心中如何不甘,到这个时候,他也只能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叩首请罪:“是成御下不严,方致此祸事,请君父责罚!”
即便他是太子,也无法违逆燕王的意志。
殿中站了众多支持封离成的世族,此时也不敢作声,在燕王面前为他辩白。
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北燕的国君认为谁对谁错,封离成从很多年前起,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徐平津因屠戮郡中百姓获罪,亲族流放,参与后丘村之事的陵安郡兵卫也都被处死;太子成因御下不严受斥,闭门思过;荆望杀世族之举当诛,但念其情可悯,得以保下性命。
不过半日,燕王的处置对此事的处置便传遍了邺都,原本沸腾的民议就此被化解,邺都庶民黔首皆在称道燕王的贤明。
得知荆望无事,长缨自然也觉高兴。
在此之前,她实在没想到荆望会将杏花所藏的战旗带走,不惜性命行如此冒险之举。
他终于为那些枉死的人报了仇。
但所有的仇怨都就此了结了么?
长缨再次想起了在自己面前倒下的杏花,心脏一阵阵收紧。
是太子成命人杀了她。
寻常黎庶的性命,在北燕储君眼中自是生杀予夺。
长缨知道,那是北燕太子,就算他为了维护麾下枉杀了杏花,她也不能有所怨怼。
她不能有怨——
长缨站在学宫内的山崖上,眺望着邺都城,风吹起长发,挂在枪尖上的铜铃摇曳作响。
第六十章 她手中握着的,终于是能杀人……
长缨在练枪。
大雨滂沱,模糊了人的视线,她站在雨中,浑身已经湿透,却好像恍然未觉。
北燕冬日少雨,何况是这样的大雨。都天学宫诸多弟子尽已避退在屋舍内,空荡的演武场上不见有第二人,只长缨还留在雨中。
天地间只听得一片雨声,枪头铜铃不断振响,混在雨声中显得尤其幽微。
枪势带起风雨,许多话往复响在长缨耳边。
原本她也同邺都黎庶一般,为燕王能还后丘村枉死乡民一个公道而感恩不已,直到意外获知了那场大火的内情。
杏花的死是太子授意,但他是太子,所以错的理所当然是从属之臣,他只是为徐平津所蒙蔽。
一国储君因此事受斥,似乎也足以慰藉死去的杏花。
毕竟她只是个无甚身份的孤女罢了。
所有人都这样想,连长缨也是如此,就算她心中不甘,但王族对庶民本就生杀予夺,数千年来皆是如此。
可原来不止是杏花的死。
原来后丘村那场大火,从一开始,就是来自北燕太子封离成的命令,身为陵安郡都尉的徐平津,也不过是他手中利刃罢了!
长缨本以为,徐平津戮杀郡中百姓,起因在他自身。世族高高在上,又何曾将庶民当人,或为一时喜恶便会有此举,这样的事从来不少。
封离成抹杀杏花,在许多人看来是在替徐平津绝除后患,直到此时长缨才知,原来根本是为他自己。
这场祸事,原就是因他而起!
体内灵力运转一滞,长缨的身形在雨中踉跄半步,她握紧手中的枪,迎面落下的雨水模糊了少女神情。
她还是用不出这一枪。
神族传下的枪法,又如何轻易便能习得,便是长缨资质已是上佳,如今也还未能练成一式。
她咬着牙,直起身再度出枪,竟是不打算停歇。
封离成执掌朝事,燕王却不容他染指兵权,但他又如何甘心,招揽世族出身的将领大力扶持,便是有意令其入军中夺权。
不过在燕王示意下,所行收效甚微。
因此当麾下门客传讯,机缘巧合遇上身有狼牙的赵璟时,可想而知封离成是何等欣喜若狂。
这是东阳君唯一的血脉了,而他手中,正执掌着北燕除白狼卫外,声名最盛的玄甲骑。
玄甲骑曾随东阳君南征北战,军中上下皆从其命,但东阳君与封离成却一向不算对付。
找到先王后之子,便足以令东阳君向自己低头。
封离成还没来得及如何高兴,便察觉赵璟并非封离氏的血脉。
眼看要空欢喜一场,封离成却突然意识到,就算赵璟不是先王后之子,但自己大可以让他是。
这甚至比他真是封离氏血脉对自己更有利,即便继承了玄甲骑,赵璟想维持自己的身份与地位,便永远处于封离成的掌握中。
但东阳君这等人物,又岂是轻易可欺瞒,为了骗过他,封离成做了诸多准备,便连赵璟都以为自己真的是先王后之子。
后丘村便是因此蒙难。
赵是后丘村的大姓,赵璟的父亲出生于此,与村中其他人一样,早早便成亲生下了赵璟。
后来赵璟的父亲意外得了机会去郡中药铺学徒,便举家离开了村中,初时还会回来看看,逐渐便音讯渐渺。
赵璟是村中老媪接生,清楚知道赵璟是他父母的亲生子,但如果赵璟真是封离氏血脉,那他就只能是自己父母的养子。
后丘村乡民中多有与他有亲缘者,眉目也依稀可辨出相似。
但赵璟已是封离成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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